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织
楔子
陆亏尘问过谢顾许多关于谢盈的问题,谢顾总是缄口不答。
有一日,他问,“你姐姐最怕什么?”
谢顾望着遥远的地方,那双与谢盈一般的眼睛里生出思念,“她最怕啊,是你爱她。”
[1]
那夜里,明月高挂,满处的桂花香。
“呦,官爷!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薛妈妈在醉红楼门外呦呵着,脸上无不是阿谀奉承的媚笑。
彼时,有一女子从楼中碎步跑出,着急忙慌拉住薛妈妈的衣袖,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面貌狰狞,薛妈妈侧眼一瞧,可被吓得不轻。
薛妈妈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脸上的媚笑尽失,眉头紧皱成一团,她急急地跺了跺脚,将那女子的手拉起,“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一急,还未说话便哭了起来,“薛妈妈……”
薛妈妈瞧她这模样,撒了她的手,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不争气的!哭什么?”
女子瞧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抬眼怯生生的向薛妈妈看去,哽咽道,“是四王爷!又来寻谢盈姐姐!”
薛妈妈凝神瞧着她,“这四王爷来了许多次,谢盈哪一次不都是好言好语哄着的?可是从未出过这等事儿的!”
“不知谢盈姐姐做了什么,惹恼了四王爷,他这一怒,便拿我等人来撒气……”
此话一出,薛妈妈哪管的着其他的客人,火急火燎的便朝着谢盈的屋子去,这谢盈的性子,她可是最清楚不过的,要是遇到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可是能把屋顶都掀了的。
何况,她要作对的,是当朝四王爷,是一句话就能让整座醉红楼覆灭的人。
薛妈妈揪着帕子,小碎步急急地登上楼,连忙赶至谢盈屋处。
谢盈的屋门禁闭,屋中的人也全部被遣出,薛妈妈一瞧,也只能干着急,在屋外来回徘徊。
[2]
谢盈未施粉黛,一头青丝泻下,身上挂着的,也不过是一件内衫。
这样的面容,落在旁人的眼里,不仅没有憔悴,反是多了几分清雅。
她直直的站在陆亏尘面前,下巴微微扬起,脸上不似往日浓情,反倒是满眼清冷。
陆亏尘捏着她的下巴,面容清冷,叫人看不出任何心绪,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她的唇。
谢盈猛的转过头去,心莫名的发慌,身旁的人未得手,反是咬上了她的耳朵,带着一股报复与调弄,耳根处的疼痛愈来愈明显。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亏尘才松了口,谢盈感觉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子不自觉的紧绷,转而耳边传来一句,“你逃不掉。”
谢盈心口一紧,再也不逃避,正过脸来,与陆亏尘四目相对。
陆亏尘瞧见了,忽然间便笑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
从前装的温顺乖巧,处处都揣着小心,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
谢盈一晃神,便叫陆亏尘将其心事全部看了去,他趁机低头偷吻,便如蜻蜓点水。
待谢盈回神,眼前的男子已开怀大笑,像是个得了糖的孩子。
“谢盈,你做足了温顺,也着实聪慧,知道本王不爱万千只爱独一,你便是想尽了法子去做那万千中的一个,可本王,偏是你骗不了的人。”
谢盈定了定心,故作镇定,“王爷,你想错了,我本就是那万千中的一个,何须想尽了法子去做。”
陆亏尘紧紧盯着谢盈,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奈何一丝漏洞都抓不住。
面前的女子隐忍,虚假。却是从不为自己留后路。
“谢盈,本王生在深宫养在深宫,见惯了后宫女子,也推敲了天下女子,你再聪慧,也不过是她们其中之一的衍生,她们为了宠爱,而你,也不过是为了生存。”
[3]
陆亏尘将谢盈揽入怀,又加深了些臂弯的力道,他的双眼盯紧了谢盈那双犹如深渊一般的双眼,“可是本王有一事不明,既是为了生存,那跟着本王,自是能更好的生存。本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有了本王的宠爱,你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笔账,谢盈你算不清吗?”
