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六 水木花
少逸一面逃,一面不时地以青木横槊回撩冰中焰,在身后炸开朵朵火焰,以期延缓时溥的追击速度。只可惜时溥的覆舟心法早已经到了“系墨”之境,数十年修为的水族寒冰真气精纯无比,少逸的朵朵火焰对他而言,不过只是小儿科的把戏,故此出了丛林之后,平原之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是岌岌可危地越拉越近。
好在滔滔黄河已近在眼前,少逸灵机一动,先行放出青木神筏,浮在黄河之上,随即掷出玄黄鼎,凌空罩在青木神筏之上,藉着漫天月华,运念起天地玄黄诀第二阶,“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为保万无一失,少逸又自怀中掏出了青木神龛,摆在青木神筏之上,木秀于林三重天亦同时展开……
于是,月色之下,黄河之上,一个亘古未有的坚不可摧的土木防御工事铸成了……
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
时溥赶到岸边之时,青木神筏和玄黄鼎构成的虚空土木罩已经开始全速向西漂流。时溥乃水族长老,登萍渡水自然没有丝毫问题。但问题是,他的水族寒冰真气,竟然无法冲破土木罩,跟在少逸的屁股后面,借力打力,激撞之中,反倒好像是送了他一程,青木神筏的漂流速度竟然比顺流之时更快了几分。
少逸见状,心头大石落地,干脆盘膝而坐,沐浴在活泼泼的晶莹月光之下,专心修炼起土族的天地玄黄诀来。
其实他这段日子以来尽顾着修习木族的木秀于林心法,本族的天地玄黄诀,反倒荒疏日久。今日正好,在水族顶尖高手重压之下,逆流而溯,以战养战。
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运念天地玄黄诀第三阶的心诀,“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漫天月华浇入土木罩顶部的玄黄鼎,如玉碗,盛来漾漾,琥珀之光。
清冽纯阴自鼎中溢出,若三叠瀑布,飞流而下,直落少逸印堂玄关之中,月色皎皎,紫烟缭绕。
隐隐的,似有一条稚嫩的蝌蚪玉龙,沿着少逸的任脉嬉戏着漂流而下,不一刻,它游入了胸前檀中,逗留了一炷香,玩耍累了,甩一甩尾巴,激起满池,朵朵浪花,活泼泼、蹦蹦跳跳地闯进黄金殿之中。它吐了吐舌头,在那原本漆黑一片的大殿之中,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枝黄芽。
那蝌蚪玉龙却仍自不肯歇息,它继续向下,径游入中丹田神阙,在那里,龙蟠虎踞。
上流水势愈来愈大,中丹田处,竟然汇聚成了明镜如台的圣湖。圣湖之水,缓缓注入中黄庭瑶池之中,在那儿,隐隐有一只缴缴金凤,翩翩起舞。
蝌蚪玉龙对着金凤扮了个鬼脸,喷出漫天水花,浇泼在金凤的双翼之上,那金凤如久旱之逢甘霖,竟雀跃得愈发欢快了!
