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反自杀俱乐部》,里面讲到烧炭自杀的方式,碳在燃烧的过程中和氧结合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使血红蛋白失去运氧能力,人从而中毒而死。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表面上望去,两颊和口唇会呈现漂亮的桃红色,在保持尸身完好的情况下、面部表情安详又美丽,仿佛是从容愉悦地去往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以神经衰弱加重的名义找心理医生每个月增大了安眠药的计量,偷偷攒到足以致死的量,又买来木炭和火柴,找个和自己喜欢的数字搭配的日期作为自杀的时间。关紧门窗、在门和窗缝隙的地方塞紧废纸和毛巾;拉好窗帘、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再检查一次煤气有没有关的牢实,她可不想把这事搞得轰轰动动,万一引起爆炸了拉上无辜的人去死,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打开手机播放最爱的电影对白录音,服下药物之后,平躺在床上,一切准备就绪,音乐缓缓袭来,就等死神寂静地到来。此时的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像是个毫无抵抗力的孩子,闭上眼睛感到周围一片燥热,黑暗中一团弥漫圣光的火焰,一直烧,仿佛从午夜烧到黎明……她朦胧中听到那段电影对白:
“……头一次,他希望远远离开那儿,消失在没人认识他的茫茫旷野里。没有语言和街道,他梦想着那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当他醒来时,已置身火海,火苗点着了他的被单。他冲国火焰奔向他深爱的两个亲人……但他们已经不见了。他的胳膊烧着了,他冲到外面,滚倒在泥地上,然后他跑开了,再也没有看一眼那火,只顾跑,直跑到日出时分。他再也跑不动了。当太阳落以后,他又开始跑。就这样一直跑了五天,直到完全没了人的模样……”
直到二氧化碳夹杂一氧化碳的气息扑面袭来,当头棒喝般把魂消魄荡的意识打入更加深邃黑暗的长长轨道里,她化作燃烧的荆棘鸟向着越来越亮的火团深入呈旋涡状疾驰,灼烧的痛感在身体持续作痛,难以维继的呼吸似乎要停止浴火的飞翔,前尘后世的种种画面好像在痛苦中幻现的愈加清晰,可正要准备去触摸那团火焰,它竟然骤然熄灭,一片光亮的世界呈现在眼前,意识在轮回中被什么拉扯撕裂成碎片,她微微张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才感到内脏翻江倒海地疼痛,胃一鼓作气地将酸苦的味觉连同来不及从这个世界带走的回忆一股脑儿地退还给这里……一阵呕吐过后,Terence好像被掏空一样,和湿漉漉的床单一起融入潮湿发霉的腐朽空气里。
睁眼望去,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敞开得明亮,偶然经过的风吹动微微错动的窗帘影子,窗外一个安静的晌午。身边的手机依然咿呀作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Terence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来,竭力靠近窗边,想确认自己到底在哪个世界里。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黑猫君出现了。
黑猫君礼貌了“喵”了一下,舔舔后背上有些杂乱的毛发,然后恶作剧般地打了个招呼:“哟!”
Terence有些惊愕地却步,冷不防磕到了床脚的尖锐物,下意识地因为感到疼痛地喊了出来。
黑猫君镇静地看着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活下来吧。这种疼痛就是你活着的最清醒的印记。”
“猫怎么会说话?…你是谁?”
