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远处山野绵延,青烟袅袅,偶有几行白鹭打翅而过,宛若一副青墨调的画。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楚杏抬头看了看天,天青色的天幕是在等他的烟雨。
楚杏拖着行李箱缓慢的行走在青石板的路上,算算时间,她应该有五六年没有回来过这里了吧。
她依然记得离开的那日,天街微雨,杏花吹满头,她的心情也一如此般,伤感中又带着甜蜜。
是奔着幸福而去的不欢而散,那时的她尚且是这么认为的。
离开这里的缘由,现在想来,楚杏心里微有些愧疚,当初的她还是太过年轻,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她尚且还理的不够清晰。
沐辰风说“你很快便会再回来的,你离不开这里”的时候,她还不懂,所以对此她不置可否。
现在她仍不苟同,她想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这世上也没有离不开的地方,只是看你自己想不想离开罢了。
她用了五年的时间才体会出这么一句话来,所以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回来,回到这青砖黛瓦的小镇。
02
楚杏收了收思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青砖黛瓦,如今潮湿的阴雨天里,总有那么几颗顽强的杂草,自砖缝里野蛮生长起来。
“这里还是同原来一样”,楚杏怔愣了一瞬,不由抬睫向着身后望去。
这声音太过熟悉,即便久未听到,她还是能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便知道那是属于谁的。
沐辰风衬衫领口微开,小麦肤色的额头上布满了绵密的汗珠,左手上搭着一件黑色西服外套,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一把未曾撑开的油纸伞,正静静地将她看着。
楚杏看了眼那把伞,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木质的手柄纹理分明,暖黄的油纸伞面,蜿蜒出一枝粉白的杏花。
当初借给他之后,便没有再拿回来,没想到竟然还在,且依然如初。
“你怎么来了,今日不用给你的学生授课?”楚杏眉眼淡淡的问着。
虽然,她觉得沐辰风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一般让人如沐晨风,甚至有点古板且总以严肃示人。但在他身边觉得很安心却是真。
“不用”沐辰风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淡淡的回道,只是抬步走了过去,接过楚杏手里有些庞大的行李箱。
楚杏没有阻止,他们之间的情意,不需要她再假装什么客气,再则,她也确实累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她觉得有些困倦,眼睛也涩涩的疼着。
“走吧,先回去睡一觉,青姨都收拾好了,等醒了,我再带你出去吃点。”说着,沐辰风便先一步往前走去。
楚杏跟在后面,低声道了句“你大可不必如此。”前面的人没有回她,这话便消散在这青砖黛瓦里。
03
沐辰风停在一家有些老旧的院门前,院子的门是打开的,透过光影,可以看到里面一株杏花老树开得正欢,粉白粉白的花朵簇满枝桠。
那是与她同岁的杏花树,她出生于杏花微雨的时节,她的父亲便亲手为她植了这么一株杏花树,到现在已有二十四载春秋。
她看着杏花树,杏花树也看着她,像是透过一面镜墙遥遥相望的两个自己。
“我就不进去了,青姨看到又要好一阵说道。”沐辰风将行李箱提过门槛,语气里颇有些无奈。
楚杏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便转身跨过朱红的门槛。
沐辰风眼里有些无奈和宠溺,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生活了数十年的院子,五年后再一次踏足这片土地,楚杏突然就有了些犹疑,她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去面对他们,她的家人又是否会原谅自己当初的任性妄为,她想,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吧。
“吱呀”一声声响传来,院里的一间房门被推了开来,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容,楚杏本能的拉紧行李箱杆,想退出去。
那身影似也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了过去,有些浑浊的双眼顿时闪过一丝亮光,扶着门框的手收紧了些。
年愈花甲的老人,双鬓已白,面上皱纹横生,双眼早已不复当初,这样看来,少了些严厉,多了点慈爱,那,是她的父亲,是自小便对她极为严苛的父亲,但,也是深深爱着她的父亲,是她怕极爱极的老人。
“回来了,你妈去摘蕨菜了,你饿不饿,困不困,我去给你下点面条,吃了睡会儿?”
楚杏忍不住在这样的声音里红了眼眶,还是一样,同她走前一样的语气,那时他也经常说,“累了就回来,我给你下面条,吃了就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楚杏点了点头,等老人转身去厨房的时候,不由喊了声“爸!”
老人回过身来,表情有些僵硬,“什么?”
