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陈继祖
序
慈祖妣陈高氏,熙宁间真定人也。自烈王封疆,渡海宅于是。入室吾门,相夫有光,精中馈而通绣织,能樵薪而兼耕作。夫唱妇随,披荆斩棘,卒有大夫之家,成缙绅之业。
从诸兄弟十余人,余最得宝爱。耳提面命,受益良多。忆余少时,汲汲功名,赖祖妣指点迷津,方能止贪息嗔,饱足余年。后宦游十载,愈感恩德,而祖妣已驾鹤矣。噫,树静风止之谈,此其谓耶?
呜呼!余无祖妣,何以至今日?昊天之报,于义何缺?今方祖宅待葺,乃家居自省,录祖妣教诲,属文以记之。岂求永垂千秋,但叙草木之情。
因布帛引起的忧伤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在公所当完差,回来后去给祖母报安。恰好二舅母带了小表弟来府上。许久未见,便拉着一起说话。二舅母渐渐说起世道艰难,今年官府的布帛收购价连续降低,家中收入很是少了许多,渐渐不支起来。小表弟明年就要请先生,但又怕手上短了,先生们不肯来。
祖母听了,便着丫环取了一张钱票,嘱咐二舅母带回家去。还嘱咐家里人要常来走动。当时我正年少,二舅母走后,便发了些牢骚。祖母只是笑着,好一会儿才说起来。
祖母熙宁十八年来到东雍,在船上很是吐过,身子因此日渐消瘦。因为干不得重活,祖母没能有太多的表现。直到绍圣二年夏,宫中点检人手去织绢,祖母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织绢这种活,女子做得多些。收回来的蚕茧,要先蒸过,方能抽丝。抽丝最耗时日,往往要二十天,便是好手熟工,也得十七八日。每斤蚕茧可得生丝一两三分,得了 生丝方可纺绢。民生艰难,因为抽丝的时间多在夏季,正是田中稻米要紧的时候,小户人家没有时间去纺绢,只能得了生丝来抵夏税,多少要吃些亏的。有那拼命织绢的,自己也决不曾穿过,只是织了便即发卖,好叫家中宽裕些。祖母在宫中,吃穿俱是官中支应,所以岁初年尾,尚能攒些绢帛。宫外百姓,只消苎麻布能穿,便 不会穿绢帛,倒不是力行简朴,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早年海商颇异于此。经常可以看到身穿苎麻布衣衫的农户领着海商到村中交易一仓一仓的绢帛。
祖母织绢的活计只做了三年,绍圣五年夏,大批奴隶织工替代了她们的工作。织绢,这种活计如果到了河北,的确是男工作的多些。祖母也落得清闲。入了秋不久,宫 中走水,烧了秀衣坊,祖母在宫中的一个姐妹也失了性命。因为秀衣坊中存有来年春祭的华服宫样,因此王妃下令调集所有会纺织的女侍赶工。因为还要请杭州的师 傅来做金线绣,所以工期定得很紧,要求在入冬前完成彩绣前的所有步骤。
祖母因为身子瘦小,被分到了绣样组,这个组专责整理宫样,将织好的绢帛、裁好的成衣用细丝打好绣样。祖母具体负责衣襟得绣样。每日卯初便要起身,自内藏库 申领绢帛、成衣和细丝。天一亮就要开始绣样,午时、申初左右用两饭。申末方能交库。手中生丝、绢帛、成衣俱有细目,华宁宫(王妃寝宫)女侍专责点校。织绢 组虽然人数多,但也繁重的多。且官绢不比民绢,要求精细,尚轻。稍有不慎,便须返工。因此织工虽繁,量不见增。一个女侍,自卯至申,十一二日间穷全身心力,不过得官绢一匹。倘若返工,旬日便无所获。还专有那一队,织得是各色绸缎,染色、配丝,细纺等等,前后四十二道工序,用三十六日,可得一匹。专做王室、宗亲华服、祭 袍。祖母未曾织过,颇以为憾。
民绢之劳略省于官绢,但因为杂事繁多,不能专一,全家老小一起帮衬,也是十一二日织一匹。近年布帛官价连降,百姓必然艰难。每降一分,百姓便有一个时辰的辛苦白费了。寻常百姓家,哪里请得起男工来织,多是女子来做。男子心粗,只怕管不了问问原由,便将贴补钱少了推到女子身 上,嫌弃织的少。可这织绢,哪里有速成之法。少不得女子还要挨些打骂。宫中用具,算是俱佳良品。织起来好在爽利,差在贵得很。早年一个相熟的姐妹打问过, 宫中一台纺机便要五十余贯,乡里寻常纺机多不过十一二贯。这可叫百姓如何舍得?
