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走了一会，忽然低了下头，像是警报在身体的某处拉响一样，他立住不动了。人由于某种原因而惊慌失措的时候往往不会一路狂奔，反而会谨慎的待在原地，将全身的感官、神经系统、应急机制开放到最大，同时任由恐惧在大脑里蔓延。
他确信自己的眼睛正确无误。在走过杨树下面的阴影时，那个身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身后。他走的很快，而那个身影很慢。他被恐惧所包裹，于是急切的走到路灯下，在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双手轮廓时才得到一丝放松。于是他接着走，他听到野猫在垃圾桶里翻腾，发出婴儿般的叫声。于是他接着走，他听到夜风从干枯的树枝上吹过，然后从衬衫的针孔里穿过。于是他接着走。
此时正值凌晨两点，夜深人静。天空积攒起黑色的云，遮住月亮和星星，那么仅有的光源就是路灯了。初春如深秋，寒冷带来恐惧，使得他饱受艰难。
但现在，他终于停下了。因为在他肤浅感受中的身影此刻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深夜常与百鬼为伍，此刻也不例外。幽灵们遍布街区，从荒凉的街道到冷清的公园，再顺着扭曲的公路向东直下，到了公交车站牌。就这样，魔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因为他不曾料想的结果是这个人竟然会走的比他快，好在他反应迟钝，不把它当成魔鬼，只以为它是个醉鬼。因为它走起路来脚步虚浮，看起来神情低落。他把魔鬼的灵活看做了对平衡感的丧失；把魔鬼的骨架轮廓看做了形如枯槁；把魔鬼的独特气息看做了高浓度酒精。
所以，当魔鬼挥舞着爪牙向他奔来的时候，他只以为是闹事的醉汉想要袭击他。于是他愤怒的抬起手臂，同魔鬼的利爪对上。魔鬼本没想置他于死地，所以使用的力道相当，魔鬼也没料到他竟敢还手，所以也并没有挡住他挥出的手臂。于是手臂和利爪相互钳制，一瞬间难分难解。魔鬼双眼喷火，气急败坏的伸出另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他痛恨醉汉的羞辱，于是在魔鬼伸手的同时，几乎也伸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用以拧住醉汉的喉管。两人的手相互触碰到了对方的要害时又各自加了把力。可就在这时，男子想到了监狱，而魔鬼想到了天堂。
于是二者几乎在同一瞬间里，戏剧性的松开了手。
他想挺直身子以便给对方以仍有余力的信号，但很快，他就发觉自己做不到。他的脊椎像是负着沉重的杠铃一般，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七窍像是吃了一大口芥末酱似的想要向外呕血。他咬住牙硬生生抗过了这几秒。随后，他永远的失去了抗争的余力，以最自然的落地姿势颓坐在地上。
受到了极大羞辱的魔鬼变得怒不可遏，它双眼喷火，决定给这个下等生物以严厉的处罚，用于警告和泄愤。它冲向前去，正冲到男子面前，迫使他的眼睛对上它那头颅上的两个深邃的窟窿，然后伸手抓住了他那因受伤而弃用的手臂，把这英勇的东西折成了两段，然后站到了一个较为远的地方，等待着他全身的最后一点精力被疼痛耗尽。
此时，他看清了黑色大衣下裹住的骷髅，它正把自己的残肢捏在手上把玩。他被恐惧支配着，但由于长时间的疼痛所带来的冷静，使他清楚的断定了自己的死刑。可谁知道峰回路转，或者说，原本事情就应该是照着这样发展的。
魔鬼没有杀死他，很显然它别有所图，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点。魔鬼请求他帮忙，作为酬劳它会接好他的手臂。这种毫无人性的请求出自魔鬼之口自然就变得正常了，眼下对于他而言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魔鬼说：“你非得送我升天不可。”
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男子忍住疼痛极力思索，尽管他的生命在魔鬼面前轻如尘埃，可好在他继承了人类遗传的智慧，他正利用脑子想办法，这一点很重要。
男子决定同魔鬼做交易，筹码是魔鬼的需求，底牌是血液里的商人血统。首先，他试探性的问魔鬼自己需要怎么做，魔鬼摇摇头。然后他提出自己需要寻求一些帮助，魔鬼摇摇头，并告诉他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限。最后，他向魔鬼表达了他的忠诚，他希望可以为它效力。因为短暂的人生容易令人厌倦，劳碌的工作令他快速衰老，他生活在集体里失去了自由，因此，他宁可去追寻罪恶——当然，他的本意是为了帮它躲避罪恶的惩处。说着说着，他开始哭泣了，他说，神明们利用黑铁制造出了人类的肉身，却不愿意让他身如黑铁般坚硬，却反而让心肠如黑铁般冰冷。因此他深恶痛绝，他当然要帮助魔鬼完成上天堂的心愿，并且还要求要永远效忠于它，做它的门徒什么的。
