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杨安星换班,他便和李叶茴一起驻扎在自习室。
他望着堆成山的练习题,一脸生无可恋:“我们的生活只有吃、学、睡,简直像猪一样。”
李叶茴眼皮都不抬:“有文化的猪。”
杨安星梦想做个传媒人,便常常做英文剪报,这对他而言即是学英语的快捷方式、也是一种享受。
然而,没耐心的李叶茴讨厌一切手工活:撕胶条、再把乱七八糟的报纸碎片分门别类、然后排放整齐 ...令人头疼。但是GP老师曾经很笃定地指出:“报纸是最好地严谨学习世界的方式。”所以她常常管杨安星借现成的剪报来学习。
可是最近李叶茴已经好几天没有向杨安星借剪报了。
“我放弃了。”
“什么!”杨安星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听到会从李叶茴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别惊讶,我只是放弃了GP,还是没有放弃A水准考试的。这是以大局为重。”
原来,自从最近班上来了一位曾被新国大录取的高唱南阳学长做经验分享,整个班就炸开锅。
学长姓周,具体名字李叶茴记不清了,只记得对方讲了一口流利的英文。
周姓学长说:“其实你们可以放弃GP的,学这个太没效率了。想上本地大学,数理化三个科目妥妥拿上A就好,不然就算GP得分高也没用。作为英文基础薄弱的中国人,把GP分数提高的精力完全可以把数理化学得特别扎实。”
李叶茴特别纠结。理智来想,她应该“保大不保小”,可GP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先不论课堂是否有趣,如果没有这门课,她可能还会身为井底蛙而不自知,而非一名渴望积极融入世界的“Global Citizen”。
那一年埃博拉病毒肆虐非洲、马航MH370失联成空难“谜团”、那一年李叶茴看了人生第一部纪录片,并对一战二战产生强烈兴趣,并借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百周年祭祀”的时机,在网上和全世界人民一起庄重祈祷世界和平...如果不是这门课,她将与世界每个转折点擦肩而过。
看到报纸上被战乱杀害的无辜群众、被贪婪践踏的无助动物、被无知污染的滚滚长河、被邪恶蹂躏的弱势妇女,总会觉得揪心。她想帮助他们。她想改变世界。这是李叶茴第一次这么想。窗子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李叶茴在窗口张开双臂、感受四面八方涌入的狂风,好像在拥抱世界。
“不懂得思辨,你就没有灵魂。应试教育强调机械记忆。但是真正的教育,却是在你遗忘一切后所留下的东西,也就是思想。哪怕连英文单词都忘得一干二净,你在这门课中学到的思维模式还是会帮助你们认清这个真实世界、并真正参与到人类发展的进程中去。”
虽然对此课爱得深沉,李叶茴也意识到这门课的成果无法被量化,内心终日惶惶不安。能解决十道数学题的时间,现在只能被用来写一段短文,而且一定会被严厉的GP老师批评得一无是处。真是不值。
班上一半人都决定放手,另一半人--包括李叶茴--还在坚挺。他们难以忘记这门课在最初给他们带来的新鲜视野和热血沸腾。他们想做有思想的芦苇,真正有灵魂的人。
可是A水准考试倒计时开始了。
时间变成旱灾的水、饥荒的粮,需要计划着用在刀刃上。
就连徐钱都开始和李叶茴比着争分夺秒。
猛地一下提高学习强度让他身体不适,于是他开始爆痘、盗汗、浮肿。本来就肥胖的身体看着更加白胖,曾经穿的凉鞋都挤不进去,脚背上被勒出一道道红印。
一面是现实,一面是情怀。
她花费太多时间去从头培养真正理性客观的思辨精神,就好像从种子开始培养一颗树苗。要放弃吗?