谢盈抿了嘴角,只一瞬思量,便掀唇道,“王爷可是要听我的答案?”
陆亏尘弯了嘴角,“自然。”
“人活于世,在我看来,不过为四,一为权,二为名,三为财。”
谢盈被搂在怀中,着实有些别扭,口中的话忽然断了声。
陆亏尘笑意更深,看着谢盈的双眼犹如星辰,熠熠生辉,“四为什么?”
“四为情!”
陆亏尘抱着谢盈的臂弯一松,谢盈以为要解脱,却是被人拦腰抱起,陆亏尘弯腰低头,快准狠的朝向目标,这一吻,可不是刚刚那蜻蜓点水,热烈而又真挚,谢盈推攘着,而陆亏尘却丝毫不给她机会,甚至,期间还故意松了臂弯,吓得谢盈以为他要将她扔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亏尘才松开了她,看着谢盈满脸气急却又满脸通红的样子,便笑得合不拢嘴。
“四王爷!请您自重!”
陆亏尘盯着那一张绝色,眉梢上挑,语气中多了几分真挚与严肃,“你的答案,本王是懂了,本王也在此与你承诺,你想要的,本王必定许,也必然许的起!”
谢盈猛的对上那一双认真而严肃的双眼,再一次晃了神,这样一位宛如天神一般的人,许给她这样一个承诺,不论是真是假,也足矣叫她铭记一生,感动一生。
可是,他许错了人。
谢盈强扯出一抹苦笑,八岁入醉红楼,到如今已有十载,十载里,她见过痴心郎亦见过负心汉,且心间印过一个人,而后的数载里,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间,唯有倚仗自己,自己给自己一番天地,才能逍遥。
更何况,他们之间相隔的可不仅仅是感情。
[4]
沈无渔,那个人叫沈无渔。
一身才情,也曾说过一句话,“谢盈是吾一生要敬要喜要爱之人,我沈无渔一生不负。”
谢盈信了,信到他披了红衣,执了她人之手才终止。
他最终也只与她说了一句,“缘尽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盈从不是那般死缠烂打之人,她应了一句,“好。”
便转身离开,从此,再相见,便是陌路。
可她又是那般的倔强,但以薛妈妈的话来说,她就是个人前大方人后扭捏的蠢货。
要是换了薛妈妈,定是搅得那婚事办不成,自己既已过不安生,又为何让他人安生了去。
谢盈是不在意,面上说足了无所谓,可她是再不能拿出和从前一般的心来对待他人了。
一个人,便教足了她道理。
陆亏尘瞧见谢盈神游天外,捏了捏她的腰间,“本王的话,你可听了?”
谢盈抽痛一声,随即嗤笑,“王爷,谢盈福薄,可受不得,且望王爷,莫说大话。”
陆亏尘听此言,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慌,从前的手中在握一瞬间散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间便多了一丝无力之感。
“谢盈!你不信本王。”
谢盈勾唇一笑,似是不屑,“不信。”
谢盈满眼的决绝,而陆亏尘显然是愣住了,谢盈趁机离开他的身旁,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一脸防备的向后退了两步。
陆亏尘瞬觉两手空空,抬眼看向谢盈,一下子便笑了。
“谢盈,本王直觉,你在害怕什么?”
[5]
谢盈后退一步,陆亏尘便进一步,直到谢盈的后腰抵住窗栏,退无可退。
陆亏尘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却没再向前,只是又问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青楼女子献媚奉承,这是常态,渴望攀上高枝,嫁入高门,亦是常态。
可谢盈却将这再平凡不过的事变得那般不平凡。
见谢盈执意不回答,陆亏尘不再等她的答案,而是转了话锋,语气里没有愤怒,让人捉摸不透。
“自本王踏入这醉红楼,你便是好言好语哄着,你也许现在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谢盈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从一开始,她便不能应了那个人。
谢盈自问,她真真是不明白,她皱了眉,细细思量,倒着数数这三年,她小心谨慎,从未错过。
耳边传来声音,那声音里带了几分讥嘲,“是你的不在乎出卖了你自己。”
“谢盈!这三年,难不成,只是本王自作多情了?”
