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姓周

父亲在家乡无锡市里开了一家酒店,虽是为乡亲邻里都有谋生之处,却似乎是为了我母亲年年要从上海回去梅园看花,可以有舒服的落脚点。

梅园南临太湖之畔,北倚龙山,值此湖光山色,梅依山而植,山因梅而秀,几十亩地梅成林,万株梅树花成海,梅花的品种极多,玉蝶梅洁净如白玉,绿萼梅碧绿如翡翠,宫粉梅淡雅如仕女,朱砂梅艳秾如胭脂。梅花耐寒,坚贞、圣洁、刚毅,花开五瓣被喻为敦五伦、重五常、敷五教,梅花之魂竟恰似母亲美德。

我们有时在市内搭船撑过去,往往玩过了鼋头渚和蠡园,到梅园总是己近黄昏,在夕阳中看梅花,如酒后看美人,更娇美无比,回到酒店,在餐厅吃过脆膳、油面筋塞肉、无锡肉骨头和肉馒头,晚饭后被关在房里,我是关不住的,溜到舞厅里,掀开布幔偷看大人跳舞,那里是另外一番花团锦簇花枝招展,下午舞厅变喝茶点吃咖啡,台上唱着戏,我们进去,立刻被领到台前最好的台子上,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是姓周氏的母亲造就父亲一半伟业。


母亲姓周,父亲叫她「凤」。

凤,「甘露从天下,醴象自地出,凤凰来仪,神爵降集。」便是这汉书中所言之凤。

她出生在江南鱼米之乡,从小与我父亲订了亲,不料父亲尚在上中学之时,遭逢家变。他的身为当地名医的长兄,及当家营生的父亲,相继病亡,大嫂弃子出走,支撑了年余,祖母也急病而逝,家中顿然失牯,父亲一个少年郎休了学回来当家,幼弟稚妹加上被抛弃的侄子,等着人张罗穿衣吃饭。有人出主意,叫他把新娘子娶回来,灵堂还未撤,就在灵堂成亲,红白喜丧一齐办,家中有了当家女人,便有人煮饭给一家人吃。

谁肯让自已女儿去受这种委曲?外婆家思量再三便想悔婚,几个女儿都嫁了大户人家,但这个二女儿,也就是我们七个子女的母亲,她当年不肯同意家中赖婚,硬是让青布小轿抬到男家,下了轿的新娘子脱下红裙穿上丧服,立在灵堂前,环顾四下,膝下姑叔侄子己围绕成片。

母亲为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重新投胎过她命中注定的人生,如投入火中的凤凰,但既非神话含香木而自焚那么美丽、也不象神话中浴烈火而重生那么轻松,她在灶火台上忙碌,却常常要担忧稻米的不继。

夫妇俩同心撑起这个门楣,父亲缀了学便只好外出学生意,赚了钱捎回来养家,都是父亲节俭苛刻自己攒下的银两,生意学成仍不急着走出家门,小两口一条心,把钱攒在一起还清父辈之债,这才抱一个拖一个拉一个到上海去开店,令乡里族老羞愧得无地自容鸦雀无声,貌美品端的小姑妈远嫁南洋,所谓人助自助天助,自此一路发达。

以前势利小人都登堂入室,父母对人不计前嫌有求必应,闲饭让闲人来吃,子女受教育之后,没有闲饭可吃,不管天南地北都要服从分配自立更生。一生看懂了父母的情义,都化成子女立足的翅膀,独立地飞向艰苦的远方。

母亲爱看似锦繁花,从不用香水,只在前襟佩戴一朵白兰花,小时候放学回家常见母亲手捧一杯茶,用手绢垫着,望着窗外,阳台上种了几盆兰花,是她心爱的花。见我们进屋,便去张罗点心。她的房中总有幽幽花香,到她身边我便要扑上去抱住她嗅闻她的体香,「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那段时光太美了。

母亲服饰非常素净雅淡,穿鞋却十分讲究,我常陪她去名叫「小花园」的地段,她只买那里的绣花鞋,她挑的都是素面软缎,上绣梅兰竹菊,她喜爱灰缎上绣同色系的花卉,有的在浅绿鞋帮上有几抹嫩绿竹叶,有的在浅灰鞋面上有几朵白菊,穿这样鞋子的女主人,家里的地板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社会,下放农村后,我学得最好的一样本身就是绣鞋垫,中原的女人把袜子缝上鞋垫后,便经穿了。我从蓝底白线、白底蓝线学起,绣出彩色多色的花样来,回家给母亲看,她无论如何不相信,要我当面绣给她看,她才相信了,她把一大包丝线绸缎及花边都传给了我,才知道绣一片花瓣应该用由浅入深的丝线,我于是用它们慢慢地绣出了几对帎头。

上海每到秋天便有盛大的菊花展览,母亲极爱看花,这一天全家出动,变成郊游一般的盛事,我最期待的是去餐馆吃饭,而节俭的母亲每次回家都抱怨浪费,但对满园的菊花却百般赞赏。

菊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它也有雌雄之分,花舌状的是雌花,筒状的便是混了性的雄花。花展上花锦团簇奼紫嫣红,除了有红、黄、白、橙、粉、緑等色,母亲更喜欢寻访墨緑色、雪青色、甚至黑紫色的菊花。我一向慢待菊花,嫌它平凡如邻女,茂密如村妇,不知母亲何能垂爱于斯,少更人事,看它茎细扶疏独傲风霜,忽记宋人有诗「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芳,犹得车清觞」,心事竟写在秋深残菊中,更别说后来我同世人心中一样向往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文革时我在外地,一年后回去,母亲剪了短发,布衣素服,一脸的坦然。