李叶茴开始上网找答案,突然看到“沉没成本”四个字。这帮她恢复理智,开始衡量利弊。
可是看到日记本上初来新加坡时写的:“...一个都不能少...”后,她又觉得自己的犹豫辜负了最初的自己。
当初因为情怀,她选择改变现状;如今因为现实她开始考虑安于现状。
她和自己打赌,如果两节课后GP的随堂测试没有达到40%的及格分,她就真的要放弃了。结果她的分数刚刚卡在40%,这让她猜不透天意。
最后李叶茴还是选择了“战略性放弃”。她相信,优秀院校会注重学生思辨能力的培养,所以还是稳妥地考上大学,再继续思辩练习。
她在日记写道:
我发誓,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做考试机器。
放弃GP后,李叶茴只能用雅思成绩向理想院校证明自己的英文能力。
最初进班时,李叶茴未经世事,试图以量取胜。她制定大量学习任务、享受将它们一项项划掉的快感。比如雅思,她坚持每天一篇小作文送去让老师修改,却因为其它任务没时间回顾自己的作品。她还不明白其实写一千篇垃圾文章、也不如精修一千遍文章来得有效。
但是虽然方法笨、进步慢,日积月累也是不容小觑的成长。现在她已经差不多能拿个6分,不过如果要入国大法眼,大家都说7分才是最稳妥选项。虽然有差距,但李叶茴相信奇迹。
她一步步从最后一名爬到第一名,当然有资格相信奇迹。
雅思考试还剩一周,这是她A水准学习期间第一个正式记录在案的考试。之前拿到手软的第一名都不算数。本着“用生命准备每一场考试”为准则,李叶茴开始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调紧神经、全力出击。
她请了一周假,没日没夜就刷雅思那点东西。
《来自星星的你》最近热映,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大小姐开始没日没夜地为都教授尖叫,常常会三更半夜把她吵醒。
克服失眠的一路上,李叶茴练就了“被吵醒后迅速再次进入睡眠”神功。可大考将近,她的脑子里好像进了老鼠,别说重新入睡,就连初次入睡也有困难。
这是个周三。雅思考试倒计时一周。
当天晚上,都敏俊和千颂伊第一次接吻,宿舍的女孩都开始癫狂,几声尖叫把李叶茴从梦乡中揪出来,甩入现实。她看看表,凌晨一点,又看看那三个欢呼雀跃的姑娘,李叶茴有点绝望。漫漫长夜,不知还要在床上烙多少饼。
但她唯唯诺诺,不敢当面挑战,所以她第二天一放学就默默申请了换房间。
收拾屋子时她的舍友们回来了,大家问发生什么事,她本想冷眼相待、好好地斥责他们的不体贴,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不敢吐出来,找了几个理由随便搪塞,便背包离开了。
新房间舍友是个印度女孩, Dimple。李叶茴平日刻意和外国友人保持关系,觉得这既有面子、又能提高口语,实在一举两得。所以Dimple和李叶茴是老朋友了。
Dimple在一所在野鸡大学修“珠宝设计”,每天整一些铜环、铁皮、木条、石块在宿舍磨磨擦擦、敲敲打打。见到李叶茴,她表示十分欣喜:“我一直想有个舍友!”
Dimple特地把一地的“破铜烂铁”扫到墙角,给李叶茴更多公用空间。后者对于外国朋友的热情体贴十分感动,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对前舍友的不成熟行为那么包容。
不过,这种相见恨晚的错觉在入住不到48小时就因为Dimple的“真面目”灰飞烟灭。
第一天,李叶茴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安稳觉。Dimple见李叶茴上床,便自觉将所有物件移到客厅继续作业;白天,李叶茴见双人宿舍比自习室要安静太多,且自己的桌子上方就是一个能看到日出和晚霞的大折叠窗,便一整天赖在房间学习,非常舒适。
Dimple也十分配合,就连在房间打电话也放低音量。可能是因为当Dimple问李叶茴为何换房间,李叶茴对前任舍友们的抱怨让她有所注意。
第三天晚上,当李叶茴上床、关掉自己的台灯时,Dimple却依旧头都不抬地做着手工。李叶茴稍加提醒,Dimple便面无表情地带着自己的锯子啊,锤子啊,有些不情愿地去了客厅。李叶茴还是有点愧疚的,不过毕竟快十二点了,这时候也该睡觉了。她下定决心,考完雅思要请Dimple吃个饭,好好维护一下这高大上的国际友谊。
迷迷糊糊之际,“刺啦”的一声噪音从现实切入睡意,这声音有节奏地舞动,把夜色搅乱。
她困惑地半睁开眼,从被子缝望出去,发现Dimple又回到房间,正坐在床上锯木头,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却冒着寒气。
李叶茴想起五天之后的雅思考试,一向忍气吞声的她竟凭着一股子“争分夺秒”的斗志坐起来:“不好意思我在睡觉,可以请你到客厅做事情吗?”
Dimple什么都没说,哀怨地看着她摇摇头。
“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大家都应该睡觉了。你在这里吵,我根本就睡不着。”
“可是这不仅是你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间啊。为什么我不能在自己的房间做事情。”Dimple有些恼怒。
“那是因为你做的事情太吵了,会打扰到别人呀。”
“我又没叫你出去睡觉,你凭什么命令我出去做工?”