“你知道,本王是多想将你强撸至四王府,若是顺从,便纳了妃,若是不从,那便是囚禁这条路等着你”。
陆亏尘还未待谢盈说话,只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甩了衣袖,大步离开。
谢盈淡淡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悲伤从心底生出。
“砰”的一声,惊得谢盈直了身子。
她知道,她是太不知好歹了。
[6]
薛妈妈瞧着陆亏尘阴沉的脸色,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谄媚道,“四王爷,您慢走。”
陆亏尘冷哼了一声,便径自向前走去,刚走了几步,便回过头来,眼神落到了薛妈妈的身上,薄凉道,“另安排一间屋子,你单独一个人过来。”
薛妈妈被他瞧得浑身发冷,天杀的,她可从未惹过这位阎王。
心中虽是不爽快,可面上是十足的体贴,"四王爷,这边儿请!"
陆亏尘进屋后,脸上的怒气似是淡了些,上了座,悠闲的品着茶,瞬还听着醉红楼里的曲。
自薛妈妈进屋,寂静了一炷香的时间。
“薛妈妈,谢盈跟了你几年?”
薛妈妈猜的不错,果然是冲着谢盈来的,她恭恭敬敬的答,“十年。”
陆亏尘挑眉,手指扣着桌面,掀唇道,“这样说来,你定是十分了解她的。”
薛妈妈一听,惶然抬起头,颤颤巍巍道,“谢盈是我最琢摸不透的姑娘。”
“既是连养了她十年的薛妈妈都摸不透她吗?”
陆亏尘说着说着,便眯起了眼,“本王想听实话。”
薛妈妈连忙磕头谢罪,“王,王爷!奴婢当真,当真不知啊!”
陆亏尘的厉眸刺向她,一言不发。
薛妈妈被盯得发麻,囫囵道,“谢盈自小谨慎,虽是面子上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的,可心里却与人疏远的很,便是只有一个叫沈无渔的公子进了她的心,可,自那人走后,她的心似乎是更冷了,任何人都再亲近不得了。”
薛妈妈小心翼翼的瞧着陆亏尘,“奴婢只知道这么多了。”
沈无渔?陆亏尘总觉这名字那般熟悉,“可是三年前,才满京都的沈无渔?”
[7]
接连数月,陆亏尘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醉红楼里的其他姑娘因着对谢盈花魁身份的嫉妒,拿着这件事,也是多番取笑了她。
起初谢盈忍了,可这些人却丝毫不懂得收敛,谢盈平时冷冷清清,不愿与人相处,可她哪里是个善茬,哪里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莺莺,谢盈那人傲气的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在醉红楼里横行,我们这里的姑娘有几个是看的上她的,你放心,这次的花魁定然非你莫属。”
那位叫莺莺的女子昂起胸脯,斜着眼,冷笑道,“花魁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她谢盈!一个被人抛弃过两次的姑娘做花魁,叫外人听了岂不是笑话,当我们醉红楼没姑娘了?”
谢盈端了一盆冷水,冲着那二人直直的泼了过去。
两位女子瞬间成了落汤鸡,她们尖叫一声,指着谢盈恶狠狠道,“谢盈!你疯了!”
谢盈斜着眼看着她们落汤鸡一般的模样,冷道,“我疯没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莺莺拿着手帕擦了脸,气的脸红脖子粗,“我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你听了不高兴,便拿我们来撒气,你真当醉红楼是你做主了?”
薛妈妈听到动静,立马赶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干什么干什么?反了天了?莺莺,你乱嚼什么舌根?”
“薛妈妈……”
莺莺气的直跺脚,“我只是说了实话,我有什么错!”
“你闭嘴!”
