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很多北方人和我一样,冬天喜欢去澡堂子洗澡,而我尤其喜爱泡澡,但是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关于洗澡最早的记忆也不那么愉快: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爷爷带我去洗澡,打了肥皂以后一把没捏住,让我滑进了池子里,那种在滚烫的水中下沉的感觉,眼前只有明晃晃的灯光透过水面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记得。但是自那以后,关于洗澡的记忆就越来越清晰了。
早年间家里很穷,我爸那会还是刚进城务工的青年农民工,在水泥厂给人拉板车送货,我便跟着他去厂里给工人用的澡堂子洗,更衣室就是一排木头条凳,下了工的人把簌簌落灰的工服脱掉往椅子上一搭,一边喧嚣着一边就掀开门帘进了池子。池子里的水无论何时都是浑浊的,像画家刷过画笔的水,呈现出一种墨绿色,因为没有淋浴,所以我洗完澡后,指甲里总会有沙子,我坐在二八大杠自行车的横梁上回家,一路走一路把指甲缝里的沙子抠出来,这样才算洗完了。
后来我家附近开了一家新的澡堂子,我从十一二岁开始到那里去洗澡,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这家澡堂子叫“金水湾”,按理说我应该报全名,也就是“金水湾浴城”,但鉴于那里实际上只是普通的浴池,和“浴城”这种充满迷幻色彩的地方完全搭不上边,所以这只是浴池老板一厢情愿的称号而已。
最早的时候,金水湾是奔着“浴城”的目标去的,里面有包间,有麻将桌,正门外面支着巨幅的海报,上面是一位美女身穿明黄色比基尼跨坐在泳池边缘的样子(别问我为什么记这么清楚),尺度并不算大。而澡堂子里面就更梦幻了,掀开门帘,雾气氤氲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画,一位一丝不挂又珠圆玉润的少女玉体横陈,满头金发像波涛一般垂下,那双眼睛仿佛一直盯着你看(直到数年后我才知道这幅画叫《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这大概算是我对女性裸体的启蒙了。因为这幅画引起过不少青春萌动的少年人自然的生理反应,大概引起了陪同洗澡的家长们的不满,几个月后便被撤掉了,不过其深邃的艺术气息已经熏陶了我——至今我仍然认为古典胜过骨感。
现在的金水湾已经不比当年,继维纳斯之后,很快门口的比基尼少女也被扯下,在2000年前后的中国,这样的海报还是太招摇。老板换了几任,每换一个老板就做一次装修,随即也涨一次价,装修越来越简陋,澡票倒越卖越贵,撤掉了包间,多摆了几张床位,麻将桌也搬走,换成几台老虎机赚点外快,还刨出了一块门面租给一家小饭店,时常有送禽肉的卡车开来弄得满院子骚臭,把澡堂的入口都挤到了一边,如果不是回头客很难找到。
徐州的市井澡堂大多都是这个样子:进正门交了澡票,挑开第一道门帘进男宾区,首先会经过一条短短的走廊,一边墙上安装着镜子,镜子边一颗歪歪扭扭的钉子栓根绳子挂着一把梳子,另一边则是一个简易的理发店,通常只有一把椅子,镜子直接用对面墙上的顶用,理发师常常没生意,这时就到堂子里面变身搓澡工。往前走挑开第二道门帘,就到了一片大大的空间,这里兼做更衣区和休息区,摆满简易的床铺用以换衣服,中间用矮几和痰盂隔开,床上铺着潮湿而且油腻的浴巾——过去一人两条,现在打了对折。为了能尽量多招待客人,床铺之间的走道都很窄,走道上间或会有一个捏脚的工人,脖子上搭条汗巾坐在小马扎上,就把路严严实实的堵死了,想过去就要另寻他路,很有走迷宫的感觉。
从这里开始,大家就要“坦诚相待”了:不管穿着阿迪还是阿迪王,戴着大金链子还是拴狗链子,统统都要脱掉,锁进一个松松垮垮的更衣箱子里,变成一个普通的澡客,一路在湿滑的地面上出溜着,穿过第三道门帘,进入澡堂子的核心区域——雾气蒸腾恍若仙境的池子区。一个比较大的常温池,和一个小一些的高温池,里面都有齐腰深的水,只要坐下就只剩下个脑袋还在水面上,可以把全身都泡进去,和苏州那种只没过膝盖,人需要完全躺下的小水池相比实在方便很多。通常两个池子里都浮着大大小小的脑袋,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红着脖梗默不作声,有的嘴里还在哼哼唧唧,不过绝对都是很自在的。搓澡工招揽生意的声音,澡客们在池子边上把毛巾打的劈啪作响的声音,小孩子一边抱怨水太烫一边不情愿的被大人按进水里时大声叫嚷的声音,都在这里混成一片,这是中式澡堂独有的交响曲。
我在这家澡堂子洗澡十余年,很多十几年前就看到过的老人,如今还是常去泡澡,只是人数已经越来越少,剩下的也越来越老了。过去常常听到它们相互招呼,问问什么时候来的,下去洗了几趟了,孩子过年回不回家,儿媳妇有没有给做午饭之类,现在他们只是安安静静的躺在角落里,几张固定的床位上,有时候开着收音机听土戏,有时候昏昏沉沉的睡着,等待下一次下水的时机。在这些老人里,我只认识一个,听人叫他秦大爷,初中时有一次去洗澡,我在他旁边一张床,那时候这位大爷两鬓刚刚变白,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还很健谈,逢人就要说两句,也有一帮老哥们,每天上天入地的吹牛。他对我说:
“你多大啦?上什么学?小伙子身体真好,我是老了!”