蝌蚪玉龙见状,亦是乐不可支,它方才静若处子,此际却如脱兔一般向下丹田游弋而去,一个猛子深扎入气海之中。
它轻而易举地过了中黄庭,随喜钻进了尾闾关,好在它状若蝌蚪,所以顺顺当当地,便过了第一道“函谷关”。尽管这一路上,曾经风雷交加。
并未有一刻驻足,蝌蚪玉龙继续沿督脉上溯,直冲向第二道“居庸关”——腰椎命门。此处关隘乃先天本命元精龙藏之地,端的是,三伏天,炙热无比。
蝌蚪玉龙咬了咬牙,鱼跃而入灼灼命门,奋力直冲向上方颤巍巍的第三道“山海关”——夹脊关。
冲破命门之时,早已鱼龙惊变,成了一条红彤彤的火龙。
终于,大功告成,火龙冲破了夹脊关,从督脉鱼跃而入黄金殿,它又看到了,先前自己播种的黄芽。
火龙向殿下瑶池中的金凤招了招手,那金凤心领神会,牵引着中丹田圣湖之中的清清甘霖,登堂入室。
黄金殿上,龙凤呈祥,黄裳元吉。
在清清甘霖的浇灌之下,那株黄芽终于开出了,一朵天真烂漫的,三伏夏花。(伏一)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少逸突然彻悟了天地玄黄诀第三阶“含章”中最是晦涩的这一句,那一刻,世事洞彻于心,仿佛碧海晴空,万里无云。
少逸缓缓地睁开眼睛,时溥早已消失不见,抬望眼,河中府,就在眼前。
清晨的第一抹晨曦掠过风陵渡口的时候,少逸在黄河岸边收起了青木神筏,封印在青木神龛之中,大踏步向北而行,直奔王重荣父子所在的河中府。
对于大名鼎鼎的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王重荣,少逸一直缘悭一面,他从前曾经随凤翔军博野旅护送广德公主入嫁河中,但由于博野旅在黄河渡口遇袭,而被旅帅李茂贞半道遣回,前些日子送李嗣源返回太原,为策万全,依然是过河中而不入。
不过这一次,为了友谊,为了道义,他却是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心情之迫切,直追当年的大禹治水,唯一不同的是,后者三过家门而不入,而少逸却是第三回过河中,硬着头皮,挖空心思,不得不入。
他先顺利地找到了已经护送盐贡归来的王珂,然后再由王珂领着自己去见他老子。
“父亲,这位是少逸公子,那日我们河中府的盐贡在渭水上受袭,多亏了他施以援手,击退王行瑜,方才得以保全。”
枯荣水榭之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不慌不忙地舞完了水族沉鱼溅泪掌最后一式“白头搔簪”,缓缓转过身来,笑眯眯、慢条斯理、滴水不漏地道:“老朽王重荣,谨代表河中府及水族安邑、解县两处盐池在此谢过少逸公子仗义援手、相救小犬之恩!”
少逸被他这一席官场客套绕得晕头转向,连忙快刀斩马腿,将昨夜在郑庵密林中偷听到的天大密谋如实相告。
王重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但是却不急着表态。
王珂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如同壮士断腕般咬了咬牙,大声道:“父亲,既然他们蓄意为难,不如暂且将孩儿的婚期推迟吧!”
少逸摇了摇头,尝试着出了个主意,“或者到时候少请一个人,比如党项族族主拓跋思恭……”
王重荣盯着少逸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少逸心里发毛,随后咳了一声,胸有成竹地道:“不必推迟!河中府只需要多请上一人即可!”
少逸、王珂异口同声地问道:“谁呀?”
“庐州刺史,杨行密!”
少逸还没有反应过来,王重荣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起少逸之手,走进水榭之上的“枯荣亭”,在案几上笔走龙蛇,挥毫写了一封请柬,塞到少逸手中,语重心长地道:“少逸公子,老夫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先前既已救了小儿一命,不如干脆救人救到底,成全小犬的姻缘,烦请你将这封请柬送到你杨行密叔叔之手,送佛送到西罢!到时有他缠住拓跋思恭,我和李克用联袂,时溥、朱玫又何足惧哉?”
少逸心头小鹿嘟哝着,“自己可以拒绝么?可以么?不可以么?”
终于,沉默在不可抗拒的无匹“盈坎”之下,少逸再一次,顺理成章、义无反顾、别无选择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少逸辞别王重荣父子,匆匆上路。他怀揣着王重荣写给杨行密的沉甸甸的请柬,心里对前者却又隐隐平添了一丝折服。在许多时候,政治角力不过只是一场博弈,一种制衡,当事人对局面的驾驭,是一种控制力,更是一种智慧。毫无疑问,王重荣是具有这种智慧的。在这一点上,少逸始终觉得自己望尘莫及,不过幸好,杨行密叔叔也该是具有这种智慧的。所以,自己只需要把这封请柬送到庐州,由杨行密叔叔做主判断,土族是否该介入这一场博弈。
为了尽速返还庐州,少逸重新厘定了一条新的路线——自河中府南渡黄河之后,由陆路斜插秦宗权的势力范围,然后径入颍水,乘青木神筏南下,穿过淮水,泊岸后经由陆路返回庐州。
从华州到陕州一直到河南府的这一段昔日沃野千里的河洛平原,在秦宗权肆意蹂躏之下,早已是满目疮痍。原先炊烟缭绕的村落,如今却成了极目荒凉的无人区。
横扑纵掠之间,少逸摇头叹息,唏嘘不已。摹的,前方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他迅速一个猫扑,挂在一座残垣断壁之上,匍匐着缓缓而上,探头张望,只见一处废墟之上,一人手持三尖两刃戟,正与一手持长刀之人力战,持刀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曾在淮水岸边狙击李神福的木族大将葛从周。那葛从周浑身浴血,手中“青龙斩”狂舞,口中厉声喝道:“秦宗权,还我归霸兄弟的命来!”