那杭州师傅到时,已是立冬后七日。宫中又调了十二个女侍去帮忙。祖母因为立冬前累倒,没有去。腊月里受了热寒,宫中繁忙没顾得上将养,便留下了病根。转年便调赴长庆宫(吕侧妃寝宫)当差。到了六年夏,因为国用日紧,宫中下慈恩令,放年二十以上宫女出宫。长庆宫里除祖母外都是侧妃旧人,因此长庆宫便将祖母的名字誊到了慈恩令上。到了秋天,八月初一,祖母带着年俸和历年的积蓄离开了王宫,去投奔了兄弟。
祖母尚有兄弟在东雍,但没有爵位,只是老实种地的人家。因此家境颇难,祖母因为有病根,到了冬季便做不得重活,还得吃些药汤,家中日渐负重。转年开春,祖母用去年的年俸购了一台纺机和四两生丝,将去岁宫中上元节赏的新衣衣襟处模仿宫样绣了些,便到成衣行去发卖。掌柜的心善,便用3000文买下。从此祖母便开始每年冬养蚕,春纺绢,夏绣衣。赶在夏税前将成衣放到成衣行发卖。家中日子好了起来。
八年春,祖母已经二十二,家里着急,便和新迁来的同乡陈家长子定了亲,那便是家祖了。
讣告、女眷荣辱的感触
秋田竞猎之前,祖母要带我去田上看看,行至半路,家人赶来禀告,道是金城侯府上有人来递讣告。祖母便带我回府。
结果讣告看了,才知道是故金城侯的妻子同时亡故,转眼间三代的名门就要消失了。让管家好生招待好来人之后,祖母便一个人进了斋堂,约莫两柱香的功夫,祖母才返回,和我说了起来。
这金城侯一家,也算是雍国的异数了。老侯爷那真是顶尖儿的人物,就是家祖提到老侯爷也是满心的佩服。家祖脾气爆,时常和人冲突,唯独到了老侯爷帐下便没了脾气。老侯爷年轻时讨伐诸蛮,一战砍了六个,直接升到了不更爵。后来军中上官嫌他不能识文断字,虽立功卓著,毕竟没能晋爵。老侯爷心性强韧,当时便带了全大什的人学文,不会写字,老侯爷就去问都虞侯要来《府军操典》,按照平时背诵得顺序,挨个认出来,教给手下。那几年,家祖每天回来都要把背会的操典写一遍。经常因为写走了样子,第二天被老侯爷罚。祖母心疼,便偷偷给家祖衬了内衫。结果讨了家祖烦,遭了打骂。到了十二年夏,军中大考,老侯爷麾下五个什长,十个伍长都上了榜。自己也晋了爵,别人多以为老侯爷就要等退役了。不料转年攻碧山蛮,老侯爷率一都奇袭贼巢,斩两酋,烧寨,蛮部大溃。恰好救了当时在前线的世子 。后来飞黄腾达,调去做中卿,临走前,提拔了家祖任都头。后来世子继位,又征蛮部。老侯爷以花甲之年从征,用其谋,完胜之。后议功,终得划地封侯。这时候,老侯爷的旧部,如家祖,大部分也已晋爵公乘。那时候,金城侯府上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府上地女眷也是国内少有的尊贵,只说竞技会后的御围竞猎,那观壁之上,王妃左右的女眷,必有一侧来自金城侯府。
但这富贵荣华,却如烟云一般。老侯爷六十八上仙游,家中便闹成一团。家中诸子各谋自己,小侯爷不懂事儿,被内眷鼓动也闹将起来。老夫人劝不住,得了痰症。太医一来,家中兄弟相争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国相府得知后第二日就上议夺爵。家祖和西平尉梁、阴平尉柯、灵山郡卿何等十一名老侯爷旧部联名作保,才将事情回转。 只是虽然不夺爵,但却罚没了半数的食邑田,除小侯爷外,诸子都夺了继嗣权。事情总算平息,但金城侯府却一蹶不振。小侯爷急于立功,崇宁十四年【1】,渡海袭远,死于海途。留下一个八岁的娃娃继爵。不料,这个娃娃大了,和他父亲一般的苦命。第一次出征,便死于流矢。家将们送回来的时候,那个新婚不久的侯爵夫人,哭晕了过去。都以为老侯爷府要被夺爵了,后来竟是传出遗腹子的消息,转年侯爵夫人争气的生了个大胖小子。
