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老屋难留

关于老屋,写过好几篇千字文,老屋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里裹挟着向前奔突。它承载了父亲白手起家梦,我的求学梦和婚恋梦,也承载了大环境大气候下的中国梦,在这场中国速度下,老屋的改造升级是必然也是必须的,只是不曾想老屋会以这样的形式完成新旧的接力,新房就是在老屋拆迁款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屋不曾消亡,它只是换了一个地点,以另外一种形式温暖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对老屋的留恋,是对青春的挽留,是对命运的关注,也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反思。

老房子在2015年的某月,被毁于现代文明的进程里。说来可笑,我竟然对老房子推毁时的详情一无所知。等我能够触摸到它的时候,那里已经灌满了水泥,钢筋,沙子等各种建材,一条现代化的高速公路蛮横地压盖其上。唯一还能触摸到的是颓圮的篱墙,以及篱墙里一颗七扭八歪的李子树,一株枝叶幼稚的橘子树,剩下的是破碎不堪的岩石。

话说也有趣,我们在拆迁老房子的意见上高度统一。所有人都认为非拆不可,否则那矗立了20多年的泥巴房子确实成为了儿子们恋爱结婚的障碍,我们甚至常常觉得羞愧,本来就不光鲜亮丽的体面却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老房子带来的自卑。即使没有言语,光是那好奇的眼色也足以让自己难堪。当然,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保留老房子,重新盖个砖房!由此可见,老房子依然是我们的情怀所在,但它急需要一个新房给它继续留存下去的理由。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就开始沸腾,修建高速路、拆迁、补偿款等等这些字眼开始游走在村民的嘴旁。有人群起激昂,摩拳擦掌,面露喜色;有人窃窃私语,说一些不可让旁人知道的故事;也有人上下奔腾,宣讲政策,散播着从各处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不管怎样,这样的情形或多或少让人都激动或者眼红。

我的父亲年过五十,在他三十而立的时候终于以一己之力白手起家了。在没有邻里单门独户,远离父母的情况下——虽然只隔着二里地,在交通不便的时候,确实有割裂家族亲情的表现,我的爷爷奶奶是很不赞同这样做的——盖起了房子。房子盖得很不顺利,首先是泥墙不直,推倒重来,后来甚至发生了包工头连夜潜逃的事情,因为返工是不能算工钱的,房子被迫搁置,只能算是烂尾楼。直到我出生3年后,真正意义上的厨房才另外做起来。但不管怎样,一个拥有两层的土房子算是立起来了,房子有了,家就有了,后来我也就在这里长大,再后来弟弟在这里出生。

老房子自完工之日起,至少在其后的十年时间里,未曾改变过它的样貌。意思是,它没有再添一样完美的装饰,没有吊楼,没有楼板,没有水泥地,周遭也没有水果树环绕。春天它浑身土气与青山绿水共为邻,山花璀璨,映衬着它了无烟火的味道。夏天蝉鸣啾啾,白云芳草,野风游荡,任意东西。秋天万物萧瑟,杂草芜秽,瓦楞缝里时常生伸出风的影子,把僵死的臭屁虫吹到菜碗里。冬天很难熬,硕大的空间全靠火盆取暖,有时严寒逼人,我们甚至架起柴火点起明火,人向火聚。

老房子有喜庆的日子不多,能够记事的似乎都与我有关,一件是我升大学,一件是我结婚。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幸运地和老房子一起度过。第一次高考落榜,是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我打算复读。那年酷热的假期,我搬着凳子坐到洗澡间,说是洗澡间,实则是在水池旁搭一个杉树顶,用竹篾墙围起来的几何空间,旁边有一颗半大的李子树。整个夏季就在李子树阴下,潺潺的流水旁,我全身心投入到反思中,然后一无反顾踏上了远方的路,从此越走越远。

在我工作后的两年时间里,恋爱结婚,顺理成章办理结婚酒,老屋也迎来了它一生中最大的喜庆。先是它被清扫一空,每一个角落都被母亲细心打扫,每一处杂草也被处理干净,然后厨房,卧室,甚至从不会去的楼梯角也抹上了干燥的水泥,楼板也糊上了塑料纸做的临时天花板,墙壁上涂上了雪白的石灰,遮盖了原本低贱的颜色。张贴上火红的对联,五彩的气球,整个房子焕发出从未有过的荣光。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它既喜迎着一对新人,又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那种情感在我启程的时候,我想拍一张合格的留影,但做不到。要么照了人就只能照它一角,要么人太小房子太大,比例极不协调。老房子已经无法承载现代化的镜头。

我始终有一种错觉,或者说就是真实发生了,只是我的记忆开始模糊了。当我离开的那一刻,满树满树的李子花开得正肆意。我始终有一种错觉,那是关于老屋最后的青春荣光的,面对时代的洪流,你置身其中无法左右,只好裹挟着向前豕突,随波逐流。

又到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时候了。父亲指着新房子说,你看,三年了,我们的房子也还看得。我不禁惊讶,时光是以怎样的姿态从身边偷偷溜走,莫非这就是时间陷阱,在不知不觉中,温水煮青蛙,流光把人抛!