少逸乍听此言,亦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葛从周右侧的草地上平躺着一具尸身,两个铁锤,一大一小,散落两边,赫然是张归霸的成名兵器子母流星锤。照此推断,此人该是张归霸无疑,已然命丧于方才葛从周口中所说的秦宗权之手。
这时只听那秦宗权嘿嘿一声道:“葛兄,我看你今日自身尚且难保,却又如何替那张归霸报仇?葛兄智计过人,宗权仰慕已久,你若肯降我,待我称帝之后,便封你做首席军师,与秦某共谋中原霸业,不知葛兄意下如何?”
葛从周“呸”的吐出一口血痰,嗤之以鼻道:“似你这等暴虐嗜杀、狼心狗肺之徒,如何能图大事?你以鸡鸣五鼓返魂香这等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偷袭害死归霸兄,我恨不得立刻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狗贼,纳命来!”言语间青龙斩一声怒吼,木秀于林五重天玉石俱焚直扑秦宗权而来。
秦宗权吃了一惊,水族覆舟心法立时增至“用缶”之境,三尖两刃戟在胸前划出道道水弧,圈向青龙斩。
葛从周却似乎有些后力不继,青木真气竟越来越弱,青龙斩上的青光闪烁不定,在秦宗权“用缶”的持续冲击之下,渐渐地开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手上却依旧尽是些与敌偕亡的招式。秦宗权虽稳操胜券,却也不敢逼他太甚,只是不断地以水弧耗他真气,盘算着待他油尽灯枯之时,再一举成擒。
少逸看在眼里,不由暗赞这葛从周倒是颇有些血性骨气,但同时亦大感诧异,按理说,以葛从周木秀于林五重天的实力,至少可与秦宗权打个平手,可眼下竟连自保亦颇为勉强,实在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摹的,少逸瞥见葛从周脚步虚浮,犹如风中浮萍,摇摇欲坠,顿时恍然大悟……
他再不迟疑,遥空抛掷出青木神龛,手中青木横槊同时挥洒而出,木秀于林三重天,与葛从周的青木真气会师一处,合击秦宗权。
青木神龛灵力笼罩之下,葛从周青木真气立时为之一振,木秀于林五重天威势无匹,横槊八击绵延不绝,竟隐隐有青帝黄巢当年的风姿。
秦宗权当年在蔡州曾为青帝黄巢生擒,对于横槊八击,早已是杯弓蛇影,胆颤心惊,此时见青木神龛和青木横槊同时出现,情急之下竟来不及多想,连连颤声道:“青帝饶命!”言语中身形狂闪,抱头鼠窜,顷刻间逃得没了影。
葛从周紧握着方才从天而降的青木横槊,一屁股跌坐当场,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青帝,是您老人家来了么?”一言未毕,便自晕厥了过去。
少逸自残垣之后掠了过去,却见葛从周眼角,竟悄然溢出一行清泪……
三日后,葛从周悠悠醒转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汴州朱雀大营的大帐之内,青木神龛和青木横槊均已消失不见,那一刻,他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在梦中,遇见了青帝黄巢显灵,击退秦宗权,救了自己……之后他悄悄潜回当日遇袭的废墟,竟然发现一旁的草地之上,多了一座青冢,坟头上赫然立着一块青木碑牌,上书“木族英雄张归霸之墓”。
此时的少逸,正驾乘着木族三大圣器之一的青木神筏,笔直向南,直插入颍水,望淮水、奔庐州而去。
庐州城,敦化堂。
杨行密看罢少逸带回来的河中府请柬,沉吟不语。
少逸忍不住问道:“杨叔叔,到时候您去么?”
