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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三期:小城故事(1)故人
最后一支蜡烛即将燃烧殆尽。她翻了个身,佝偻着腰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床上爬起。她走到桌旁,盯着那微弱的一缕烛光瞧了许久,直到眼睛被熏得模糊,才捧起最后一截白烛走到窗台边。陈年的窗玻璃烂了好几个洞,冷风灌了进来,直往她的脸上冲。她忙抬起手掌护住火焰,从窗口往外看去,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天上的几个星子一闪一闪,却什么也照不亮。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干枯的皮肤,凸起的骨头,像一截粗粝的树干,脱去了水分,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表皮。
“雾生,我老了。”她把头抵在窗棂上,嘶哑的喉头里闯出一声呜咽的悲鸣。入了夜,她就再也梦不着他。只能在这个屋子里等,她已经等了多少年,她自己也算不清了。蜡烛最终还是熄灭了,彻底的黑夜还是降临,她回到床头,从枕头下拿出一件尚未织完的毛衣,盖在自己身上,脸对着窗口,眼睛睁开,在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夜里,一觉醒到天明。公鸡雄赳赳的打鸣声响起,她打开房门,坐在门前的摇椅上,低下头开始织毛衣。
院子里开门了梨花,一簇簇洁白如雪,满园清香,本是一片好风景,有个小家伙却偏偏对此无感,坐在围墙上背对着梨树,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河边一群打着赤脚嬉戏的男孩。这就是她的雾生了,不爱读书,专喜欢去河边游玩的雾生。“你知道嘛,雾生的水性是极好的,他们说他掉进河里没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她逢人就拽着人家的手激动地辩论,村里的人渐渐就不理她了。
“阿娘,小虎他们都有毛衣,我也想要一件!”可那个时候,她天天忙着给人家做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哪有那个闲工夫给他织毛衣。“雾生,毛衣马上就要织好了,”她嶙峋的手指一遍遍绕着毛线,反复地织着最后的衣领,“你再不回来,毛衣就不合身了。”每当最后一个步骤完成,她就把那些线拆下来,重新再织,日复一日,时间好像从没有溜走,被她缝了起来,封锁在一个若干年前的傍晚。她的雾生,自那日起,就不肯再回来。视线逐渐昏沉,她抬头才发现已是落日时分。
她走到厨房,动手准备晚餐。院子外面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笑声,她怔怔地听着,忽而就放下手中的菜刀冲了出去。几个正在放风筝的小孩一见到她就吓得到处乱窜,“疯婆子出来了,快跑!”他们不停地跑,不管她在身后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喊,都坚决不肯回头。“雾生,不要走,等等我,等等我啊——”她伸出手,颤抖的瞳孔映出一片模糊的阴影,她摔倒在地,手脚在空中扑腾,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她已经太老太老了,不到一分钟,她就开始喘不过气,冷汗从鬓角留下,她的舌头打着转,一只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等等我啊......”她嘶哑的哀鸣一声声地重复。
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那是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皮肤黝黑,眼中布满担忧。他把她扶到院中,她拉住他的手,笑着道:“你长得真像雾生,他长大后应该就是你这样,对了,你刚才看到他了没有?他在外面放风筝呢。”青年人蹙着眉心,脸上写满了纠结,对上她充满乞求万般渴望的眼神,他咬了咬牙,点头应道:“我看到他了,他到河边去了,不久就会回家的。”听了这话,她终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你知道嘛,雾生的水性是极好的,他们说他掉进河里没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她站了起来,伫立在门口,她的背已经驼了许多,身体接近残败,但那守望的背影,却仿佛要永恒地存在,与天地合二为一。
青年人无声地陪她站立片刻,院子里的梨花谢了,晚风吹起一片洁白的落花,在空中流连飞舞,四季流转,这里有一个未亡人,在等待一个久未归来的故人。临走时,他回答了女人挂在嘴边那句时常被人厌烦和嘲笑的话。
“是啊,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她摇了摇头,回到厨房,低下头佝着身子安静地做饭。桌子上摆了两个饭碗,她坐这头,另一头是雾生的位置。她吃得很少,却不时给对面的碗夹菜,“吃吧,你爱吃肉,以后我会多放一些肉,别生我的气。”她轻声安抚着,眼里都是细碎的光。
吃过饭,她点燃一支蜡烛,在烛光下,她打量着手中的毛衣,灰色的线条里混进了细长的白线,干瘪的手指抽出白线,一缕一缕,竟像永远抽不干净似的。“雾生,线团用完了,早就用完了。”她回到床头,睁着眼,面对着窗口,没一会儿,悄悄闭上了眼。最后一支蜡烛,快要烧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