听人说,秦大爷过去在机关上班,退休在家闲来无事,常常去洗澡。从初中到高中的6年间,我几乎每次去洗澡都能遇到他,偶尔他也问我在哪上学了,学习成绩怎么样之类,我也一一告诉他。我想,秦大爷大概家里没孩子吧,不然随便操持一下孩子的事情,也不至于那么闲。不过据他自己说,家里是有两个儿子的,只是都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老伴很早就去世了,自己就来澡堂子凑热闹,消磨时光。
秦大爷洗澡有很多花样,比如在休息的床上盖条毯子听土戏,偶尔还会要杯花茶,削个萝卜,或者捏个脚,在池子里也总有办法让时间过得快一点,比如替老板监控水池子的温度,冷了就叫人赶紧烧锅炉加气,热了就下池子赶水,让水流动起来,尽快降温,要是哪都用不着他,就悠哉的往池子边沿上一躺,自己唱唱歌,我听见过最多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也听到过《小白杨》。
上了大学以后,回家越来越少,许久也没再见过秦大爷。大概快从大学毕业的那年春节前,我又去那里洗澡,却在换衣服时看到一个老人,身前拄着个带轮子像小推车一样的架子,一步一步挪着从池子里出来,我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那竟然是秦大爷,只不过他已经完全变了,头发几乎掉光,一只眼睛紧紧眯着,另一只瞪的老大,唯恐看不到路似的,下巴歪向一边,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那笑眯眯的样子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凝结在了脸上。澡堂老板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等他把那辆小推车也收拾妥当,我才凑上去问他:
“那是秦大爷吗?”
“对,你认识他?”
“不怎么认识,以前说过话。他怎么……”
我犹豫着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澡堂老板小声说:
“入秋的时候天凉,他洗完澡出去没擦干,风一吹就倒了。”
“他还能说话吗?”
老板斜瞥我一眼,似乎很诧异我竟然会问答案如此明显的问题,他摇摇头说:
“两个儿子也不回来,他中风那天在澡堂子门口摔倒,还是几个一块洗澡的老头把他送到医院的,听说啊……”
他回头瞥了一眼秦大爷,进一步压低了声音:
“听说,出事以后他大儿上医院交了点钱,还没等老头醒就走了,二儿后面来接老头出院给结的钱,待了几天也走了,之后老头还是每天来洗澡。”
我又打量了秦大爷一阵子,感觉这件事确实不是我所能干涉的,虽然无奈也只能随它去了。
今年春节前我又去洗了两趟澡,在那群越来越少的泡澡老人团队里没再看到过秦大爷,因为实在有点关心,便想在结账时去问老板,这时才发现老板也换了个年轻些的新人。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有过这么个人,我再三描述了秦大爷中风后的样子,他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个老头啊,他不来了。”
“怎么不来了呢?”
“反正不会再来了。”
看他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我便不好再问。出门的时候一抬头,猛然发现墙上多了两行鲜红的大字:
“老人及幼儿需在家属陪同下入浴,否则后果自负!”
我有些发懵,忽然传来一阵欢叫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池子里跑出来,浑身像烫熟的虾子一样通红,他爸爸紧随在后,一边叫嚷一边追着他跑。我忽然感到,这家澡堂子已经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至于到底是哪里变了,或者,究竟是谁变了,我也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