薛妈妈厉声呵斥,莺莺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转而,醉红楼里一阵死静。
一阵急匆匆的步伐从外面传来,领头人对着一众青楼女子见好,清声问道,“哪位是谢盈姑娘?”
[8]
谢盈随着来人出了醉红楼,她坐在马车上,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心慌。
她掀开帘子,疑惑的问旁人,“不知公子找小女子何事?”
那人却如没听到般,自顾自的骑马,不过一会儿功夫,谢盈下了马车,偌大的“四王府”三个字映入眼帘。
她忽然脑海中冒出那日陆亏尘气愤时说的话来,如若不愿,那就是囚禁这条路等着她。
她惊慌失色,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把她请来的那位公子却跪倒在地,“求姑娘去看看四王爷!”
谢盈的脚步一顿,她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眉头缓缓皱起,“他怎么了?”
那男子瞧见谢盈没有谢绝,脸上又惊又喜,“多谢姑娘大恩!请姑娘随我来。”
那男子显然是急坏了了,两步并做一步,谢盈跟不上,便一路小跑跟着。
待到了陆亏尘的卧房,整个人已大汗淋漓。
那男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邀她进去。
陆亏尘安静的躺在塌上,嘴唇泛白,没有丝毫的血色,胸前一丝不挂,巨大的刀口惹得谢盈心惊。
谢盈眉头蹙起,手缓缓抬起捂住了唇,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男子偏头看过去,竟看到谢盈的眼角有些湿润,他怕自己看错,便多看了一眼,随后便是心中一惊。
耳边传来女子温凉的声音,“他这是怎么了?”
那男子忙收回眼神,道,“四王爷前月里接了密旨,前往江陵剿匪,谁曾想,军行里竟出了叛贼,算计王爷,王爷遇刺,深受重伤,回到京城之时,已是只剩一口气了。”
那男子说完,又偏头打量起谢盈来,只看她已是平静,脸上并无波澜。
想起刚刚谢盈眼角的那一片湿润,他又继续说道,“王爷说他必须得回来,因为他答应一个人的承诺还未完成。”
谢盈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站不稳,下意识的扶了一把身边的桌子,她死死的盯着榻上的人,一言不发。
良久,她哑着嗓子,却又语气平和,道,“我会照顾他。”
[9]
在照顾陆亏尘的数日里,谢盈第一次觉得日子是那么的漫长,她常常坐在他身旁,盯着他的脸出神。
某一日,她心间跳出一个念想,就这样天长地久,也未尝不可。
她勉强扯出一抹苦笑,她当真是疯了,才会这样想。
她正出神,回过头时,便瞧见陆亏尘已睁开了眼,盯着她看。
她忽然站起来,怔怔地盯着榻上的人。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是要说什么话,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谢盈转过身,忙去拿了桌上的壶,往杯中倒了水,递了水杯过去。
陆亏尘不接,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谢盈,谢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亲自去喂他。
陆亏尘看着谢盈的动作,一下子张开了嘴,一副等着谢盈喂的样子,谢盈一瞧,阴沉了几日的情绪忽然消散,嘴角微微上扬。
陆亏尘喝了水,嗓子不再干燥,像是执念,他本能地拉住谢盈的手,脱口道,“本王知道你怕什么了?”
谢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未加思量,直言笑道,“我怕什么?”
“你怕我会像沈无渔一样丢下你,你怕我会嫌弃你的出身,你更怕你会习惯我的存在!”
谢盈一听,起初弯起的嘴角慢慢沉下,她盯着陆亏尘,缓缓将手从他的禁锢中抽出,转身又将手中的杯子放置在桌上,平和着说,像是心底没有一丝波澜,“既然王爷已醒,那我便先告退了。”
谢盈转而向门口走去,脑中又浮起他的话来,脚步不由地加快。
刚到屋门口,便听陆亏尘猛的咳了几声,大声冲她喊道,“谢盈,这不公平!”