楚杏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在绵绵密密的蔓延,她有多久没喊出这个字了,五年了吧,她还真是不孝啊。
“没什么,就想说我不要辣椒。”楚杏抿了抿唇,微微露出点笑意。
老人听了,面上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老爸当然晓得,我家闺女是吃不得辣的。”语气里有些骄傲,和小孩子上课答对了问题一样。
看着转身向厨房走去的身影,楚杏嘴角的笑意不由又浓了些,心里溢满了温暖,无论何时家人总归是最让人不舍放下的温暖,她五年前选错了,五年后便再也不会错这第二次。
04
最终,楚杏还是没有吃那一碗面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五年前的她和他们。
游方是一个幽默风趣又待人温暖的人,楚杏喜欢他,喜欢了一整个大学时代。
在那个年代,她算得上是他父亲老来得女的,可他的父亲却并不宠溺她,甚至对她极为严苛,小到一言一行,大到学习和未来。
她自小便过得极为拘谨,这也大概便是就算青梅竹马,她也喜欢不起来同样严肃古板的沐辰风的缘由吧,当然也是她爱惨了游方的原因。
她的内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公主,渴望着直白的温暖和无拘无束,所以她羡慕游方,也爱上了游方。
当这一切的渴望、羡慕和爱意溢满了胸腔的时候,那内心潜藏的躁动着的因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叫嚣着要冲破桎梏,宣扬所谓的自由和真爱至上。
所以,十九岁那年,她毅然从当初的教师专业转到了和游方同样的设计专业,为此和家人吵闹了一番,自此五年不归。
和游方初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开心的,她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就像扼紧喉咙的手终于松开了一般得到喘息的机会。
能够呼吸新鲜的空气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享受,楚杏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她每天都和游方腻歪在一起,可后来,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开始讨厌他的幽默风趣,因为这样的他吸引了太多女孩的目光,也开始怨怒他的温暖,因为他对除她以外的女孩都很暖。
她开始感到惶恐,感到害怕,怕那个幽默风趣又温暖的人再也不属于她,于是她任性的和他吵闹,和他争执。
最后,她并没有因此挽留到什么,反而让他彻底的离开了,他说“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孩,可现在的你让我喘不过气来,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在一起了。”
楚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的乖巧懂事,那是她避之不及的噩梦呀,然道她错了么?
那天,楚杏一个人蹲在大街上,哭了很久,天街微雨,沾湿了她柔软黑顺的发丝。
她打电话给沐辰风,这个时候她只想听他说说话。
沐辰风说,“你还是回来吧,外面的世界不适合你。”
楚杏气恼,觉得心里的傲气受到了打击,她倔强而又强硬的说,自己绝不会这样回去,便“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随后的三年时光里,她毕业、工作,处处受难,却又不肯妥协,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想要证明,证明给一个人看,她不只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摧残。
05
院子里有些吵闹,楚杏揉了揉额角,睁开了双眼,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有些怔愣出神,再一次躺在这里,是她一千个日日夜夜所期盼的,这一次真的回来了,那,便不走了吧。
房门被轻轻推开,是她母亲“阿杏,辰风来了,醒了的话就出去吧!”
“好!”说着便坐了起来,外面天色已经黑透,没有什么星星,月亮也不够明显,房梁上挂的灯笼却是极亮的,那是独属于家的明亮。
老杏花树下的石桌旁,沐辰风正和自家父亲下着象棋,她有五年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笑的如此刻这般开心了。
楚杏出来的时候,一局刚好下完,显然,沐辰风输了。
“阿杏醒了,要吃点什么?”树下的两个男人同时转过了头,向楚杏看了过来。
楚杏正想开口,沐辰风便先一步说到,“伯父,你们也别累着了,我带杏儿出去吃就好了。”
楚杏的父亲想了想,便答应了。随手拿了一件杏色的外套,楚杏便跟着沐辰风出门了,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晚点回来也没关系,但是辰风小子一定要把我闺女安全送回来。”
沐辰风回了句“放心吧,伯父。”两人便出了门。
楚杏唇角不由弥漫上笑意,沐辰风看着,也无奈的笑了笑。
05
杏花馆是一件老式的面馆,棕木色的门板叠放在门外,此时的面馆有些冷清。
楚杏走进面馆的时候,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些不真实的迷离。
“辰风来了呀,今天还是吃阳春面?”老板热情的打着招呼。
热气蒸腾的厨台旁,沐辰风难得的有了些笑意,氤氲在这白茫茫的雾气里,楚杏有那么一瞬,竟觉得宛如神祗。
“今天一碗阳春面不加辣,一碗辣子鸡面。”沐辰风随口回道。
听到这话,那老板显然有些惊奇,再看了眼楚杏,顿时明了的笑了笑,应了声“好嘞!”