抄家时抄走了所有财物家具,但留下了母亲的大床,我回到家中见空荡荡的大房中,及白了头发消瘦脱形的母亲,只觉一阵阵的心痛,她却对身外之物的失去无多留恋,常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反而轻松了,从此再不添置任何生活必需品之外的奢华物品,摒弃了一切多余的物事,她泰然安命于简单的人生,有乡亲远道来访再无钱财相助,却必定倾囊布排出一桌好酒菜。

操劳过度的母亲中年开始多病,文化大革命中的险象环生使她更加虚弱,七个子女寻找机会不断回家看望父母,我们喜欢围绕床畔,父亲挨着母亲斜靠在床头,我们七张笑脸围着一圈朝向母亲,就象黄帝在太平盛世中看到千载难逢的百鸟朝凤,这情景就是我们每天晚上在母亲床畔的「百鸟朝凤」和「龙凤呈祥」,它织成人世最美的一幅图画,永远映刻在我心底。

斗批改到尾声时,弟弟校中红卫兵烦闷起来,兴起了「毁灭性抄家」之念,意即要毁坏一切黑帮子女家中可用之物,使人无以为生,藏匿任何东西都是抵触革命行动,是犯罪行为,母亲病体离不开一张舒适的床褥,但我们怀着破釜沈舟之心决心保护住母亲的床垫,对于母亲,甘苦人生的终极,只剩一只舒服的病榻,我们所能捍卫的,只是一张厚厚的弹簧床垫,要保护这件用弹簧和棉料的东西,却冒着对抗革命运动的罪名,但是没有人退缩,如一支英勇的队伍,一齐把它抬到四楼屋顶平台上,然后用许多被单报纸把它层层包裹起来,上面堆满可以放上去的所有「垃圾」,又抽走了上平台的梯子,藏了起来。

日子在恐怖的等待中过去,抄家的小鬼终于来了,弟弟得知消息,他们会挑衅似地提出许多问题,稍有偏差便给他们下手提供了理由,最后站在门外的头领会进来下令动手,所以要忍。弟弟千叮万嘱家中每一个人,能忍要忍,不能忍也要忍,这年头一块红布缠在臂上便是朝廷,便是王法,在权力更递走马灯的舞台上红卫兵失去了光辉,这批小将要发泄他们的怨恨及权欲,他们其实同许多正常人心态一样郁闷烦燥,在朦胧等待中看不清那儿有前途,他们要证实他们的存在,他们终于敲响了我家的门。

一批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问了一些刁难问题,边上有人痒痒的想下手了,于是他们给门外的首领打了暗号,那个为首的进屋见到我弟弟叫了一声「二囡」?便楞在当场,原来弟弟是校男排队长,是许多同学的偶像,他在球场上有自己的外号「二囡」,全校人都叫他外号,忽略了他的学名,那头儿没想到会闯到二囡的家中,于是脸上讪讪嘴上讷讷三言两语便放手而去,密云不雨化险为夷,大床安然无羔躲过一劫,父母躲在楼顶,弟弟奔到三楼小房中告知平安消息,大家仍惊魂未定哭成一片倒在母亲面前,那些荒唐的孩子在这荒唐的年月不知道自己正做着如何荒唐的傻事,是偶然的侥幸保佑母亲躲过了最后的浩劫。

那名贵的大床和舒适的床垫终于陪着母亲度过天年。

灿烂的有鲜花的年代留在了记忆的两端,花似乎一直是我与母亲之间一条纽带,最后一次陪她去公园看菊花,是一个深秋,她己迟暮晚年,出门须在午睡后傍晚前,但是日短了,近黄昏的太阳己不太温暖,倒是浅色的黄菊在夕晖中如一片黄金花海,恰如白居易诗「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菊花没有牡丹的富贵,桃花的轻佻,芍药的艳俗,也没有梅花的傲僈,虽然黄色在夕阳中已悄然卸下明艳光采,却益发显其成熟的华贵,又散发出些许曲终人散的凄凉。我扶着母亲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她很累,我脱下外套填在石凳上让她休息,她挽住我的手,我静静地等她体力恢复,起身离开时她与我都忘了石凳上的衣服,走远了,我冷得颤抖,母亲察觉了,返回去己不见了,母亲怪我不该脱下我最好的一件上衣给她当垫子,石头冷,能给母亲带来舒服及暖意,这就值得了,更何况这是她最后一次出门看花。

大床边上终于没有了百鸟朝凤,人去床空了。

与母亲仙俗睽违七、八年后,我只身来到纽约,内心万分惶恐的第一夜,我的泪水流湿了帎边,忽然,我清清楚楚看到我母亲站在我刚入住的纽约小房床前,她对我说了两句话:「你不要怕,我已随你来了纽约。」我正要叫她,她已消失无踪。

自信在异国如有神助,幸运常眷顾于我。过了几年,正是合家团聚安居乐业之时,又梦到她一次,她又对我说了两句话:「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哩!」说完便消失在一个上升的光道中,醒来梦境渐渐淡却,眼前却是一只火中的凤凰飞腾而去。

事后有人指点我,母亲是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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