黑猫君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语:“你会对未来的事情感到莫名的恐惧、有时候也觉得活着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总是会期待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死亡会意外地降临,但你也并不是急不可耐地渴求死亡,只是对死亡感到好奇而新鲜,这样的你并没有患上抑郁症,更没有抵达那种痛苦到无法苟活在世界上的境界,但是却无时无刻地不想逼近死亡,想让它带你离开这里的一切的烦忧和纷扰。这种感觉,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愈加清晰而深刻,于是你下意识地赴死,但是在潜意识里并没有做好真正脱离这个世界的准备。”
不知道是因为对这一切感到惊愕还是被黑猫君咄咄逼人的语气感到害怕,Terence靠在床角,睁大着眼睛一语不发。
“对于地球一般的低等生物来说,除了个别有死亡意识以外,基本上对死亡一无所知”,黑猫君顿了顿,低头舔了舔爪子继续说道:“冒昧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黑猫君。紧接上一个话题,对于我来说,死亡不过是一场盛宴,是上天的赐予,我相信命运会在该来的时候把死神的气息散播到个体的身上,无论幸福、平庸或惨淡、悲凄或炽烈、短暂这些都是好东西,至少你存在,即便你痛苦,这些总体来说都是生的喜悦,你活着的印迹不可磨灭。无论短暂或是漫长,宇宙里的微尘还是宇宙以外的宇宙,或生或死,或消或亡,我思故我存在,我存在便在永恒的时空里不可消亡……”
“等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莫名其妙地在我面前侃侃而谈?”Terence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黑猫君依然神情镇定,伸长脖子望了望窗外寂寥的夜色:“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更不知道我何时生,何时死。或许是因为自我出生至今时间太漫长,所以我遗忘了生的确切时间,又或许我刚刚降临,总之对这个问题无从作答。随便怎样理解都好,至少我存活在现世的时空里。”
“总之你要感谢我救了你”,黑猫君说完这些纵身一跃跳到床边的枕头上,慢慢地闭上早已倦怠的眼睛,蜷着身子沉沉入睡。
Terence见黑猫君睡去,便沉下心来,那种恶心感倏忽地窜上心头,随即去洗手间又狂吐一阵,洗澡更衣以后还来不及去好奇关于黑猫君的一切,睡意像乌云般压盖了她所有的意识,是夜的梦境恍惚又清晰,与此前不同的是梦里的她仿佛化身成了一台录像机,所有的在梦中出现的人、事、景都被记录下来,并以黑白印画的形式呈现。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濛濛细雨,楼下叫卖西瓜冰的声音和从邻家电视机传来的嘈杂人声刺激着耳膜,睁开眼模糊看见花露水不知原因地撒了一地,倏尔,夏天的味道扑鼻而来。
“哟,你醒了。”又是黑猫君,看来这不是一个梦。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原来这栋楼和对面的楼是双子楼啊!”黑猫君依然以毫不在意的镇定神情小心翼翼地洞察身边的一切。
这个时候Terence依旧没有开口。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与其说是讨厌人群还不如说是觉得和人说话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况且言不达意,又常常被人误解,所以不如不说的好。
“你父亲生前可是一个了不起的摄影师呢!你看他的这些作品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床底下的望远镜之前应该是摆设在窗口的吧,通过这种偷窥的方式,不、不、不,应该说是细致入微地观察对楼的人,来了解生活着的人们。”
Terence想,爸爸生前是将望远镜架在窗前,说是观测星象,可是那种价位的望远镜是远远不能看到外太空的吧,偷窥什么的或许只是个人的癖好而已。这样想着,Terence居然从床底拿出望远镜架在窗前,打开镜头盖,喃喃自语说:“这么好的装备被遗弃在一旁,实在是太可惜了。”她从镜头里面望去,对面楼的各种景象——嗷嗷待哺的哭泣婴儿被年轻的母亲抱在胸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老婆婆,一对恋人在窗前相拥而泣,思春期的少女痴痴对着阴沉灰暗的天空不明所以地发呆……望远镜仿佛是一个万花筒,将每个人隐秘的生活一一呈现开来组成生活的五彩斑斓。就在Terence对凡人的普通生活感到厌倦而烦腻的时候,一个少年的影像出现在镜头里。
那应该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不太清楚脸庞,但是可以用干净、清爽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手上挥动的是一把贝斯,不、不,是一把黑色的电吉他,白色衬衣随着身体的律动像一张灌满风的帆,所以室内应该有电风扇。推动焦距,果然一个绿色的电风扇上直直伫立在卧室的床边,电风扇上绑着两条蓝色的丝带,丝带随风摆动时而落在铺了凉席的床上,时而落在床边的白色衣柜旁。尽管风力很强,下了雨的天气也不再那么燥热,白色衬衣仍然被汗渍侵袭得淋漓尽致,直到夜色完全沉寂下来,少年才放下吉他,关掉风扇,走出房间。
这个时候,Terence意识到自己的肚子有点饿,她径直朝厨房走去,看到黑猫君爬到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一盒猫粮,然后以独有的猫式开罐法打开罐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Terence惊讶到底什么时候厨房多了猫粮罐头,难道黑猫君是父亲生前宠爱的野猫,特地在这里给它贮藏的救济粮食?可是它为什么又能说人话?不不,猫咪说人话这种事情是万不可能的,难道是自己在自杀未遂之后突然有了听懂猫语的特异功能?
“你不会做饭么?”黑猫君突然鄙视地看着她,“在那边发什么呆,你也该自立了。”
“独立生活一年的人就算做的不好吃,也能勉强填饱自己的肚子!”Terence恶狠狠地抛下这句,然后打开米箱准备做蔬菜粥喝。
这边的电视在父亲去世之后马上就断掉了,所以应付完晚饭后,Terence百无聊赖地收拾好被子坐在床上看书。黑猫君则是蜷缩起它肥硕的身材在一旁安静地打着盹儿。这样安然无事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是雨过初晴的好天气,Terence伸了懒腰,习惯性地看看窗外风和日丽的景色,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昨晚弹吉他的少年,于是拿起望远镜朝他的房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