杨行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道:“当然要去,而且还要带上你义父和你神福叔叔一起去,如此才可力保河中、河东二府联姻万无一失。”
少逸正在仔细咀嚼回味着这一果断决策可圈可点的精华之处,却只听杨行密又道:“神福,我一会儿再给党项族族主拓跋思恭修书一封,你差心腹之人快马加鞭送去夏绥。我料拓跋兄洞悉我土族意图之后,婚宴之上,必定按兵不动,不敢发难,如此或可上兵伐谋,不费吹灰之力,消弭化解河中府的这一幕剑拔弩张。”
半月后,河中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果不出杨行密所料,河中府“鸿门”宴上,朱玫恶狠狠地掷了茶盏之后,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却自按兵不动,反而起身敬了庐州刺史杨行密一杯浊酒。当此际,时溥不敢轻举妄动,朱玫亦不敢擅自行动。倒是王行瑜乖巧,灵机一动,干咳一声,隔壁阿二不曾偷地向他主子负荆请罪道:“下属方才一时不慎,撞翻了茶盏,惊扰了诸位雅兴,还请节度使责罚!”
朱玫回过神来,正自举棋不定,王重荣却已离席走了过来,满满地给王行瑜斟了一杯苦酒,笑眯眯地道:“君非蓄意,何罪之有?撞翻了茶盏却没有什么,若是把圣上的盐车给撞翻了,罪过可就大罗!”
王行瑜闻言,心头震颤,双手发抖,颤微微地接过酒杯,噤若寒蝉地饮了三口,方才告罄。
这时王重荣爽朗一声道:“今日诸位光临敝府参加小儿婚宴,令河中蓬荜生辉,重荣万分荣幸!今日勿论朝政,把酒言欢,不醉无归,来人,给朱节度使换一盏金樽,如此就不必担心再摔碎了罢!”
这一场河东、河中联姻,就这样在四伏杀机之中,波澜不惊、粉饰太平地尽欢尽兴,随着滔滔黄河水,东流入海,一去不西归。
少逸看在眼里,佩服在心,五体投地。王重荣的博弈之术固然令人折服,而杨行密叔叔充满政治智慧的制衡之术,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加令人心悦诚服。
秋风萧瑟折煞人,隆冬肃杀了无痕,又是一春!
第二年,水帝唐僖宗改元光启。阳春三月,“阿父”田令孜率新神策五十四都护送水帝唐僖宗自西川剑南返回西京长安。
此时田令孜独揽“南牙”大权,一手遮天,再加上有新神策军五十四都供其驱策,更是有恃无恐。在朱玫煽风点火之下,田令孜利令智昏地奏请水帝,尽收蒲州安邑、解县两处盐池以资军用,并由其亲自兼任两池榷盐使,直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为嚣张的是,田令孜居然撺掇着水帝下旨,调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为泰宁节度使。
河东、河中向来唇齿相依,自两家联姻之后,更是荣辱与共,风雨同舟。于是王重荣和李克用亲家携手,共讨当朝“阿父”田令孜。而田令孜则企图联合邠宁节度使朱玫和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对抗河中河东联军。
沙苑会战之中,李昌符待势而沽,凤翔大营虚张声势,原地按兵不动。于是王重荣、李克用两军合猎,大破朱玫的邠宁军,此后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浩浩荡荡地兵临长安城下。无奈之下,田令孜只得携着水帝唐僖宗及南牙北司万余官员逃往凤翔,以避其锋。
此时李昌符审时度势,不再受“阿父”田令孜摆布利用,反而联合李克用、王重荣共讨田令孜。朱玫亦见风使舵,临阵易帜,宣布与田令孜决裂。
众叛亲离之下,田令孜星夜劫持水帝逃往宝鸡,自宝鸡度大散关再度逃往兴元,此时树倒猢狲散,昔日风光无限的田令孜身边,除了掌管北司的杨复恭之外,止剩下以王建为首的随驾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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