沐辰风带着楚杏走到一张桌前坐下,极为自然的用纸巾将楚杏那方的桌子擦干净,再将自己这方的擦了,方停了下来。
楚杏就这么看着他忙来忙去,这是他们以前常坐的桌子,也是他们惯常点的面条,她总觉得这一刻,那过去的五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是她做的一个不太美妙的梦,醒来一切如昨。
“你还记得我不吃辣?”有些安静,楚杏不由开口随便说了句。
沐辰风抬头看她,顿了顿方说道,“五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我将十几年的事情忘掉。”
楚杏怔愣,沐辰风的眼睛是淡棕色的,就这么望着她,有些迷离。
她移开视线,淡淡“哦”了句,原来除了她的父亲,还有另一个男人记得自己的习惯呀,游方就从来没有记住过呢。
吃完面条后,两人便随意的在这古旧的青石路上走着,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此时大多都关了门,只余房檐下挂着的一排排灯笼,还在夜风中摇曳。
暖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路上拉得老长,他们就这样慢慢的走着,不问来路与去路,亦不问时间长与短。
06
在家歇了两天,楚杏觉得自己的精神已恢复到饱满,沐辰风便又找了过来,说是明日周末,他要带学生们一起去踏青,让她一起。
她原是不想去的,毕竟班级活动,她一个外人去了终归不太好。
奈何自家爸妈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且沐辰风也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太会照顾小孩,她便点头应了。
去的地方离镇上并不远,坐大巴也不过二十几分钟。
楚杏起先还有些不自然,但见那群学生都没什么其他情绪,且对她也是极其热情,便放松了些。
楚杏教了他们放风筝以后,便想去歇歇,转过身的时候,便看到不远处杏花树下站着的沐辰风。
今日的他与往日颇有些不同,白色的短袖和米色的九分休闲裤,让他看起来少了些严肃,多了些阳光气息。
他就那么轻靠在树干上,正望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颇有些闲散。
楚杏走了过去,颇有些不满道,“你让我去教你的学生,自己却躲在这里偷懒?”
沐辰风笑,“你教也一样。”
楚杏一噎,白了他一眼,往树下的阴影处站了站,看着远处嬉闹的学生。
远处有学生跑了过来,楚杏不由往前走了几步。
“师娘,那边风筝挂树上了,你可以帮我们吗?”小孩子特有的童真声让楚杏怔在了原地。
身后有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传来,“这种事情还是你老师来做吧,你师娘是女孩子,不适合。”说着,便带着那学生走远了。
楚杏回过神来,想了想他们这十几年来的种种过往,有什么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也许她渴望的从来都是一方安定,她其实一直都活在家人和沐辰风的温暖里,只是他们的温暖是细水长流,所以久了,她便习惯了,也就忘记了。
而游方的温暖却是浮于表面的,是炙热的,所以过去的几年里,她才会迷失在那炙热里,最后,燃烧了自己也灼伤了他们。
沐辰风再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楚杏一个人在大树底下发着呆。
楚杏抬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沐辰风不由走近了些道,“怎么了?”
楚杏的头上落了些许杏花的花瓣,粉白粉白的点缀着她黑顺的发丝,像是误入凡间的森林精灵。
楚杏抿了抿唇,“我认真的想了想这二十四年间,我们之间的种种经历。”
沐辰风抬手捻下几片花瓣来,放在手里把玩着,“嗯,所以?”
“所以,等闲若得东风顾,不负春光不负卿。”楚杏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沐辰风怔愣,手里的花瓣撒在了地上,也兀自不知,旋即轻笑出声,“不负如来不负卿。”
楚杏看着眼前笑的灿烂的男人,心里蓦地便蹦出一句话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远处山花烂漫,春野潮生,一群学生相互追逐着,嬉闹着,风筝飞向天青色的天幕。
杏花树下,少年如玉,陌上风流,女子素美,笑容恬淡,他们等的终归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