我有多少次路过老屋,其实那里已经没有一丁点老屋的痕迹,哪怕是曾经那个让我生畏又养胖了两只肥猪的茅厕也没有了踪影。它应该是存在的呀,有多少次它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都被父亲用蜘蛛网似的铁丝网牵扯住。有一回它支撑不下去了,我就在倒塌的一个容膝斜的角落里蹲坑。它顽强到老屋拆毁,从来就没有墙根的它依然坚挺着。这会儿,它,彻彻底底的不在了。

我是硬扛着许多次后才踏上不复存在的老屋的。我不知道是内心的抗拒还是傲慢与偏见让我刻意去遗忘它,好让自己心安理得松一口气。老屋的前后左右新填了土方,曾经的天堑变成了土丘,然后又被推平,盖起了洋楼。你能理会沧海变桑田带来的目瞪口呆么?曾经的破落户转眼变成了暴发户,曾经的我撒野的地方如今跟我无关,被他人占用,我无能为力,甚至连呻吟呐喊的气力都没有。

科技爆发了惊人的力量,自然没有好被善待。马路下方的良田堆满土方,它们因现代化的需要被肆意雕琢,硕大无朋的土方堆砌成了小山丘,无处可宣泄的积水又从中剖开一条垂直的水道来。我站在松松垮垮的土方上,向下俯视被自然刷洗出来的绝壁,我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那一条在我小时候叫“唐顺江”的河流,现在充其量只能叫“河”。它失去了我小时候的碧翠和湍急,而今仅剩弯弯曲曲,波澜不惊,艰难地承载着一个叫“河”的职责。它的河床被大挖机和大卡车联合攻击,已经毫无诗意可言了。河的两岸修筑起了水泥砌的堤岸,但有好几处,都被洪水无情的撕裂开去,那豁大的伤疤,是大张嘴巴的无声哑剧。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就不能不去看看老宅了。我不能昧着良心,不去触摸下老亲人,老情人。

路沟而上,高速公路的坡路而下,一个狭长三角地带还在。在立春的时节里,天寒地冻,这一片荒芜得无法辨识出曾有人生活的痕迹。奇迹般的是,菜园边上的李子树还在。它光着黑黢黢的身子,面色黝黑,脱去一身的绿装,也没有春天要来的迹象,近旁的橘子树,三年的光景,它几乎还是原来的模样。我扒开枯黄的秋草,那草比我的个头还高,密密麻麻,像剑戟一般嘲弄着我。池塘旁那颗隐忍的紫荆花,在多次纷争下,被人刀砍,水淹,历经人世给予它的无情命运。它还在那里,真担心它哪天遭遇了不测。

父亲把老屋留下的菜园子荒芜了一整年,因为他儿子的新一代需要有人照顾,母亲不远千里来到我这。在老屋拆迁,新房建立,搬运家什等等重大事情面前,我和母亲都不曾亲历。老弟和父亲忙前忙后,能够承载我们的,只有为数几张新房建造的图片,关于老屋,我们都刻意避开不谈,仿佛它没有存在过一样。

现在,我们也偶尔提起这个地方,说老屋,好像不对,老屋毕竟子虚乌有了。所以我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去更正叫法,比如恢复它原来的地名,叫梨树pai。到底是哪个pai字,没有人说得清,因为这个地名既不见于现代地图,也不见于地方史志,而且这样称呼,总有忘恩负义直称长辈名姓的意思,因为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是断然不会用这个称呼的。那我们只好用“下面”这个词来替代,但“下面”这个词词义丰富,范围太广,常常指代不明,这竟然成了我们与老屋最后的尴尬的地方。

老屋地址的旁边已经建起了两栋精美的两层洋楼。一栋是村长的,一栋是大叔的,所以老屋的称呼直接就变成了大叔叔那里。我想,也好,至少还有亲情的延续在那里,只要情感在,老屋的记忆就不会太过冷淡。

有一次做梦梦着住在老房,醒来之后觉得,老屋:

它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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