总以为老侯爷府上地灾厄过去了,不料还是没躲过。讣告里说,前日里侯爵夫人和小娃儿疾卒。佛祖保佑。祖母总是说,当兵吃粮倒是好,但是杀孽重,必有孽果。家祖不爱听祖母唠叨这些,但做了都头后,倒真的少了杀戮。祖母曾玩笑说,如今教化之功也能折军功授爵了,总该给我补授一个才是。
祖母话说得多,便有些倦怠,打发下人呈了茶。便自回房中歇息。次日,祖母带了兄弟几个到金城侯府悼唁。回府后,午饭用的明显少。房里人担心祖母,便来和内子说了。我便去陪祖母说话解闷。
祖母说,这世道,女眷究竟不能太要强。可是有许多要强的女眷,分明是这世道逼出来的。想那侯府的少夫人,要不是一心要保住儿子的爵位,断不会这么要强,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说到这儿,祖母很有感触。但终究没有多说。不只是我,便是家中其余兄弟、姑嫂,也没听过祖母说些内闱流言。说了几句其他的,祖母又唠叨起老侯爷的儿媳们,这女眷的荣辱,终究要落到自己夫君身上。夫君有何等本事,就用何等本事,享何等富贵。如今的女眷,却学起男子来。谋这谋那,总以为荣辱富贵竟是自己的。其实还得报在自己身上。早年倘不争产,老侯爷诸子也不会被夺了继嗣权。今日倒好,没了继嗣权,眼巴巴看着金城侯府烟消云散,终究害了老侯爷一生戎马辛苦,尽付东流。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陈家的子孙要格外注意些,女眷终究是女眷,要是子孙耳朵不软,陈家就不至于有金城侯府这种祸事。
【1】即西元1118年。
爵位、农桑和女红的重要
康佑四年【1】七月,府中上下都在为一个月后的祖母寿辰忙碌。当时父亲置了一个剑舞班子,一个弹唱班子,也纷纷在西园舞弄起来,祖母嫌他们吵,便吩咐我去将他们迁到松庄。忙完这事儿回来不久,府上就来了客人。只是不太吉利,是来报丧的。管家问过,才知道是小表叔战 殁。这位小表叔,祖母是格外疼得,因此,家人都不敢禀报。谁料最后还是走漏了消息。
祖母很是伤心。把家中叔伯兄弟都训了一通。隔日回府中报安,见祖母精神萎靡,兄弟们便说了起来。祖母只是听。不一会儿就倦怠了,自回房中歇息。晚饭和祖母一起用。饭后祖母突然问我,是不是打算应征入伍,去和蛮夷打仗。我说是。
祖母叹了口气。说这爵位终究是个害人的东西。家祖年轻时也是热衷于此。但到了后来,终究明白过来,爵位,可以用命来赚,但赚来后却是守不住的。陈家的本分, 还是男子种好地,女子善女红。有这两样,陈家便守得住。如今不光陈家的子侄,凡是能数得上的亲戚,都一窝蜂的去谋爵位。自家的本分倒没人守了。男子不会种地,女子不会女红。男以谋爵为荣,女以嫁爵为能。一个个都得了失心疯。五哥儿(故小表叔)小时候多聪明伶俐,这些年下来,也昏了头。都四十的人了,还去拿命搏。又不是没有爵位得农户,也不是孤身一人的单丁户。没得让他爹娘泉下懊恼。老身当初便不该应了他们,送五哥儿到你爷公手下当差!