魔鬼觉得受到了类似褒奖，事实上这对它来说很受用，即使在它经历过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后这一点还是没变。魔鬼决定宽恕这个觉悟的人类。他看出了这层意思，于是趁热打铁的说，天堂的大门为诚笃的信徒而开，我们只要在这上头略施小计，就可以轻松撬开天堂的大门。
魔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最后，他提出了请魔鬼帮他恢复手臂的建议，这是好让他能更方便的为它干活。魔鬼欣然接受提议，它从地上捡了些小石头，把它们和断臂揉在了一起，再配合着一些魔力之类的东西，为男子接上了一个新的手臂。
而对于男子来说，这个新手臂比起之前的那个更令他满意。
他心满意足的看着这个灵巧的玩意，惊叹里头居然还混有石头的成分，于是又对魔鬼大加赞赏了一番。魔鬼也对这个准门徒的脾气十分满意。
随后，男子向魔鬼询问在其一千多年的生命中都做过什么恶事。魔鬼表示，它并非像撒旦般罪恶，然后想了想说，但它确实只杀过三个人。
尽管他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让它发出颤抖的声音，可事实却是掩盖不住的，这些都表现在了他睁大的眼睛和僵硬的手指上。但魔鬼因为过度沉思而没有发现这一点，一千年了，要再想起这些有关杀人的事情着实很难，就像让我们记起十年前的某天早晨吃了什么食物一样，它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在它思考的时间，男子重新感受到了恐惧，夜幕下的静谧像藤蔓一样爬上身体，将他锁死、固定，直到他全身上下除了思维以外都动弹不得。他想到了自己卑微的生命以及无尽的痛苦，他想着自己的家人，想着自己未尽的生活，还有渺小的愿望。他还想着，如果能够顺利打发了这恶魔，能够劫后余生，自己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他想着生命和宇宙，想着科学和诅咒，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还想到了爱国主义什么的。他近乎绝望的想着进化论，还想着基督教、希腊神话什么的，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是他儿时的英雄。他想，如果是孙悟空的话就足够打败这个恶魔了吧。可惜此刻万物静默，灯下的人和树上的风同时作用，只让它显得更静默。
魔鬼说，第一个人是一个樵夫。只因为他不听劝告误入了它的领地，因为那里有更多的野蘑菇。而事实上，这个樵夫本不用死的，不巧碰上魔鬼饥肠辘辘的时候，就顺便拿来补充了点营养。魔鬼说，它还答应下了樵夫的遗愿，帮他把一大摞木材和一篮子野蘑菇送到山脚下的一户农庄去。
男子听着从魔鬼裸露的獠牙里迸出的话，强行按住自己发抖的腿。他问到，那么您是否帮他完成了遗愿？魔鬼点点头。男子沉思片刻说，这事情还没那么坏，您可以是由于无知而犯下错误，又由于悔过而帮助他完成了遗愿。对这个问题的逻辑，魔鬼进行了简单的思考，并没有表示任何。
于是他小声的请魔鬼讲下去。魔鬼说，当他到了村庄时候才发现，那是个用石头和稻草修建的穷苦的农家小院，里头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婴儿在襁褓中啼哭，女人一边哄着婴儿一边翘首以盼，但漆黑的世界下她并未发觉正站在门口注视着她的漆黑的魔鬼，她只是感到外头应该有点冷，而事实上山里的每一个夜晚都很冷。很显然，她还在等着丈夫回来。于是魔鬼按照约定把木材和蘑菇带到了这里并放到了院子里，接着享用了他的妻子，而由于婴儿一只叫个不停，它一怒之下拧断了他的脖子，而你知道，魔鬼是从不吃死物的，于是他被丢弃在了院子里，连同他的襁褓一起，正躺在那摞子木材旁边。
男子感觉夜风的冷气加重了，似乎从鼻孔直冲进了肺部，令他全身冷战不止。过了一会，他告诉魔鬼，这些罪过全都不能同它帮樵夫完成的遗愿相提并论，换句话说，完成这件功绩在魔鬼的一生中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足以说明一切。
男子接着问，这就是您所说被杀死的那三个人吗？
魔鬼说，不，我把这看成一个人。
“那就请接着说下去。”男子压低了嗓门，同时活动了下刚刚失而复得的手臂。
魔鬼说，这一次，是他们主动找上我的。猎人带着自己的猎犬闯入了领地，一路走到了山林最深处。魔鬼听到了猎人的自言自语，他为了长生不老而来，企图找到山里的神明来帮助他。于是魔鬼稍微改变了妆容，以最虚假的姿态出现在了猎人面前。反应过来后的猎人立即跪拜神明。他请求长生不老的法门来造福自己，同时以此来加深短暂时光中对美好生活的享用。魔鬼答应了他，同时毫不欺骗的告诉他，长生不老的原理是魔鬼用石头帮他做一副身体，这具躯壳同石头一样无惧时光。也就意味着，我得把你先杀掉，再去重制躯干。
