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她从工厂提着包走出来,看了下手表,才不到十点半,她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菜。她走在一条小巷子里。狭窄的巷子很拥挤,来来往往有很多人,而且常有汽车驶过,就犹如深渊的蛟龙,几乎占有了巷子的全部空间,且人人自危靠边站去。不过大多数是电动车和摩托车,它们从你后面开来,开车的人从不按提示的喇叭,只倏的一下从你侧面驶过,升起一阵风,不常走这条巷子的人常常会被吓一跳。她刚搬来这里没有多久,她常跟她的侄女抱怨过这条巷子的奇怪之处——摩托车从不按喇叭,而行人也从不给它让路,你爱怎么开就怎么开,我随意走。这种毫无章法的交通规则持续到今日,竟也未发生过一件车祸。 她今日并不注意前头或者后面是否有车开来,她直直的走着,目视前方,似想着什么,神情有些恍惚。

她提着菜爬到五层楼时,她的儿子念着英语单词的低微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边抹着额头留下的豆大般的汗,一边开了门进家。侄女看到婶婶回来,看了看手机笑着说:“今日下班下得倒是快啊。”她放下手中一袋袋的菜,绿色、白色、红色的袋子堆成一团。她微胖的身子直流着汗,双手叉腰踹着粗气答道:“今天厂里发生了点事,所以提早了点。”她拿起放在地上长长的保温壶往卓上的玻璃杯里倒了些开水,喝了几口水,大喘了几口气、皱着眉头接着说:“身体真是不中用了,才五层楼,我竟然这样累了。”说完又呵呵一笑。“妈,你是太胖了吧!”正在读英语单词的儿子抬起头来插话道。她别过头,凸起的颧骨与眉骨像起伏的山峦,对儿子翻个白眼,故作生气,却不禁噗嗤一笑,手揉了揉肚子堆积的几层脂肪,笑说:“是有点太胖了。”侄女儿也跟着笑起来。

“你读着书,我上楼给你们做饭去。”她说着,挑出刚刚买的几样菜,往楼上走去。她侄女儿拿起手机瞧了一瞧,对弟弟说:“你再念15分钟,把这几个单词再巩固一下,你便可以休息了,今天早上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弟弟低下眼来微微“嗯”了一声,又发出蚊子似的嗡嗡声开始背单词。侄女准备上楼和她婶婶趁着煮饭的空隙聊聊天,顺便再向她汇报下今天早上弟弟念英语的情况。

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头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简陋的小屋子,便暂时当作厨房,这是因为临时找的房子,并没有厨房,只临时在顶楼的水泥地搭建了一个。侄女推开木门,只见婶婶正在小菜板上切着一包大白菜,小小的菜板满是纵横的黑黑的切痕。她婶婶一边切着白菜一边说到:“今天的白菜便宜了一些,我见你们倒挺喜欢吃的,所以多买了几包。”侄女随口答道:“不错,现在的白菜便宜又甜脆。”婶婶问:“今天阿小念的怎么样?”阿小便是她儿子的乳名。侄女随手拿起一小片白菜叶,就生着放在嘴里嚼,“今天早上倒还是挺认真的,可能我困去睡了一会儿,他便去拔野草逗小白兔玩去了。”婶婶叹了一口气:“他就是这样不自觉。”

“你不知,今天厂里倒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她把切好的白菜用菜刀和手捧到盆里说到。

侄女很是好奇:“是啊,今天你回的比平日早了一个小时,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哎,这也真是作孽。”

“怎么了?”

煤气灶上燃着蓝色的火,她往热的锅里倒下油,答道:“今天有个女人来厂里拿工钱,听说是想逃跑,被他男人给捉回去了,恐怕她的日子不好过了,想来是被关起来了吧……”

已经是七点钟了,太阳的大半个脸已经露出来了,向地上洒着光辉。那巷子边的杂草却长在人家的屋子前头的裂缝里,屋子挡住了阳光,杂草被晨风抚的轻轻摇动身子,沾着叶子的露水被抖落下来,滴在黑黄的泥土里。这巷子两旁的砖楼大概都有五六层高,太阳被这高墙挡住,巷子里阴湿湿的。只有在大中午,太阳直立在头顶上的时候才射下那一点光芒来。

