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袱蜿蜒,謬輻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 “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 “偶然耳。”
——摘自刘基《松风阁记》
这是节选刘基先生的《松风阁记》一段文字。《松风阁记》有两篇,这是第二篇的后半部分。上述选文第一段描绘了目遇之而成色,耳闻之而成声的绝胜的自然风景,第二段人物的对话揭示了主旨。这段对话富含禅机。首先“予以问上人”问了什么呢?上人的回答是“不知也”,根据上文,我猜测刘先生问的应该是:上人是否也被神奇优美的景色陶醉了?上人的答话很有意味: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
在出世之人眼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外物都不能扰乱其心。与我们凡俗之人不同之处在于开悟的人愉悦来自于内里,而后者的我们总是通过寻求外物来达到让自己愉悦的目的,而这种快乐也必将随着外物的消失而消失,即便是刘基先生东坡先生这样的大家也觉得自然风物的陶冶中可以洗心澄念,解忧涤昏。这种暂凭风景长精神的快乐不能久伫心扉。真正的平静与愉悦来自于内心深处,而非来自借助外物,因此上人说,耳目之入,皆虚妄耳。是啊,目之所遇,耳之所闻,所有的外在事物,只不过都是内心投射的结果,所以皆是虚妄。
当刘先生问及取名原因时,上人笑曰偶然耳,这个“偶然”也耐人寻味得很。偶然,什么意思呢?字典上的意思是:事理上不一定要发生却发生的,超出一般规律的。也就是说,上人自己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取了这个名字:松风阁。取名原因也许就是看见有松、听见有风自然而然地取了这个名字,出于本心并未多想,也许这是因为在一个得道高僧的眼中世间万物即是物,而物根本没有植入他的心,让他根本动念?
也或者是上人偶然被外物之美打动,堕入凡尘,动了念头取了这个名字?我不得而知了。
其实刘先生的文章读的很少,也不晓得他的佛缘几何,但此文却让人深思动念,沉迷良久。
附原文如下:
一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
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
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雍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潄;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
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堰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无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二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
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箎,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呜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