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谈谈女文青必读的台湾散文作家简桢(其实繁体是另一个zhen,没打出来,所以这里用原名里的桢)。
先来感受下她的文风。
下面片段来自她的第一本书《水问》。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做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破碎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然而千里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开头,她为这桩“冤情”定下了一个紫罗兰色的基调。
排比是最容易积蓄力量与气势的修辞。简桢善用排比,却不是在发出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柔情百转。
看看她用词的精雕细琢,会觉得自己词语贫乏。
湖水原来可以是“爱的歧流断脉”,游荡原来可以是“低徊”,破坏时间原来可以是“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轻易嵌入”,湖中央原来可以是“湖心水湄”,探询原来可以“殷殷”······
而这是最表面的,你不能说她只是在机械地堆砌一通华丽的辞藻。这些优美的词语背后有意,有灵,有肝肠寸断的柔情。
中国有很多优美的词语,如果没有人写出来,你或许就忘了。
这个求而不得的投湖事件本来可以只是个怨灵般的恐怖传说,被简桢这么一写,就变成了一个白蛇传一样缠绵悱恻的古典故事。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她的散文是诗性的,连一个简单的形容词也是诗情画意的。所以你不能用看西北大汉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江南小姑娘。
简桢曾经写过一篇《四月裂帛》。
裂帛,形容声音像撕帛一样清厉。古代指书籍。
初中的时候写过一篇以纸为主题的作文,今晚从邮箱底底翻出来了。
同样用缠绵华丽的文风:
《四月裂帛》
从独木桥到外婆湾,从念奴娇到夕阳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诗人们力透纸背大放悲声书写四月,画师们浓墨重彩工笔描绘燃起黑色的春天,那些薄如蝉翼的思恋被赋予了一个真实的情节,凛然地游走在爱与恨的边缘。
蜀人以麻,吴人以茧,南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从古老的爱情到艰辛的农事,从王朝的兴衰到历史的更替,从沙场的一角到另一角,从稻田的一边到另一边,一诉状书可还本真相,一张字据可予人承诺,一帕丝绢可铭记牵挂。左思写下《三都赋》引来洛阳纸贵,黛玉焚烧诗稿余留一缕幽魂。
纸,可以用来书写,用来相思,用来焚烧,也用来记忆。它在文明的长河中举足轻重,岁月枯荣,悲欢更迭,历史在纸张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生与死,光与暗,爱与苦,在纸上是涌动的。奔流的是一段记忆,一段往事,是一种感觉,更是我们从最初到最后的生命状态。即使岁月让它变得轻脆,变得破碎,变得朽败,却依然不能伪装原本的信仰,不能改变历史的真相。
纸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包容了我们所有深重的苦难与悲伤,它是宽容的,它收容了世间所有哀绝的痛苦与焦灼的思恋,它是怜悯的,直至春复夏归,花开花落,纸张在我们的面前纷飞零落,一年又一年。
完
八年后看,是可以用一句“华丽文字工程”来形容,其中有为了押韵而生搬硬套的搭配。现在我估计写不出这种东西来了。只道当时是寻常。
简桢对文字的细节拿捏是值得学习的。她的细腻让生活中的常事也拥有了一种让人感激的动人。
“姊——出来一下。”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阿——敏——媜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迳嘻笑,我心知不妙。“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在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用指头在勾勾我。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喔——”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洒我,又叫又跳地,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一堆。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