他带着一班人来,气势汹汹地走进这巷子里来,目光搜寻着每座楼的门牌号。他时不时侧身对他身后的跟着的一群人大声说到:“一百二十七号,注意左右看着。”后面有三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还有两个年龄较高的老人——一个婆子一个老头。那三个男人中,走在前头的那一个穿着件白色的短袖,卡其色的裤子,染着黄色的寸头;一个穿着花色衬衫,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走在最后的那个索性光着膀子,右肩处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诶,儿子,就是这里啦,一百二十七号。”那老人眯着浑浊的眼,看那挂在墙壁的一小方蓝色的牌子。一群人往这边看来,没错,那蓝色的牌子用白漆喷着一百二十七号。那一百二十七号的房子的右边有一条小道往上延伸开去。

他往地下啐了一口,狠狠骂道:“他妈的,老子找到那个小婊子,弄不死她。”

距离他们几十米处有一栋楼开着大门,有一个老头儿正坐在竹椅子上抽烟,现在正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班人。他看那一班人站在那儿,不知商量着什么。老头儿咳了一口浓痰,又重新把烟插回嘴里,捏着烟头最后使劲地吸了两口,食指与拇指蓄势一弹,那烟头便划过一条弧线掉到了地上,他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那一群人走过来,带头的那个男人笑着对老头儿说:“大爷,有没有位子让我们歇息一下?”

老头儿笑了一笑,露出几个伶仃的的黑乎乎的牙齿答到:“小伙子,带着这么多人,可是有什么事啊?”

男人仍是笑着:“来抓老婆来了。”

老头儿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踱着步子,从里面的厨房拿出六七个塑料凳子,摆在门口。他沟壑纵横的面容严肃起来,对这一群人说到:“请坐吧,我叫我媳妇烧壶茶来,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六个人都坐下来,那男人用舌尖顶了顶门牙的空隙,嗞出一片菜叶子,啐道:“那娘们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已经三四天不见她,她今天想来这产里拿工钱,拿了就想跑,今天还不叫我当场抓住她。”

“哪里的人?”老头儿因为喉咙里含着痰,说话呼噜呼噜的。

坐在男人旁边的婆子忍不住开口答道:“江苏的。当初我就不赞成这婚事,看她的脸面我就知道她不是老实安心的人,你看,如今怕是外头有了人,想逃走。”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把她堵回来才是最要紧的。”婆子的老伴叹气说到。

男人狭小的眼里射出狠厉的笑:“她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

他身后的三个兄弟也是笑,好像马上就要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不过在他们看来,接下来的事本身就是非常有趣。

老头儿的媳妇端出菜板出来,菜板上托着七八杯热茶。她后面跟着一个四五岁皮肤黑黄黄黑的小男孩,想是顽皮冒着大太阳出去玩耍的缘故把皮肤晒的如此黑。男孩扯着妈妈的衣角边,小脚极不情愿地一摆一摆的跟着。媳妇儿在里头的厨房听了他们谈话,此时也插话道:“我看哪,娶媳妇还是本地的好,外头的,心都定不下来。这事还发生的少吗?”

小男孩翘着他的黑红的厚嘴唇,黑漆漆的眼里含着泪,缠着她妈妈撒娇:“妈,我要吃饼嘛”,说着便把头往她妈妈怀里钻。他这一钻,使她妈妈踉跄了一下,那媳妇儿手里端着热茶差点洒出来。她忙把那端着热茶的菜板放下来,右手一抄,便对那男孩扇了一个巴掌,严厉地骂道:“小崽子,谁娇的你,没看到我手上端着茶吗?”小男孩捂着脸,大声的哇哇哭起来。

人人都托着一杯热茶在口里啄着。那男人道:“婶子说的一点也不差,你说我哪里对她不好了,吃穿从不苛待她,这婊子竟然想着跑!想来就不是本地人的原因。”

那媳妇儿又问:“有没有孩子?女人有孩子,心就定下来了,孩子在,心里就有一个牵挂。”她说到这里,又把那哭着的男孩子拉到自己的怀来,用手轻轻摸着他被打的脸。

男人把嘴里吧唧的茶叶吐到地上:“怎么没有?有一个女儿,到底不是男娃,牵不住那娘们的心,可想来也是那娘们心太狠,自己的女儿也不想要了。”

茶喝了好几杯,茶叶淡的几乎没有味道了。这时,太阳也已经升到半空中,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