而谢盈的脚步只是一顿,留给陆亏尘的仍旧是一抹背影。
[10]
谢盈回至醉红楼,坐在桌前不停地喝着酒水,脑海里陆亏尘的身影挥之不去,她想起了她初次遇见他,他醉了酒,歪歪扭扭地撞在她身上,她皱了眉,却是没有嫌恶的将人推开,而是低头看了他,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而后,她听见,“真是好美的姑娘。”
谢盈以为时机到了,便顺势而为。
陆亏尘说,“谢盈,这不公平!”
他心里以为的不公平,不过是因为他以为她心里仍旧忘不了沈无渔,因为沈无渔,而不给他一个机会,可这世上的不公平多了去,就比如,她八岁那年,她的命运便注定了。
谢盈回醉红楼的后一日,如她所料,收到了密信。
她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打扮了一番,珉了红唇,带起白纱笠,悄悄从醉红楼后门出去。
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她掀开白纱,朝接应她的人点了点头,随即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便抬脚上了马车。
谢盈去的地方,是皇宫。
她方入承恩殿,带她进宫的人便向宫中的人通报,“太后娘娘,谢姑娘来了。”
太后站在幕帘后,头正仰着看着佛祖,她双手合十,像是在为什么人祈福。
听到动静,太后放下双手,扭过身去,隔着幕帘,看向谢盈,沉声道,“你是否是忘了你曾答应哀家的?”
宫人们纷纷跪倒在地。
谢盈随后也跪了下来,她的背挺得直直,不恭敬却又不失礼数,“如今这局面,难不成不合太后娘娘的心意?”
太后从幕帘后走出,手抬起,朝着谢盈的脸扬去。
谢盈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悲痛,不过,这情绪很快便被她藏好。
她伏下身子,额头“砰”的一声磕在地面,“奴婢有罪,请太后责罚。”
太后冷哼一声,“你竟知道你有罪?依哀家看,你是将哀家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谢盈!哀家真不知你竟有这般能耐,竟将老四迷的如此神魂颠倒!不明是非!”
谢盈脸上没有半丝不满外露,语气中是一贯的平和,“如此,这一步棋才更加绝妙。”
太后一愣,当即转了腔调,“你是个聪明人,可人总不能太聪明,累了人,也累了自己。”
太后顿了顿,遣了殿内的宫人下去,继续说道,“你知晓的,当今圣上,非我所出,且他心狠手辣,为巩固王权,不惜血屠同胞兄弟,老四活到今日,谈何容易?”
“谢盈,当年选择救你,哀家从未后悔过,这些年,你虽不是日日在哀家身边,可你,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性,哀家是知道几分的,你莫要怨哀家。今日,亦不是哀家不留情面,而是事关老四的性命,哀家不能坐视不理。”
“孩子……”
谢盈无数次像这样害怕,可她竟也无能为力,她语气淡淡道,“太后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
转而高傲的眼神中带了几分乞求,“我能否见我弟弟一面。”
[11]
太后终是答应了,会照顾好谢顾,给他自由。
谢盈坐着马车,离开了陆亏尘自小长大的地方。她频频回头,皇宫,一个把人紧锁的地方,锁了自由,锁了情感,更锁了一个人理智。
陆亏尘的装模作样,太后多年前对皇帝的慈爱,使得他们母子二人存活至今。可那个帝王怎会知道,他的这位母亲是何等的心思缜密。
马车行到闹市,谢盈吩咐车夫停下,她将白纱笠戴上,下了马车。
四周人声鼎沸,万分热闹,谢盈买了一串糖葫芦,含在嘴里,甜味儿充盈了口腔,藏在白纱下的脸满足的笑了,有时候,人生的甜也许很容易获得。
谢盈拿着糖葫芦,左看右看街上的好玩意,她走至一家卖首饰的摊位,拿起一支簪子,拿下白纱笠,簪子随即与青丝结合,她笑着问店家,“婶儿,可还好看?”
