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应该将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托尔斯泰,与易卜生和尼采并列。他跟他们同样伟大,也许还是三人中最重要的一位。
2.对沙龙人士的智力来说,很难乍一眼就能把握或者深入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不能让人消除疲劳,而只是让人感觉疲劳,就像不停奔跑着的纯种赛马;读者得保持始终的清醒……使注意力集中……从而引起精神的疲劳……”三十年前,社交界中许多人也是这样谈论贝多芬的最后几部四重奏的。(“过快地被人理解的东西维持不了多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封信里这样说。)
3.人们期望找到一个神,但触及的只是一个人——疾病缠身,贫困交加,终日劳累,而且完全缺少他极不喜欢的法国人身上有的那种伪品质——能言善辩。要谈论这样一本毫无修饰的赤裸裸的书,我心里只想做到公正不偏。如果有人想在其中找到艺术、文学或者精神上的某种娱乐,那我劝他们最好还是别读。
4.就像眼下的这本书一样,开本很厚,令人窒息[8],不是因为书信很多,而是因为每封信都是扭曲的。也许,我们还从来没见过文学家写出过这么糟糕的书信,我是指毫不做作的信。作为小说家,他能做到巧妙地“谈论别人”,但以自己的名义说话时,文理却那么混乱,思想似乎不是按照先后的顺序从笔底流出,而是一下子同时涌出来,或者说,就像勒南[9]所讲的那样,成了“枝杈繁杂的重担”,表达时肯定要擦伤自己,同时也会把一切都钩破,而这混乱的一大堆,一旦被掌握,就将服务于他小说结构的有力的复杂性。
5.“你的理论是什么,我的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初涉文坛时写信给他的哥哥说,“你认为画画应该一次完成?你什么时候相信这个的?我认为,普希金的诗,短短几行,既轻巧又优美,仿佛一气呵成,那正是因为,它经过了他的长期推敲和修改……即兴写出的东西是不成熟的。据说,莎士比亚的手稿上没有涂改的痕迹,正因为如此,这才出现了那么多别扭和粗糙的地方。要是他多多地推敲,那就会更好。”
6.“我拮据得只想上吊,”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我没有钱还债,也没有钱出去旅行,我完全绝望了。”——“到年底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根本不敢想,我的脑子都裂开了。我再也找不到人借钱了。”(“你可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无处可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一个人物说。)——“我写信给一个亲戚,向他借六百卢布,如果他不寄钱来,我就完了。”他的书信集中充满了这样的抱怨,或者类似的话语,我只是信手拈来而已……有时候,每半年他会重复一次这样的天真请求,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金钱在生活中是如此的重要,这是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一次。”
7.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他写道:“我一生都在为金钱写作,我一生都在穷困潦倒中度过;而眼前比任何时候都更穷。”债务……或赌博、混乱,以及他本能的、毫无节制的慷慨,使他二十岁时的同伴里森坎普这样谈论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样的一种人,你和他在一起时很舒服,但他自己一生都很穷。”
8.“小说很长,有六个部分(《罪与罚》)。11月底,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写完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把稿子都烧了!现在,我承认我不喜欢那稿子。一种新的形式、新的提纲吸引了我。我又开始重写,没日没夜地写,但进展很慢。”他在另一处写道:“我工作,但什么都没做成。我整天都在撕毁。我十分气馁。”另一处:“我整天工作,脑子发蒙,犯傻。”另一处:“我在这里(旧鲁萨)像苦役犯那样工作,虽然室外是一片大好春光,我应尽情地享受。我夜以继日地埋头写作。”
9.“不论我写的东西有多么糟糕,多么恶劣,对我这个可怜人,对我这个作者而言,小说的思想,以及我为之而付出的劳动,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10.在他去世的那一年,他还第一次给N夫人写道:“我知道,作为作家,我有很多缺点,因为我自己第一个就对自己不满意。您可以想象,我在做自我反省的某些时刻,常常痛苦地看到,我所表达的东西不是我原本想表达的,我能表达的只是我想表达的东西的二十分之一。是习惯性的希望救了我,有一天,上帝将赋予我很多的力量和灵感,我将能更完全地表达,总之,我能把心灵和幻想中所包含的一切都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