“因为客厅不能睡觉,但是客厅可以做工呀。”李叶茴也有些生气。
“你太霸道了!”Dimple突然爆发,“我要告诉我的朋友,叫她来帮我!”说着,她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对着话筒用泰米尔语叽里呱啦地宣泄不满。
李叶茴也不想示弱,一个电话打个Evelyn。对方正在和自己的越南小男友约会。
李叶茴对Evelyn说:“你不用赶回来,也不用着急,你甚至不用听我讲话,你把手机放到身边不要挂掉,继续谈你的恋爱就好。我就是想撑个气势。”
过一会,Dimple挂了电话,闷闷地坐在床边继续做工:“我朋友一会会来解决。”
李叶茴也挂了电话。她倒不是多生气,只是惜时如命的她为消耗在无意义争吵里的生命感到惋惜。一个不安眠的夜,意味着第二日糟糕的学习状态,还有五天之后的考试...
过来援助的是Lalita,也是李叶茴的好朋友。李叶茴第一次来宿舍部,Lalita还帮她搬行李。作为回礼,李叶茴还送她了一个新加坡没有的水蜜桃。
Lalita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说话柔声柔气。李叶茴送了口气。其实她根本不想考虑双方是否势均力敌、或者今晚谁输谁赢,她只想休息。
“叶茴不让我在房间做作业!”Dimple恶人先告状。
“因为我在睡觉啊,你看都凌晨一点了快,大家都在睡觉。”
“平时凌晨一点的时候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凭什么你一来我就要改变生活轨迹?你不让我做作业,我就要开灯一整晚!”她倒是行动派,恶狠狠地打开所有的灯。
李叶茴没反应过来,大脑一热,也开始做蠢事:“不准你开灯一整晚!你是不是有问题!”她冲过去把灯关上。
“你不让我开灯,我就要放我喜欢的音乐一整晚!”
“不可以这样!我要睡觉!”李叶茴意识到自己在跟着对方犯傻,连忙停下来,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为什么非要牺牲一个人的利益去满足另一个人呢,分明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做的。”
Dimple理亏,希望Lalita帮忙,可后者正望着李叶茴连连点头。Dimple黑黝黝的脸庞都要气白了,她像只暴走龙一样冲出门外,狠狠地摔上卧室的门,然后又打开,又摔上。房间内的李叶茴和Lalita惊得目瞪口呆,隔壁宿舍的女生们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然后Dimple坐在自己的床上泪流满面。
Lalita拉着李叶茴出门:“我要跟你谈一谈。”
楼道里,Lalita问:“你能跟我说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其实不是大事。我要睡觉,她不同意出去做手工,可是她的作业会发出噪音让我睡不着。”李叶茴讲。
“嗯,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Lalita说。
李叶茴愁苦地望手表,夜越来越深了:“我不在乎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只想解决问题。”然后李叶茴又开始了自己的表演:“Dimple对我来说是个特别好的姐姐,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可能是最近遇到事情所以心情不畅,我表示理解。可是你知道,我们A水准班最近要考雅思,所以我一时半会不太想因为这种事情搅乱自己的作息。麻烦你进屋转告她说:我很抱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她觉得领地被侵占,我明天就换房间,不过因为考试将近,我的东西需要过两天才能彻底清出。希望她能再忍耐一晚,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她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Lalita被这演技唬得热泪盈眶:“叶茴,你真是个好姑娘。明天搬来和我一个房间吧。”
“嗯,好。”李叶茴佯装感恩戴德地赔笑,却再也不敢随便认定“某人”就是命中注定的好舍友了。
Lalita进去转告给Dimple叶茴的话,随后叫叶茴进屋去。
Dimple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哭着抱住叶茴道歉。后者被勒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演技差点受损:“没事,我也有问题,我不怪你,一点也不,辛苦了。”
第二天,叶茴搬家的时候Dimple特地回来了一趟,又抱着叶茴哭了一通,叶茴一边安抚她一边在心里骂娘。平复下来的Dimple抽泣着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便和朋友有说有笑地吃饭去了。
叶茴离开前,冷笑着掰掉了Dimple之前熬夜做的一座白塔模型的塔尖,静静地放在地上。她看到Dimple桌子上有个本子,便也不管是不是隐私,拿起来便读:我好爱他,可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已经三十岁了,可是因为他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家里人一直在催我,大家也都觉得我是个怪人,这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不会有人要你的。
李叶茴在心中默默诅咒,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