白纱笠放下,店家被她的绝色一惊,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听到她的问题,连忙点头,“好看好看……”
谢盈一听,立马掏腰包,在给店家银子的时候,一支白晢修长的手伸出,熟悉的身音响起,“这簪子,我替她买了。”
谢盈回头,侧目看向身侧的陆亏尘,脸上的笑意僵住,“四王爷!”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陆亏尘抓起,谢盈跟着他的步伐,并肩而行。
陆亏尘自然而然的拿过她手中的白纱笠,替她戴上,“说起来,我们还未一起逛过闹市,如今算是个好机会。”
谢盈的目光紧锁二人牵着的手,语气里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我记得,四王爷的伤还未好。”
陆亏尘看不见她的脸,有些后悔他刚刚替她戴了白纱笠,有些幽怨道,“不打紧。”
谢盈听他这口气,瞬间明白了什么,藏在白纱下的脸,肆意地笑起来。
只是没走两步,谢盈便将手中陆亏尘手里抽出,她的脑海里重复着太后先前说的话。
陆亏尘察觉到了异样,回过头看她,疑惑道,“怎么了?”
“有些累了,想先回去。”
陆亏尘再次拽住她的手,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不许。”
谢盈有些头疼,面前的男子,隐忍百般才从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手底下生存,可在她面前,怎么是这般的无理取闹。
就在这时,有人来寻陆亏尘,急急道,“四王爷,太后娘娘忽然得了重病,卧榻不起,望您赶去承恩殿。”
谢盈站在原地,不动声色。
陆亏尘却是万分慌忙,“盈儿,你先回醉红楼,晚些我过去找你。”
说完,便带着来寻他的人匆匆离开。
[12]
待陆亏尘出了宫,再去寻谢盈,发现醉红楼里,早已没了这个人的身影,他也再没有了她的消息。
数月之后,叛贼在泽安作乱,扬言要攻破京都,取皇帝项上人头。
贼首破泽安城,又不过半月,竟带兵拿下六城。
皇帝派人潜入敌方,一张画像传入京都,画上之人,明艳如花,竟是京都醉红楼里的花魁谢盈。
皇帝下诏,“四王爷陆亏尘全力缉拿叛军首项,保南朝千秋万代。”
泽安城下,陆亏尘着八万精兵,“谢盈以下犯上,执迷不悟,赐死。”
泽安城上,谢盈一袭白衣,驻足而立,寒风吹过,青丝与衣袂扬起,她低头看去城门口的千军万马,以及站在首位的陆亏尘。
那一向冰冷的寒眸里没有一丝波动,她一言不语,抬起手,手势落下,埋伏在泽安城的叛军涌现。
杀戮起,陆亏尘皱起眉头,抬眼向城墙上的谢盈看去,眼底是无尽的嘲讽,原来,这才是,你口中的身份悬殊。
谢盈漠然的对上他眼中的嘲讽,手中的弓箭,缓缓升起,她拉弓,正对着陆亏尘的心口。
陆亏尘依然没有动作,只是嘲讽的看着谢盈。
谢盈不动声色地转了弓箭的角度,而后,手一松,利箭划过天际,落在陆亏尘的左肩。
陆亏尘闷声一哼,直直的跌落下战马。
他低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落在自己左肩上的箭,抬手折断箭柄,眼中的嘲讽落尽,只剩冰冷。
周遭敌人立即发现陆亏尘身中一箭,其中二三人向他出手,陆亏尘咬牙站起,拔出腰间的剑,大开杀戒。
[13]
谢盈的眼眸被眼前的鲜血充盈,她忽然想起了父亲临死之前的嘶吼,“盈儿,走!走!”
