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第四日。是个星期六。

周三天亮之前,他走的时候说,我会想你的。她还没睡醒,眯着眼笑。冥冥之中想起前一天他说,可能会忙得没时间想你,不过我的潜意识会……行了。她给了他一拳。

醒了,却觉得很累。几点了。她闭着眼睛摸到那根编织质感的长长的充电线,然后像渔夫收网一样缓缓地拉回来。以前她是有十几年的戴手表的习惯的,日夜都不摘。后来听说晚上不摘表对身体不太好,又不想来回摘戴,于是干脆放弃了这个习惯。又或许是因为她没钱买那块心爱的贝母表,又看不惯手上戴的那一块罢了。为了防止手腕光秃秃的不适应,戴了一段时间的镯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八点三十五分。太早。为什么每个周末都会这么早醒,而每个工作日又睡不醒呢。再睡一会儿吧。起来那么早,又不知道要干嘛。

十分钟后,她终于放弃了挣扎,睁开强行闭上的双眼,睫毛也不再颤抖。这是周六的早上啊,双休的周六的早上,她对自己说。周六早上,应当是半月一度的最幸福的时刻。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斜着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自从搬来这个朝南的房间,总是能感受到北京的早晨阳光炽热的温度。今天的阳光格外明亮,也许是因为这个新换上的白底龟背竹印花窗帘。之前的窗帘是房东留下的,灰褐色格子图案,她一直觉得是因为脏,洗洗就好。直到她发现那些灰暗的格子经过洗礼后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开始觉得这旧窗帘跟这个自己精心打点的房间格格不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愈发强烈,仿佛只有换掉窗帘才能够证明她的主权。她曾经连着七天看淘宝到深夜,还看了好多买窗帘的攻略,用吝啬的内存下载了几个所谓有品质有格调的APP,为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的窗帘,却迟迟不敢下单。

人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物上倾注太多心血,却因为太在乎而一直下不了决心。她在乎,因为这是她的领地,是她梦寐以求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她记得大学时,得知家里她闲置的房间被姥爷住进去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在深夜里蒙着被子无声地嚎啕大哭。世界上唯一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没有了。她想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主要是不想每天晚上因为怕室友听见而不敢哭出声。就算不回去,只要它在,她就不是孤立无援。

她跟他说想换窗帘,本不是想征得他的同意,只是告知或是自我肯定。不成想他并不感冒。他觉得没有必要。她莫名地愤怒和不解,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与她有过这么大的分歧。她有些伤心,她从没如此真诚地跟他说过想买什么东西。上次随口说一个八百多块的包包漂亮,他立马打钱过来。她傻笑笑,然后把钱退了回去。

可是这一百多块的窗帘,仿佛变成了她的底线,让她在餐桌上都无法心平气和,委屈得吃不下饭。见她这样,他只好说,本来打算给你个惊喜的,我已经买了。听到这,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他明天就回来了,看到新窗帘,也许他的心情也会好吧。该起床了。虽然并不饿,好像该吃点什么。并不想自己做。点开外卖软件随意翻着,看到焖面。想念学校旁边的那家铁锅焖面,老板和老板娘人很好,饭菜做得也好吃。他们家还有她最喜欢的黄焖鸡和麻辣拌。以前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她都会去,那时一起去的同伴已不再联系,而她,可能也不会回去了罢。她清晰地感觉到,有关东北的一切,在从她身体里一丝丝抽离。也许有一天,她希望有一天,她再也想不起。可她害怕这一天的来临,她恐惧对于每一条记忆的失控感,所以她疯狂地发朋友圈记录生活中的点滴,好像这样就不会忘记。

她喜欢回忆。她又害怕回忆。冷酷无情这个词,母亲经常用来形容她,可她知道,她跟这个词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朋友圈什么时候出个时间轴啊,她常想。


她下意识地点开微信,没有他的消息。工作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她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和浮肿的眼皮。昨晚的电影太感人了啊。流浪的音乐家临行前给小女儿弹琴唱他写的歌,他想让她知道他爱她。爱这个字,在亲情的字典里,一直是她不敢触碰,束之高阁的。但她在电影院还是哭得背气。她想起了自己遗忘多年的一幕。