猎人跪在地上思考，而他的狗却一直叫个不停。猎人生怕冲撞了神明，于是用手掐住狗的脖子，将它按至地面。狗被压着没法张开嘴，但由于愤怒，它依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这畜生的呼吸声大的和狂吠没什么两样了。魔鬼适时的皱了皱眉头，猎人还以为他捕捉到了什么不易察觉的信息，于是低声咒骂到，出门前我就该把你炖了！狗似乎也听明白了，声音从愤怒转变为了呜咽。可这跪拜神明的神圣时刻，恰恰是他听不得任何一点声响的时候。于是他取出腰间的匕首，熟练的割断了猎犬的喉咙。
血一出来，狗就不叫了，似乎是它忍住了疼痛和声音，希望主人能看在它不再吠叫和多年忠诚的份上帮它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它每一秒都在受着折磨，同时都在期待着下一秒主人的手能伸过来帮它按住伤口，它和它的主人不同，它希望自己的生命不那么长，可以死在主人前头。它充满期待和痛苦的等待着来自主人的援助，一直到最后一滴血从颈动脉喷涌而出。很可惜，它的主人没有它聪明，因而领略不到它的意思，或者说，他没空对它动脑筋。
猎人最终决定要为长生不老而放手一搏。他像接受洗礼一样跪在魔鬼面前，等待着它能顺利杀掉自己，虽然有些害怕，可他还是抑制不住的笑着。最终，魔鬼砍下了他微笑的头颅，然后返回深山的住处去了。
男子心平气和的说，那么请讲一讲最后那个人吧。
魔鬼说，不，我把这看成两个人。
于是男子展开了分析。首先，狗不是你杀的，所以这最后一个人不算在你头上。其次，你欺骗和杀死了猎人，猎人是罪恶的，罪有应得，所以这不算是你的罪，甚至还是大功一件。他又补充道，最后，你伪装成神明也不能算是亵渎，反而是替天行道。
说完这一番话，男子感觉心脏跳动达到了巅峰，他只能极力调整呼吸，以免暴露出来。他在等待魔鬼的态度。
魔鬼说，照这么看来，我的一生就没什么大的过错了，反而有一些功绩在里头。男子点点头。魔鬼坦诚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安心的升天了。男子询问魔鬼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天堂，又补充说，是因为作为门徒，他也很向往那种地方。魔鬼依靠在一棵榕树旁，反问道：“你真的很想做我的门徒？”。男子急忙答应，并且又将魔鬼的伟大功绩提醒了一遍。魔鬼说：“既然这样，那么我愿意接受你的忠诚。”魔鬼支起原本依靠的身子，又一次伸出了利爪拧住了男人的脖子。“我会带你去天堂，因为我的大限就是现在。”男子彻彻底底看清了魔鬼狰狞的面容，他瞪着双眼奋力挣扎，用出了一切看起来有效的手段，可最后，他也只能同样拧住魔鬼的脖子。
事有凑巧，魔鬼因为大限将至，力量大减，已经渐渐失去了杀死他的能力。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于是，他聚集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怨恨，决定让魔鬼的大限早上那么几分钟。他做到了，他成功拧断了魔鬼的脖子。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具真正的骷髅了。
他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死物，一阵沉静过后，他开始放声大笑。此时，天色渐明，有点儿光从天际的狭缝透出来，黑色的沉寂被打破了，这是红日初升的仪式。他有些虚脱了，再也不需要有任何的戒备，他瘫坐在了地上。魔鬼的遗体还在地上搁着，他突发奇想伸手去够它，把它被拧断的头颅放在手里把玩，不一会又像对待艺术品一样的观赏它，他为此感到奇特。
这场奇特的经历和奇特的感受令他倍感兴奋，甚至有点窃喜。那颗头颅被他弃置在一旁。这时，渗透进的晨光已经足够让人看清四周了。露水在叶片上凝结，或是野猫在房顶上睡觉之类的，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于是我们看向他的脸，他的肌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着，直到漏出了白骨。所以我们可以推想，这不是消瘦而是消逝。而他在自己开朗的笑声中浑然不觉，仍然在想着可笑的天堂，直到一阵普通的春风吹过，让他感觉深入骨髓的刺痛。
但说实话，他比上一任魔鬼要聪明的多，因为在他心里始终知道，天堂不过是轻信和胆小之人的幻想，但魔鬼是确实存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