像铺了白粉似的苍白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大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皮一眨一眨的。她神情恍惚地从那边的小巷子走过来,看着这崎岖不平,满是裂缝的水泥路,心不在焉的,丝毫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她走到一百二十七号,顿了一会儿,又往那右边的小路走上去,不过五十几米的路,就到了工厂。

这是一个小型的手工衣服制作厂,她前两个月也在这里做工。这一间吊着几盏昏黄的灯的大房子里,排列着几十架的机器,现在每台机器上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一个坐在门口处的女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她,心里有些惊讶,但展着笑脸地问她:“诶,你回来向老板娘拿工资吗?你好几个礼拜没有来了。”她苍白的面容勉强地做出一个笑容,嘴角向两边牵着,眼角皱纹淡淡地划开来,两个黑眼圈浮在眼睛下面,更显得那眼睛大,只是眼睛一丝光亮也无,只呆呆地看向门口的女人,答道:“是啊。”接着又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老板娘在哪里呢?”

“在里间呢。”那门口的女人的手一边拿着衣角,一边用剪刀减去线头,用嘴努向右边的房间。她挂着微笑道:“那您先忙着,我进去结工资去了。”剪线头的女人又问:“你以后不来了吗?”她走向那屋子走进去,声音随着她轻飘飘的脚步也变得轻飘飘:“不来了吧。”

她走到那右边的房子,用手敲了敲。里面传来粗粝的女人的声音——“进来吧。”她推开门,一个坐在机器面前五十来岁身子瘦削的女人正做着一件半成的皮衣,看到她便笑道:“是你呀。”狭小的房间里强烈的白炽灯打在她的脸上,竟让她的脸像皎洁的月亮一般。那亮光穿刺进她的眼里,她不禁眯了眯眼,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脑袋剧痛,但她面容却很柔和。她说:“是,老板娘,我来结工资来了。”老板娘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碎步与线条,温和地说:“我早已经给你算好了,呐,这是我计算过的纸条和工资,你看看,对不对?”老板娘瘦瘦长长的手指拿着薄薄的一叠钱,钱的最上面放着一张白纸条,纸上用黑色签字笔记录着她做工的天数与所完成衣服的件数。她伸出手,本来苍白的手在这强烈的白炽灯的光下更是显得毫无血色,竟像透明的一般。她接过那叠钱和白纸条,轻轻地说:“想来是不会错,多谢老板娘的照顾,我先走了吧,再见。”她把钱放入包包里,跟老板娘告了别,走出了房间。

然而才走出老板娘房间的门,她的脸便由于恐惧扭曲成一团,嘴巴微微的张着,似乎想呼叫,但喉咙只能发出轻微的丝丝声,她如木头般站在那里。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还有三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守株待兔。看她走出门来,她的丈夫丢掉烟头,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向她扑来。她扔如木头站在那里,等到她的丈夫快走到她的面前时,她才恍然醒悟,像在猫前逃生的老鼠,一个劲的想向前跑去。这一跑,并没有使她逃过那一群人的追捕,她从他丈夫身边跑过,却被她丈夫一个转身扯住她肩膀的衣服。她终于尖叫出声,使劲挣扎着,拼了命向门口跑去。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门口堵着那五个人也正摩拳擦掌等着逮捕她。在肩间的衣服发出撕裂的滋滋声,似乎老鼠要有一线生机时,那个男人的大手却从后面伸来一把抓住她的长发,使劲地往回拉。那女人的头发被抓住,头被头发牵引着往后,身子却尽力地往前伸,剧烈的疼痛让她发出更尖利更凄凉的惨叫声,那通红的大眼睛不断地流泪,像咕噜咕噜往外冒泡的泉水眼。

这时候全厂的人,大部分是女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尽管那女人叫的凄惨,但却没有一个人有去帮助那女人的念头——人家自己家庭的事,外人又何必插手呢?老板娘也不知何时走出里间,瘦削的身子倚靠在那里间的门口处,看着这一场闹剧,唉声叹气道:“这又是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

她终于不敌那男人的力气,被扯着头发一步步的拖出工厂,她哭着叫着,双手不停地捶打她丈夫的肩膀,但这捶打却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她的丈夫犹如一尊金刚佛像,任她捶打,丝毫不还手,只是拖着她的头发往外拉。

