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老山长得不怎么好看,它站在河边,愁苦着一张脸。一只小鸟在河边觅食,上下翻飞,老山在旁边冷眼旁观,要不是它悄悄动动手指头,用一阵风吹歪了这只小鸟的翅膀,吓了小鸟一跳,我还以为老山睡着了。
昨天晚上下半夜,雷声隆隆,我被惊醒过来,兴奋地偷听。不一会儿,雨声就哗啦啦地下下来了,没来由地轻快。我心里偷笑,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趁半夜行云雨之事。我仿佛听到深山舒服地伸一个懒腰,然后沉沉睡去。冬天的山,闷骚着呢,心里憋着劲,在寒冷的冬天里蛰伏,它早就在谋划着一场暴动,万事俱备只欠春风了。
所以冬天的很多活动都是地下的,窃窃私语的,掩人耳目的。你要是偷偷地观察,就会发现地下的各种种子都已经列好队形,地下的各种虫子也正在厉兵秣马,操练队伍,等待召唤。这场起义声势浩大、部署严密,让人很担心会露出马脚,比如这边朝阳的地方已经有一块新绿,那边涨起来的河水已经荡漾出一片春意,但这么深的山,城府也深得很,它赶紧召唤一只羊,去把那片新绿吃掉,又赶紧吹一阵风,把正在河边看风景的我驱逐,生怕我看穿它的阴谋。
水从四面八方的高山涌来,汇拢在河的源头集结待命。风驾驭着它们一路向东,却借着涨水不断在河边的山林散播消息,分配给养。河水是宣言书,河水是宣传队,河水是播种机。河畔的地底久旱逢甘霖,一片欢腾,借机又催生出更多的种子。一到春天到来,它们就会迅速地绿掉田野,绿掉山林,仿佛一夜之间,它们就占领了各个要冲,连愁眉苦脸的老山再也装不下去,开始变得眉开眼笑,阵阵雷声如鸣炮庆祝,阵阵春雨如掌声齐鸣。好家伙,这一个冬天,可把它憋坏了。
这么多年,我见这深山乐此不疲地发动颜色革命,自以为运筹帷幄、深藏不露。我跟它虚与委蛇,配合它的演出。冬天到了,我就缩在我的小火炉旁,心安理得地等待下一个高潮剧目上演。春天到了,我就换下冬装,走在希望的田野上,跟地下的小蚂蚁小虫子胜利会师。时间一长,我们似乎已经心照不宣。
但我还是担心它不认识我。它照着这个剧本演出了几万年几亿年了,而我才存在30多年,我担心它把我跟我爸、我爷爷,甚至我太爷爷搞混,毕竟在它的眼里,我们跟虫子一样,它没必要记得哪个虫子是哪个虫子的爸爸,哪一年的虫子是哪一年虫子的爷爷,在这个脸盲的老山看来,它们都只是虫子,一年年从土里冒出来的没啥区别。所以我估摸着,它根本就搞清楚我是谁,在它眼里我们都是人,每一年,我们被它调兵遣将,脱下冬装,穿上春装,它用风给我们刻上皱纹,它给过我们很多希望、幸福和爱,也给过我们很多泪水、沉默和沧桑,最终它又用一抔土掩盖住我们,把我们变成它下一年起义的给养。
我们在这个世界存在吗?存在过,至少从我们的坟茔上长起来的士兵,会格外地体格健壮。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他们的身体,仿佛是我们变成另一种生命,在继续为这座山摇旗呐喊,声势浩荡。
而风试图再次穿过我们的身体,它发现我们空无一物,它愣住了,心情有点悲伤——这或许就是寒风为什么是寒风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