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儿子要爬山。最近的,当然是小南山。我们顺着东边沟子,迤逦南行。路,是我儿时走过无数遍的,可是近年来封山育林,不让散放牛羊,走的人少,荒草漶蔓,葛针横生,加上下雨时山水的冲蚀,变得不太好走。上了山更是如此。还好他大了,不像前两年走两步就叫苦、喊害怕,不过到底是平原长大的孩子,再没有了平时的灵巧跳脱,那副小心翼翼的笨拙样,让我心里暗笑不止。
本来山就矮,底下的一半又开成了农田,上面的部分长满了密密实实的灌木,上不去,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放弃了上山的打算。我们沿着山底的小路从前山转到后山。沿途,我给他摘下一颗山杏,可惜早已经过酸爽多汁的时候,又硬又涩又苦,他咬一口就“呸”地吐了出去,小脸皱成了核桃;我挖了一棵山蒜,把蒜头上的老皮扒掉,露出白嫩的蒜头给他,他吃了后大呼好吃;伞之花也遇到了,可惜还没有花骨朵,没法给他采来吃,如果给他挖出根茎来,他吃了觉得好,有缠着我要个不停,岂不麻烦?便视而不见地过去了。
此次上山,让我感觉有所得的是看到柴胡和远志,这是无数次进入我梦里的东西。我小时候在山上放牛,除了本书,就是拿个小筐,扛个镐——做什么呢?刨药。我们那里山上的草药有柴胡、远志、志母、黄芩,这几种药里,最常见的就是柴胡和远志。其余的,或许此次上山也碰到了,可是,不理我了,只有它们俩还没嫌弃我,摇摆着纤细的身躯和紫色的小花,亲切地向我招手:“回来啦?我们在这里等你呢!”
我还记得当年刨药的情景:大太阳底下抡着笨重的镐头,用不了半天手就磨出了血泡,摁上去像气球一样,软软的,富有弹性,再磨,泡就破了,浅红的血水流出来,火辣辣地疼,但慢慢的就在曾经有泡的地方结出了厚厚、硬硬的茧子。忙碌半天,连秧带根,也就多半筐的收获。
这并没有完,还要收拾,柴胡、黄芩省事点,把秧子揪掉,根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就好了;远志的根要用擀面杖幹一下,里面的硬芯拽出来扔掉,把外皮留着;志母恰好相反,得把根的黑色外皮扒掉,只留下里面白嫩的部分。无论远志还是志母,都要回到家就立刻收拾,否则风干了,就没法弄,只能扔掉了。刨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个比较辛苦的活儿,常常累得差点病倒。一个假期的所得,大约也就十几或二十几块钱。但是,尽管没有人逼我,每年放暑假的时候,还是乐此不疲,大约是替父母分担了家用的虚荣心在支撑着吧。
这次上山,我有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东边山脚下的山崖。那是一个三米多高近九十度的崖壁,每当下雨的时候,山水就先流到上端的石窝里,然后从崖壁上奔流而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落到底下的石潭里,潭里的水可以存好多天,是我们饮牛的好地方。那时,我们常常从石潭那儿爬上崖壁去,坐在石窝里——其实从坡上的小路下到石窝里更近,也就一米左右,而且也更安全,但是我们还是更愿意爬上去,幻想自己像电影里的侠客一样在飞檐走壁。
哪怕是在最热的中午,石窝里也是凉阴阴的,是我们避暑的好地方。我想试着再爬一次那个山崖,让我儿子这个走点坡路就战战兢兢的家伙儿看看:什么才是男子汉应该有的勇敢!可看到的情景让我很失望:沟里通往石潭的地方被人开成了田地,石潭里长满了灌木丛,根本进不去了;而且不光底下的石潭,上面的石窝里也是,不欢迎我了。
下山的坡上已经没有路了,只有在荆棘和蒿草丛里还残余着当年小路的痕迹,但也是常常走着走着路就断了。每当这时,我就搂住儿子的腰抱着他跳过去。我所怕的是伸到小路上的葛针和蒿草,因为上面常有我所害怕的东西。
小时候上山,最怕两样东西:长虫和马蜂。
我们那里的长虫,有灰的,有黑的,有黄的……由于地处北方,剧毒的少,最毒的大概是一种的“野鸡脖子”,但也没有听谁被它咬过。长虫的可怕是心理上的,常常是走到跟前了,才发现脚下还有一条蛇,差点就踩上了,吓得“嗷”地一声跳开,跑得远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长虫呢,大约也吓了一跳,迅速游走进草丛里,不见了。这样的事大约每年都要经历两三次。