那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闹着走出工厂,经过那坐在门口抽烟的老大爷和收凳子的媳妇时,老婆子和老人对他们舒展开宽慰的笑来,好像在说:“谢谢你们,媳妇给抓回来了。”那老大爷和媳妇儿也笑着点点头,似乎在回答:“找回来就好了,可不要再让她跑了。”这无言的笑达成了一种默契。那黑黑的小男孩不哭了,在门口拾小石子玩,听着女人哭叫声,转头看见这一幕,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慌慌张张地跑向他妈妈的怀里。

这丈夫抓妻子的事像龙卷风一样席卷工厂,龙卷风过去了,厂里只剩下寂静。全部的人晃过神来。有的人如往常一样;有的人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兴趣盎然,好像看了一场顶热闹的剧。最后是老板娘重重地叹一口气,开口说到:“都回去吧,今天先到这时候吧。”她抬起她细细的手看一了眼手表,接着道:“也已经十点了。”那些女人听了老板娘的话,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窃窃私语。

“听说她是江苏人吧。”

“是啊,不知道怎么会嫁到这里来,她的男人不仅好吃懒做,脾气又坏,听说天天还在那赌场上呆着,赌得倾家荡产。”

“哎,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女人一旦嫁了人,一生的命运也就定了。”

“看来她今天是要拿了工资准备逃回江苏吧,怎么这碰巧的就给她男人堵上了呢?”

“这……这谁知道,有谁透了消息吧。”

说到这里,大家心知肚明的你看看我看看你,不敢言声了。

老板娘本来要回她的房间收拾东西的,听见这话,踅回身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道:“这事并不是我干的。我从不做告密的事,你们也走吧,别再瞎说了,这件事就这样过了,人家自己家里的事,轮不到我们这些外人来管呐。”

大家听了老板娘的话,也都默不作声,收拾了东西一个个陆续离开工厂回家去了。

这木头临时搭建的厨房飘着香味,白菜和五花肉已经炒好。她现在切着丝瓜,对她侄女说着今早在厂里发生的事。她准备再煮一碗汤来。

侄女听完婶婶的叙述,咬牙切齿道:“肯定是老板娘告的密,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女人要拿工资,定不会跟别人说,只怕会提前告诉老板娘一声!婶婶,你说,不是那老板娘还有谁?”

她切着丝瓜,薄薄的丝瓜一片片从刀下滑下来。她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我看那老板娘脸色就不对。”侄女又气又疑惑:“为什么呀,这样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况且她也是女人,竟然一点也不同情那可怜的女人吗,反而还要告她的密。”侄女叹着气,表情很是悲伤:“她被抓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怕是要被打吧。”她听到这里,对侄女露出一副同那老板娘一样意味不明的笑来,说道:“你还是小啊,你不懂,都是同一个县城的人,怎么会帮了外人?”侄女听了这话,彻底失望,自言自语道:“都不管别人的死活么,都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么,只因为那恶人是同一个县城的人,而那可怜的女人是外省的人吗?”

汤已经煮沸了,她拍了拍那呆呆着还在哀叹的侄女的肩膀道:“你别想了吧,帮我拿个碗过来吧。”侄女随手递给她婶婶一个碗,眼睛突然放出一点光来,看着她婶婶说到:“那女人可以报警啊,可以通过法律的手段来和她男人离婚啊,这样她就自由了!现在是法制社会,还怕他男人吗?”

她从锅里舀出汤来,摇了摇头道:“她这样被抓回去还怎么能报警,哪里还会有手机?只怕被关在屋子里,如坐牢的人一样吧,天天被锁着,被看着。”侄女眼里的那一点光暗淡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下来:“那这样锁着一个人,如养一只畜生有什么区别,这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放了她走吧。”这回她竟不知怎么回答她侄女的问题,也只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有媳妇也总比没有的好吧。”

侄女听着这样的回答,疑惑、伤心、恐惧一同杂糅浮现在她的脸上,以前她总以为这县城的人都是顶好的,互帮互助的,现在似乎经过这样的事,她才知道这互帮互助竟做了魔鬼的爪牙,她心里对这互帮互助的好感如天上的那一朵云消散了,取代的是惊疑与恐惧。她只能不停地叹气。

她婶婶又叫了侄女一句:“吃饭吧,吃饭吧。”

她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端起碗饭,把这浮在心头的惊疑与恐惧和饭一起咽到肚子去。


作者:松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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