她不停地哭,不愿意放下父亲的双手,却是被他硬生生的扔开,她问他,“爹,你怎么能不要盈儿。”
谢盈还没有听到答案,就感觉有人抱起她,她绝望的看着父亲,不停的扑腾,抱着她的人深叹一口气,温柔地说,“孩子,你父亲活不成了。只有你平安,他方能安心。”
八岁的她,在那时那地,如何是能听进去话的。
她仍不愿离开,却是只能看着自己被强硬抱住,无法挣脱,一步一步与自己的父亲远离。
最后,她注视着的是谢府上下百条人命的鲜血留在她脚下。
而后,她知道,她的父亲忠心耿耿,最后却是以勾结乱臣贼子的罪名,得了个株连九族的结局。
抱走她的人是先皇后,亦是当今太后。
当初不懂,堂堂一国皇后,为何要救她于水火之中,后来,她明白了。
那夜,她收到一条密信,“计划有变,你速去泽安,带兵叛乱。”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贼首,也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适合,来证明陆亏尘绝无叛乱的心。
八年前,太后便开始布局。而这一局,她输得彻底。她清楚明白的太晚,又沦陷的太深。
沈无渔,谢顾,还有陆亏尘……
谢盈回过神来,看着刀剑之后的土地之上,布满尸体,留满鲜血。她将目光投向陆亏尘。
陆亏尘带八万大军,而她在泽安,只留了两千弱小。
结果,自然是输。
谢盈从城墙上飞跃而下,目光紧锁浴血之后的陆亏尘。
她的两千勇士,现下活着的,也不过十几人,他们看见她飞跃而下,迅速撤回她身侧,执着剑,谨慎地看向陆亏尘。
谢盈看向身侧的人,她知道,他们都不想死,可谁又想死,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
今日本就是局,她与那两千勇士,都不过是这局里的棋子,他们都活不成。
谢盈放下弓箭,一把夺过身旁人的剑,冰冷的划过他的脖子,那人不可置信的看向她,“砰”的一声倒落在地。
其余人都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拿起手中的剑,了结了自己。
待一切都处理好,她抬眼,向陆亏尘看去,眼中没有半分往日的明艳,“该我了。”
[14]
陆亏尘看着谢盈,心突突的跳,今日的一切,都太过奇怪,他带八万大军来泽安缉拿她,她不会没有消息,亦不会没有任何防备。
谢盈的眼睛里没有明艳,亦没有黑暗,只是叫人心惊的冰冷。
谢盈,我看不懂你,当真看不懂你。
谢盈在半个月内,便将泽安拿下,又在之后,连拿六城,凭着这样的手段和兵力,今日,她决计不会败得这般惨。
除非,是她抱了必输必死的心。
陆亏尘心慌,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谢盈!”
谢盈看到了他眼里的惊慌,却视而不见,她掀唇道,“我会用兵,亦会射箭,更怀剑术,前两者,你都见到了,这第三嘛,可要见识一番?”
陆亏尘没有回应她,默不作声地慢慢抬起脚,向她走去。
“王爷,此女子诡计多端,莫要答应她!”
陆亏尘身旁的人,急急拦住他,他扫过那些阻碍,“让开!”
谢盈瞧见他走来,眼里的冰冷褪去几分,就是这样一个人,身在棋盘,却从不曾将她视作棋子。
一袭黑衣盔甲,一袭白衣罗裙。二人执剑相对。
谢盈用只能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说,“你恨我吗?”
他恨她,却是面对这样一张面庞,不曾点头。不论是她的冷漠,还是她的不告而别,亦或是她今日一箭,他都不计较了。
随后他却听她笑得悲凉,“我恨你!”
陆亏尘感觉脑子“轰”地一声巨响,整一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她又说,“可是我恨你!”
[15]
京都人最爱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花魁谢盈与四王爷陆亏尘。一则本子是,谢盈自刎,另一则本子则是,谢盈被陆亏尘亲手所杀。
后来皇帝英年早逝,陆亏尘登基,成了新帝,谢盈被册封皇后,天下哗然,后位竟被一死者占据,更是青楼女子。
而后有宫女太监说,皇帝所在宫殿挂着一副画像,他常盯着画中女子出神,嘴里伴着一句,“我要如何祭奠你,是以天下。”
第二则本子再无人问津。
【完】/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