晦暗逼仄的小屋子里,满是冲鼻的药味,面色蜡黄,形容瘦的妇人一动不动的躺在低矮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眼角湿漉漉的,显然又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哭过了。
北疆的风很是凛冽,尤其在冬季。陈旧的门被吹得咣当咣当响,让妇人听着很是烦躁。
她开始回想这一生,幼年的时候碰上大饥荒,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她排在中间,平日里连红薯皮都稀罕的紧,甚至有一年,她差点就饿死了,却又被一碗面汤救回了命。
到了年龄,嫁了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一辆自行车便把她载回了家,家里只有两间土胚房,老人一间,他们夫妻一间。
就在那间土胚房里,她连续生了两个儿子,没有稳婆接生,也没有婆婆照应,产后当天就为一家人洗衣做饭。
老爷子念叨着都是光屁股小子,盼了七八年,她才怀上第三胎。
可这一年,却又碰上计划生育,不知道谁往上面告了密,她一个八九个月的孕妇,就那么被关到局子里,说要活生生把孩子流掉。
她在局子里待了两天,眼看着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丈夫刚巧拿着借来的两三百块钱,把她赎了回去。
她还记得那一晚的月色,圆盘似的月亮挂着天幕上,把整个村子映得如同白昼。
好不容易把女儿生下来,她也松了口气,是女儿就好,是女儿,就不用了送出去了。老爷子之前发话,若是再生个儿子,家里肯定养不起,他会为孩子重新找一户人家。
女儿是个福星,她出世那一年,向来贫瘠的土地竟然得了大丰收,那以后,家里有了存粮,连白面也吃上了。
眼看着大儿子到了成婚的年龄,她就想多辛苦一点,在家里给她盖一座新房,好娶媳妇,谁知道如今,却是要把命搭在这里了。
她又想起了小女儿,那孩子还没有成年,若是自己死了,她要怎么办?可是好痛啊,痛到活不下去,痛到想要一了百了……
这么绝望的生命,还活着做什么呢?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想着,蓝秀挣扎地掀开被褥,一阵恶臭从被窝里散出来,她知道,这是身上烧伤的部位恶化了。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她慢慢从床上挪下来,将衣服穿好,又抹了一把脸,哆嗦着手,用剪刀剪开一条被单,甩了几次也没有甩到屋梁上。
只得颤颤巍巍地将床单剪成的布条绑在挂篮子的横勾上,踩了小板凳,把脖子挂了上去……
与此同时,正在工地干活的佛乐忽然身体一僵,脑袋像是挨了一棒闷棍,疼得他脚下一个踉跄,心里一慌,想到病重的母亲,丢下肩上的水泥袋,不管不顾就往住处跑。
院子是小姨家的,除了门口的平房,还有两排小屋子,租给了好几户人家,母亲住在西北角的一个小屋里,而他和一个朋友住在隔壁。
院子里有几个孩子整个嬉戏着玩雪,不像是出了事的模样,佛乐微微松了一口气,脚下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推了推小屋的门:“妈,我回来了。”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这门竟然从里面拴住了!
佛乐来不及细想,往外推出去几步,而后猛地上前,一脚把门踢开,而后便看到目眦欲裂的一幕。他飞快地上前,把挂了脖子的母亲抱下来。
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压心口,也亏得他回来的及时,蓝秀身上有伤,动作慢,这么一番折腾,总算是把人救了下来!
蓝秀醒来后就哭,而一向敦厚的少年却罕见的发了火
“你这是做什么呢?我在外面辛辛苦苦的干活,爸和初檀还在火车上,眼看着他们就要到了,你上吊?你让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你收尸?”
“不就是烧伤吗?这里治不好,咱们回家去,我是大了,初檀呢,她才九岁,你就舍得?”
说到最后,少年双拳紧握,眼眶通红,却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蓝秀气息奄奄,神智一点点清醒过来,忍不住哽咽起来:“老二,别冲娘发火了,你娘没本事,让你们跟着受屈了……呜呜……”
佛乐深吸一口气,搀扶着母亲重新回到病床上,缓了口气:“妈,咱们回医院吧,年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怕冲着小姨他们,一定可以治好的,你听儿子一回吧!”
……
夜晚,所有人都睡下了,佛乐才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躺着躺着,忽然,视角有了很大的变化,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屋顶上。
仔细一看,脚下的屋子里,正躺着另一个自己!
惊慌之下,佛乐浑身一颤,猛地弹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那么……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佛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披上衣服走出房门。
外面月色正好,映着银白的雪地,除了有些寒凉的风,整个大院里一片静谧宁和,忽然眼前一晃,院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须眉皆白的僧人。
他连忙走上前去,还未开口,便见老僧慈悲一笑,说了几句莫名的话:“龙游浅滩,明珠蒙尘,悲哉悲哉,以身舍阵,善哉善哉,劫满而归。”
说罢,整个人便消失不见,空余佛乐一人呆在月下雪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母亲在当天就被送到了医院,她的情绪依旧不怎么好,双目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苦熬着剩下的日子。
过了七八日,靳明和初檀乘坐的火车,才成功抵达车站。直到最后一日,父女二人所在的车厢才微微宽松了些。
两人下车以后,就被小姨的家人接到了医院,初檀一脸茫然的抓住父亲的衣角,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连吸入肺部的空气都陌生又冰冷。医院里人来人往,可是她却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走到楼梯时,初檀忽然松开了父亲的衣角,快步朝前跑去:“二哥!”
佛乐大步上前,弯身抱住如乳燕归巢一般飞扑过来的女娃:“小妹!”
眼泪似乎不受控制,就那么夺眶而出,初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这位哥哥这么近过,在这一刻,记忆中那位说要带她回家的“小哥”黯淡了身影,眼前这个黝黑消瘦的的少年却鲜活起来。
靳明眼眶微红:“孩子们,先别哭了,先去看看你妈,她怎么样了?”
病房里,蓝秀看到丈夫带着泪眼汪汪的小女儿站在自己床前,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绝望和痛苦顷刻间爆发,抱着女儿就嚎啕大哭起来。
初檀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像是山洪爆发,她见不得母亲落泪,只要母亲声音有些微的哽咽,她的眼泪就再也不听话了……
医护人员悄悄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位命途多舛的妇人和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