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她小时候的家里,爸爸盘着腿坐在地板上,对着录音机给她念故事。他要在离开之前把他的声音录下来。她跑过去坐在旁边听,童稚的声音也被收进了黑压压一圈一圈缠绕着的磁带里。她不记得之前爸爸有没有给她讲过故事了。她只记得她喜欢那些故事,有烟火气的带点江湖味儿的,在年幼的她看来都很奇异的故事。

身边的同事递来纸巾,她怀着尴尬又感动的复杂情绪接过,轻轻地,来回擦拭自己的脖颈。爸爸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读完那些故事的呢。那本磁带去哪儿了呢,她好像自己反复听过好多遍,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中留在哪个曾短暂住过的出租屋么。还是被妈妈有意无意地藏在了什么地方。她全都不记得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记忆很好,记得自己两岁时独自被扔在黑暗的大瓦房最里屋的炕上无人问津,她用很长很长的时间看遍了灰色天花板所能幻化出的所有纹路;记得自己四岁时眼睁睁看着妈妈离开家翻过后门外的山坡去上班,而自己哭着吃饭被爷爷一把推在地上。从此她再也没有尝试过对大人撒娇。她甚至六岁就学会帮吵架受伤的大人处理伤口,也不害怕流血和受伤,有时还会主动给自己制造点刺激。


梳好头发走进客厅里,她感觉到小腹隐隐作痛。幸好是周六,不会耽误工作。她想着,却又有点遗憾。请假,总归是件刺激的事。是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唯一的离经叛道。

这半年每次都是他煮好了红糖姜水端过来。许是被惯坏了,一个人懒得照顾自己。她草草收拾些东西,烧了半壶热水,抱着一天的物资回到卧室,轻轻关上门。多喝热水,她想起这句话。每次他把水递到她面前,逼着她多喝几口的时候,她总是觉得水比药难喝。她倒了热水,贴了暖宝宝,打开电热毯,躺下。

电话响起。是外卖。新换的手机号没有几个人知道,她不愿意接听电话。害怕打电话,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她宁可忍着腹痛跳下床跑去开门,也不愿搜肠刮肚地汇聚体内所有的元气去发出声音。

焖面没有学校旁边那家好吃。差的太远。吃外卖时爱看暴走大事件,几年未改。刚刚复播的王尼玛似乎稍有怨气,但他被关进小黑屋之前的那一期竟然没有删减。王尼玛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父母活了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推翻的。动动脑子,反抗啊,朋友。她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想想也没什么要反抗的,她一向扮演着别人家的孩子、别人班的学生,用尽全力想去证明自己,让家人安心。唯独……她曾经兴高采烈地把朋友带回家,想告诉家人是这个男孩让她走出阴霾,她不那么自卑了,她走路抬起头了,她敢大声地笑了。可结果不尽如人意。最近几个月,她试图说服把钱当做所有安全感来源的母亲,钱不是最重要的,艰苦的生活不能杀死一个人,但孤独能。母亲说她喜欢孤独。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感情原本就是自己的事情吧,不需要别人的同意。可她无比想获得母亲的肯定,只是因为她是真心地想与母亲分享这件事——她找到了尘世中漂泊的另一个,和她相似的孤独的灵魂。他们懂得彼此的坚强和脆弱,他们能够互相珍惜,互相心疼,相濡以沫,抱团取暖。多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啊。这是她人生中最高兴的事了,却没有人懂。

有人敲卧室的门。隔壁室友说买了火锅食材,明天可以叫几个伙伴一起吃。这是好事情。她喜欢聚会。她喜欢热热闹闹的。好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一整天都忘了呼吸。室友该是看出了她面如土色,关切地问她。她说,没事,我去准备一下。

她觉得自己有些气力了,着手开始清扫。刚洗完一双袜子便觉腰痛难忍,无法直立,只好驼着背回到卧室,瘫在床上。傍晚的阳光换了个方向投射在房内,柔柔的,金黄色的色片。卧室里弥漫着外卖和一些陈旧的味道。她垂了垂眼,打开窗,一股新鲜的雾霾扑面而来。她垂下头,关上窗,把杯子里没喝完的凉水倒进香薰机,点了一滴薰衣草精油。这精油可有年头了吧。高中那几年睡眠不好,几乎每天晚上都是伴着这薰衣草香入睡的。这味道让她安心。那么小的一瓶,竟用了这么多年。管它过没过期,至少味道没变。


