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我到他家去玩。许久不见,他已经在我们老家这里买房子了。房子离他父母家很近,只隔着三幢住宅楼。“这是新开发的小区。”他说,“环境还不错。也能多陪陪爸妈。”我刚进门,一股房屋装修的气味突然涌了出来。“家里才刚布置上,家具什么都是新的。你运气好,是我家第一个客人。”他拍了拍沙发垫。“坐吧。”
我环顾四周。家电齐全齐整,家具利索周全。他一个做护理的老爷们,能混上这么一套房子,真不容易。嫉妒心开始在我的胸膛里乱撞。
“喝点什么吧。”他说,“冰箱里有啤酒。”
“不用了,我就来看看你。”
一时间我们竟然无话。
“现在有对象吗?”他问道。
“没呢。我现在刚毕业,工作还没着落。”
“哦。”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等着我从我们单位给你介绍个。”
我笑了笑:“我要求不高,是女的就行。”
他微笑不语,随后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举起酒瓶,对准瓶盖,用牙一翘,两个铁片叮当落地,在地上滚了三滚。
“你今天来我高兴。”他把酒递给我,“整上点。我这儿酒水管够。”
在酒精作用下,我们说了很多话。袁力直接打开话匣子,天南地北地扯,说的两腮通红,唾沫星子乱溅。等到第四瓶时,我看他有点醉意,便说:
“喝了这些就行了,你也别开了。”
“别别别。咱在家喝能有什么事?今晚住这儿。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喝!”他伸出牙来,咚咚咚开了两瓶。
我一边听他讲他单位里的事,一边寻思他说的东西是什么。他喜欢宠物,我记得他以前养过暹罗猫,那只猫周身墨黑,眼睛浑圆,经常爬到他的肩膀上。他还养过龙猫,狐狸,蟒蛇甚至蝎子。总之都是一些特别奇怪的动物。
我们越喝越多,深绿色的瓶子堆了一地。袁力满头大汗,索性脱掉衬衫,仰头倒在沙发靠背上。柔软的靠背深深的陷了进去。他突然笑了笑,对我说:
“你知道我怎么混上这套房的吗?”
“怎么?”我也有些醉意了。这个时候我一般不想说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走到他的沙发上,靠到他眼前。
“因为。”他顿了一会,“我命好。”
我冲他肚子打了一巴掌,他笑呵呵地站起来,走进房间,拿出来一个大箱子。
“来吧。看看好东西。我的小宠物。”
说完,他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个箱子。不过是一个土黄色的纸壳箱,没什么稀奇。可我靠近它才发现,纸壳箱上的六个面,都写着一个“三”字。字体很小,需要靠近看才能看清。我看了一眼袁力,见他张着嘴一个劲儿地打呼噜,也没好意思去叫醒他。我打开了那个箱子。
在我死去之后,我才意料到打开箱子实为不智之举。我在箱子里面发现了一连串的未知事物,很难说明那些事物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们出现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接连不断,每一个事物都在下一个事物出现之时销声匿迹。他们并不沿线性发展,他们几乎在彼时彼处同时出现。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可以用具体的意象概括描写,但对于他们,或者说,对于三来说,这是一片难以名状的世界。那似乎是一片星系。缀满天体符号的星座在星系上一层一层的排列。符号是希腊文,也好像是中文,它转瞬即逝,我根本看不清楚。符号又在星系中分裂消散,变成固定的一团,他们沿着星系发展为一个巨大的球体。我突然意识到,那些符号像极了音符。四分,八分,十六分,三十二分,所有的音符都汇聚在球体之中,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声音。音符又在瞬间之内化为色彩斑斓的文字,在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颜色的大光圈,我刚才就看到了天蓝色光圈,他们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烁,跳跃,如同一池清水在落下一叶柳枝后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三的变化很快。但我突然发现,它变来变去始终都是这些符号,我有些乏味,想要探出头来,可自己像是被绑起来一样根本挣扎不出。我把头向后使劲地拔,脑袋又似乎被胶水粘黏,动弹不得。我大声叫喊:“袁力!帮帮我!”然而根本听没有任何声音,包括我的声音——所有声音在那一刻变为宇宙之音。
我的整个身体都在与三作伴。无论我跺脚,抑或伸手,都无法与三分离。当我面对三时,三又幻化成一行行在星系中穿梭的数字。那些数字不只是通用的阿拉伯数字,它还有一些象形字,看起来像是原始人素朴的壁画。我指着那些数字,心里喋喋不休:
3,11,13,17,23,43……
突然,他们再一次高速运转,我无法辨认这些混作一团的东西是否仍是数字,抑或符号。在我眼中,他们可以是数,也可以是字,更可以是音符,一切都像一道雾,缓缓覆盖在不着边际的宇宙中。眼前的事物使我眩晕,我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事物更使我震惊。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三,或者说,感知到了它的实体。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三,但我此刻无比清醒地认识到,那就是它。三是一个比星系还要巨大的球体,它周身浑圆,中间部分稍有些扁平,看上去像一个大橄榄球,身上一直在闪耀着各式各样的色彩,五颜六色地呈现出蜿蜒曲折的实体——颜色在此也与音符共同形成可感知的事物——犹如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我试图朝三走去,可双腿根本迈不动,骨架已经和土地粘连在一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面对着三,一个我可以称之为宠物的东西。
三转动着身上的色彩,那一刻,我头痛欲裂。我睁开双眼,看到了三身上的色彩在一点点黯淡,接着一连串事物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放映:光,水,火,土,海洋,陆地,树木,杂草。随后是火山,岩石,冰川,岛屿。最后,我看到了自己。我下意识地向前走,而粘性使我的双腿止步不前。我看到自己一人站在山顶,看见海洋,陆地,树木,杂草,看见火山,岩石,冰川,岛屿。我看到自己纵身一跃,跳进大海,海洋中央荡然分开,形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道路。色彩和音符在海水里来回跳动。我看到自己走进道路深处,步伐逐渐减慢,身影渐渐萎缩,像是一颗缺少水分的橘子,愈加乌黑、变质。最终,海水闭合,色彩和音符消失,我看到自己迷失在海洋深处,永远消逝。
此刻,我只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在堵塞呼吸道。面对三,我极尽挣扎,面相扭曲变形,丝毫不顾自身形象。三好像也和我一起难受似的,它也在不停地抖动,扭曲,这一团大球在黑暗中收缩,颤抖。当我感到自己已经濒临窒息之时,三轰然爆炸,四散迸溅的色彩裹挟着一条条音符,活像无数道骤然分裂、迅疾而落的彩虹雨,把黑暗闪耀得无比光亮。就这样,在我气绝的时候,我的身体离开了三。我们不再相互依附。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我是不是还活着。睁眼。这不是袁力的新家吗。谢天谢地,一切都是梦。我起身,回头看着袁力。
他已经化成一堆骨殖了。
不过,酒瓶子还在,家具电器都很齐全。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自己也是一身的骨头,满眼的灰白。我抬头去看箱子,只见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一片地板。
一种失落感撞击着我。
对于三来说,万千世界为其变化的只有我们,以至于我们为它付出,受它支配,致使自己空余一身骨殖。三是袁力的宠物,我的宠物。三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