马蜂也会遇上两三次,与长虫的有惊无险不同,马蜂带给人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我们那里的能够见到的峰子,胖胖的蜜蜂不用说了,虽然常见,但很少有人它被蛰过,而且据说被蜜蜂蛰了还可以治风湿;另外常见的是土蜂,腰身细长,土黄色的,嗡嗡地飞来飞去,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大约你不招惹它,它是不会蜇人的。马蜂就不同了,一来它细长的腰身的花纹是黑黄相间的,一副凶狠、不好惹的样子;二来它很少邻人而居,从来都是在山野的蒿草和灌木丛上筑巢。
虽然马蜂看似可以敬而远之,相安无事,其实却是防不胜防——常常我们走着走着,无意间碰到了一棵蒿子或葛针,就听见“嗡”的一声,你就知道大事不好:趟着马蜂窝了!遇到马蜂,你跑是跑不过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高的草丛或庄稼地里猫起来——当然,如果你点子背到了家,恰好你趴下去的时候又惹到了另一窝马蜂,那就神仙难救了。只是仓皇之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藏身点,就很难说了。就在你左顾右盼、慌不择路的时候,感到脸上或胳膊上火辣辣的一下,完了,中招了!
马蜂的毒性非常大,只一针,就让你的至少半张脸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几天也消不下去。不止如此,被马蜂蛰后的痛感非常强烈,哪怕最凶悍的孩子也常受不住,哭着回家找妈妈去了。据说,被蛰之后,及时把刺入肉里的马蜂钩子拔出来,毒性会小很多,再到地里摘点马莲菜(马齿苋)的叶子,揉碎了,会缓解疼痛。
说起马蜂,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小时候,每当入秋的时候,收完秋了,人们就去地里挖田鼠洞,把田鼠们藏起来的粮食挖出来,一个洞里能挖出多半面袋子的玉米或大豆来。一年,我们村里的一个小伙儿在田鼠洞的时候,没有挖出粮食来,反倒挖出了一窝马蜂!村里人说碰上地盘蜂了,其实应该是进入底下冬眠的马蜂。他是真的捅了马蜂窝,已是深秋,田地里光秃秃的,没处藏没处躲,被马蜂群起而攻之,后果可想而知——立时脑袋就肿成了猪头!他的情况太严重了,已经不是疼几天、用土办法缓解一下就可以的了,如果不及时就医,会有生命危险,赶紧送到医院里去了。
由于与马蜂如此苦大仇深,所以我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烧马蜂窝。马蜂在晌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最厉害,但是一早一晚天气凉、露水重或者阴天下雨的时候,就老实许多,如果时候发现了马蜂窝,我们就点着一把蒿子,去烧它。浓烟里马蜂飞不了多高就都落下去,被烧死了,我们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感。不过马蜂不像蜜蜂,蜂巢里的蜜非常少,最常见的是蜂蛹。老人说马蜂窝是可以入药的,可是却没见谁来收它,所以采得的马蜂窝都被随手扔掉了。
我和儿子上山的时候是初夏,所以最多腿上被划点血印子,如果是深秋来那就麻烦得多。那时候,各种一年生的蒿草都到了尾声,种子都成熟了。就像小学课本《植物妈妈有办法》里说的那样,呈枣核形、全身是刺的蒺藜狗子会扎到你的裤子上,让你带着它去远行。不过最烦人的是一种叫鬼叉的,会把你的衣服裤子,只要它们能接触到的地方,都扎得密密麻麻的,像个刺猬一样,摘不胜摘,即使种子摘掉了,种子前端的毛刺仍会扎在你身上……
当然,这些都是我儿子无法体会的。他不像我,是一个漫山遍野瞎跑的野孩子,自然只能在山野见寻找乐趣。他虽然对这里什么都感到新鲜,但只是走马观花,他的世界在城市里,他怎么会了解我对这里一草一木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