她就这样捧着手机在床上度过了一天,期间响应朋友的召唤玩了一局荒野求生。她坚定了要卸载这个游戏的信心。《大逃杀》这部电影给她的阴影太重,哪怕男主角是她喜欢的藤原龙也也无济于事。那段时间是她紊乱生活的开始。

手机没电了。一整天都插着充电线,电量还是越来越少。想找一根合适的充电线,比找对象还难。她把用过最好用的线,在同一家店又买了同样一根,拿回来却根本不好用。连数据线都这样,可遇不可求。群里不断蹦出新的消息,程序不断更新新的push,她小心翼翼怕遗漏什么信息,直到手机突然卡死在一个诡异的画幅,最后终于熄灭。十一点五十。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们的纪念日。他也许忙着工作并不记得这件事,该给他个祝福。插着电的手机丝毫没有要开机的迹象。她找出他的老式诺基亚,里面有他的一张老电话卡。怕他入睡,用按钮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短信,赶在12点之前发给他。

该睡了。他不会回复的。他累得睡觉都来不及。关掉所有灯。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开始艰难的入睡过程了。手机并不能打开,所以不能播放睡眠音乐。她很依赖那些所谓的助眠的α波。她舒展开身体,仰面躺着,驾轻就熟地放松自己的每一块肌肉,却注意到刚才一直忽略掉的痛经。她翻向右边。抱着团成一卷的另一床被子,像抱着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眼泪掉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独处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掉泪,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活着。此时的她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用怕别人听见,可以大胆地哭出声音,她很满意,这样一个人在深夜里毫不克制地哭泣,让她觉得幸福。

迷迷糊糊过了不知多久,屋里突然一亮,刺痛了她的眼睛。手机开了。她焦急地打开,发现他一分钟前评论了她的朋友圈,却并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刚要给他发信息,手机卡住,闪了闪,又灭了。还是睡吧,她想,不早了,明天,还有朋友要来。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手机又亮了起来。这次没有那么幸运了,没有等到开机,就电量告急自动熄灭。可能手机也有脾气,没隔几分钟,充了一会儿电又亮起来,却又不足以支撑开机所耗电量,响了响,又熄灭。她想开机把手机关掉,让它放弃挣扎,却不能成功。她瘫在床边,拿着手机的手重重垂下,看着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来回几次,她开始厌倦这个智障的死循环。不能关机,音量也不能调。无法控制的感觉真不好。这个蠢货手机会不会一直挣扎到明早。管它呢。索性扣上手机,尝试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又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一响,她的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是手机自动开了,又有人发了信息。以为是他,结果竟然是工作,她的起床气充盈着任督二脉,不客气地回绝了。快两点了。屋里黑漆漆的。手机电量还是不足以放助眠音乐。大脑被折腾得异常清醒。她突然非常想念他,想问他收到短信为什么不回复,打完字,手机又关了。不管了,给他打个电话,听见他的声音就能安心睡觉了。她拿出诺基亚,点开屏幕时诧异地发现,发出去的短信下面有小小的感叹号。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十秒钟后,她胆怯地证实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停机了的事实。这一刻她彻底与世隔绝。她不知是全世界都抛弃了她,还是她抛弃了全世界。

她这几天在读一本书,叫做《人间失格》。太宰治在写完这本书之后选择了自杀。书里的内容其实她一个故事都没有看懂,看完也都不会记得。但她却能体会到主人公的切肤之痛。有人说这本书就是在无病呻吟,能看懂的人,都好羡慕这样说的他们。她忽然感觉鼻子酸痛,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她安慰自己,哭也有助于睡眠,每次哭完睡得都很沉,第二天早上都听不见闹钟。睡吧。睡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一小时后,她终于放弃了挣扎,睁开强行闭上的双眼,睫毛也不再颤抖。她异常清醒的大脑满满当当,全是太宰治式的无病呻吟。她走下床,打开了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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