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

天气是很冷的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下过了两场雪。

房顶那黝黑的瓦片上面盖着白茫茫的雪,在月亮底下映着动人的光。屋檐下挂起了成排的冰棱,远远看去,仿佛房子也长出了白胡子似的。

在这样的夜晚,从某户人家的房子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若是噼里噼里地响,那是在搓麻将,若是啪啦啪啦地响,那是在打扑克牌。无论是哪一种声响,其中必定夹杂着鼎沸的人声——它们——毫不留情地将那寒夜的寂静赶回它的娘家去了。这些“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无不“吞云吐雾”,将一个人间的“赌场”变为“仙境”。在这烟雾的缭绕中,人的思想也难免有些飘忽不定,只有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台面上的牌,心中酝酿着一个个的“阴谋”,或吃上家,或堵下家,或打对子,或出顺子……一看便是老行家。这些人的记性平时不见得好,唯有在打牌的时候能够过目不忘,下一局已经打了一半,嘴里还议论着上一局的战况:我的二筒不该打,你的一条早该出,你的红十去早了,我的小二出太晚……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有两个人为此而打起来。由打牌而变成打架,这是很不幸的,因为头破血流的那一个进了医院。

在这样噼里啪啦的打牌声中,大人们开始了对新年的盼望。

小店里新来了一批小鞭炮,这是平时所没有的。其实每家小店能买到的鞭炮都不大一样:有五毛三盒的“掼掼炮”,摔在地上噼噼地响,有五毛两盒的“擦擦炮”,需要引燃信子后过一会才会啪地一声响出来。也有能响两声的,能响三声的,不过身子长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一次,木公桥的小店里进了一批“原子弹”。率先发现的几个人无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鞭炮中的“原子弹”想必是威力惊人的,然而也有人说,这说不定是某些“标题党”之类的玩意儿,其实不过唬人而已。想想它的成分,应该不可能是钚239或者铀235,否则,那些别有用心的政客们早该跳起来大做文章,说中国人将核技术运用到鞭炮上面去,中国人放核弹就跟玩儿似的。再说,两毛钱一根的售价,应该买不到原子弹。然而两毛钱一根的鞭炮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说不定这是个“真家伙”!

于是大伙儿商议,先买两根,试它一试,瞧瞧威力再下结论。这时候恰好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只油漆桶,于是决定就用那油漆桶做实验。将“原子弹”置于空地之上,将引信点燃,盖上油漆桶,跑出老远。只听得一声剧烈的闷响,只见那一只油漆桶飞出几米之高,众人又是目瞪口呆,又是面面相觑——这一根确乎是鞭炮中的“原子弹”!

那么,剩下的那一根怎么处理呢?有人提议,水中试爆。于是来到运河边,将引信点燃,丢进河里。然而等了半晌却是无声无息——它太重,沉下去了。于是众人无不扼腕叹息,将那两毛钱的巨款连同满怀的希望一并打了水漂。看来这“原子弹”好像也没有那么厉害,不如花五毛钱买两盒擦擦炮来得实在。

在这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孩子们开始了对新年的盼望。

哪个孩子不盼过年,不爱过年的呢?谁也不知道长大一岁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只知道那其中有热闹,有快乐,有兴奋。

孩子们都在盼着过年。

盼望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年前的那一段时光是最快乐的。

鞭炮可以随意地放,即使偶尔被吓一跳的人骂两句也无关紧要,只要不丢进别人家的菜缸里,否则这个年就不大好过了。正要把鞭炮玩腻之时,又听说某个小店里新进了一批玩具枪,五元一把。唆了唆鼻涕,精神似乎也有些抖擞。在脑袋瓜子里将那零零碎碎的零花钱们拼凑起来,将将够用,于是更高兴了,当即起身,绝不迟疑,即使买回来挨一顿骂也是无关紧要的了——挨一顿骂又不会痛,又不会少块肉。挨骂虽然不太好受,但是挨完骂,快乐不就又回来了么?挨骂也值了!

若是换成现在,我们绝不会跟一只鸟过不去,然而小时候不管那么多,以为那是一种乐趣,于是买玩具枪的“动机”是为了打麻雀。听说麻雀的胆子极小,放炮仗也能吓死几只,听起来好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并不是那么回事——至少我们的玩具枪从来没有打伤过它们,打中了就跟挠痒痒似的。既然打不下麻雀来,那就打点别的。于是别出心裁的人找来了一个香烟盒子,一伙人就对着它当靶子,看看谁射中的次数最多。有人站着射击,有人蹲着射击,有人趴着射击,看上去似乎是刚刚从阿富汗撤回来的老兵,只是打不中——风太大了,三点一线也不管用了。

谁也成不了赢家,可是每个人都欢笑着。

寒冷的空气中隐隐地洋溢着一些欢乐的气氛——离新年愈来愈近了。那一种由殷切的盼望而产生的欢乐,终于在上街的那一刻达到了高潮。

按照历年的惯例,过年的时候要万象更新,大年初一,从头到脚都得换上新的。

大街上的店门口播放着各式各样的音乐,他唱他的,我唱我的,听来听去好像听不出个所以然,再仔细一听:哦,原来是“生意兴隆”!是的,每家店里头都挤满了人,看的看,试穿的试穿,说价的说价。这一种喧闹的气氛不但不会惹人生厌,反而会使人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愉悦。你看,人们对生活是充满了希望的,对将来是充满了期盼的,这一切,都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冰糖葫芦被插得老高,每一根都是可爱玲珑的模样;棉花糖像一个个的气球一样,又像一朵朵的云彩一样,它们,随着人群飘到远处去了。

冰糖葫芦可以不吃,棉花糖可以不买,但是玩具摊上面的那些“刀枪剑戟”却无不使人心动。想着某位伙计已经买了一柄叶孤城的宝剑,某位老弟已经买了一根大师兄的金箍棒,我只有买上一把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刀才能与之匹敌。于是整个人呆呆地站在摊子面前,死活走不动路了。父亲要买,母亲不让买,最终母爱战胜了父爱,把我硬生生地拽走了。

拽到菜市场的楼上,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菜市场楼上是个运筹帷幄的地方,在那里,我狠狠地见识了一把中国妇女们的智慧。其技巧之灵活,演技之高超,无人能出其右。可是小孩子并不在意那一套本领,心里仍然想着那把三尖两刃刀。在菜市场楼上转了多少圈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腿脚都有些打颤,眼神中也失了色彩。父亲看见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答应了一会路过的时候一定买下来,君无戏言;母亲看见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着快过年了,不能太委屈了孩子,于是也松了口。于是腿脚也不颤了,眼睛里冒了光,仿佛一口气可以跑到西藏。敢问人世间什么事情最能使人快乐?失而复得!

满足了心愿,看什么都是美丽的。这时候再去面馆吃上两碗面,锦上添花。一碗榨菜肉丝面,一碗青椒肉丝面,很简单,很美味,就像纯真和快乐一样。

买了新衣服,买了新玩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哦!回家路上的风景真美!

新年是快乐的,而盼望更加快乐,盼望中是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的。

新年近了,孩子们在盼望着,人人都在盼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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