老身当时也糊涂了。佛祖说得好,一报还一报。当年存了私心,想要帮衬他,如今终究害了他。那个爵位有什么好谋得。你也大了,老身这些话,你尽可以当作没听过。但老身还得和你说说,你虽继不了爵,但须知道老身真心疼你。
国朝爵等,分为二十级。听故颖川侯夫人说,是学得前汉。但比前汉还要精明些。二十级,便是咱家这等家世,也不敢指望公侯。即便公侯又如何,按例继爵都是要分食邑田的,嫡长子继了好大的爵位,食邑田却少了许多,嫡长子和诸子还不敢闹将起来,否则就是夺爵、罚没的下场。嫡长子的食邑田名实不符,按律要自行立功补授的,五代不能补授到名实相符,便要就实降爵。公侯尚且如此,其余的卿、大夫也相仿佛。老身痴活七十载,不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谁家五代都是豪杰辈出的。你和兄弟们尽可看着,如今的公侯人家,没有一家能撑到五代而不降爵。可笑的是,这食邑田少了,排场还不愿意减。我为什么不让你和大哥儿他们支起排场? 就是要断了你们攀比的心思。这心思要是起了,一生也改不掉,迟早拖累你们兄弟。吃饭、沐浴、下田、放牧,你要自己做起来,如今家里还能支应你,等你大哥袭爵,咱家的爵位也就这样了。
老身只愿你们平平安安,莫要学你爷公的莽撞。当年要不是老侯爷担待照拂,老身守寡得提前个三十年。爵位 能给你的东西,只要你熄了攀比的心思,田土、布帛一样能给你。吃得穿得有了,陈家的本分就做到了,就能传下去。好好学种地,你媳妇的女红老身是亲眼见过 的,她家里也厚道。将来自己分了地,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好好生养,不比那些费尽心思去搏命的人强?
你去拼前程,老身是拦不住的。但你不能莽撞,先把家给支起来,成了人,你要去发疯受罪,老身都放你去。成人前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田里、牧场的事情多去做做。
【1】即西元1141年。
游园,赏花,艰苦的甜蜜
康佑四年腊月前,祖母从二叔处搬了回来。因为家里重修的园子好了,家人一起趁开园逛了起来。祖母病根未愈, 只逛了小半个时辰,就吩咐丫鬟扶了回屋,直到用午饭。饭后,就在院中赏起花来,房里人担心祖母倦怠,特意搬了软椅。祖母不太喜欢热闹,因此剑舞、弹唱都不 太搭理,就是喜欢养养蚕,织织绢,近年因为眼疾,才不绣样了,改成了看花。随时节而看,没有特别的喜恶,就是觉得花花绿绿的看着心里高兴。
因我说起这新修的园子的妙处和关窍,祖母便说了起来。
祖母出嫁时,正好是冬天。当时家祖也没有太多钱,但除了置办喜事,十之七八都到了药铺去买了药汤,专为祖母准备的。两人便齐心过日子,很快就到了年关。家祖当时得罪上官,被派到了萍乡哨守夜。祖母得知家祖一个人去,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做年夜饭。挨了打骂也不改初衷。直到家祖气呼呼的走了,便收拾了东西跟着,直到萍乡哨。二人到萍乡时,已是除夕日午正。
二人将哨卡略略收拾,便将家什铺开,准备年夜饭。当时的白面是稀罕物,因为雍国种不了, 完全要靠海商运进,除了大官人,百姓们是吃不到的。因为利薄,没人大量运进,都是或石或斗的随其他货物捎一些。祖母之前的一个宫中姐妹,也领了慈恩令出宫,嫁给了一个商人,祖母成亲时,送来的贺礼里就有六斤白面。这让祖母很是感激,次年回礼,专挑了家中最好的丝帛送去,祖母还亲手绣了样。
带的白面有限,便略略包了些角子【1】。因为入了年,乡里买卖人都歇了,家祖想要喝酒也没有地方买,倒随了祖母的意思。祖母常说,那些甜水,只好糊弄些粗鲁汉子,喝的晕乎,好方便出些丑,逗乐子。哨卡惯例围了猪圈,备了柴草和引火之物。家祖到田里折了些草木樨,这东西俗称野苜蓿,家祖让祖母煮了喝汤。祖母说,那真是最难喝的汤了。家祖却不觉得,还和祖母说军中开拔在外,经常吃这些。祖母心疼家祖,此后每逢出征,总要在内衬里给家祖塞上米饼和软饴。
简单的饭、汤准备好,家祖就将宗谱摆了出来,挂到了墙上,祖母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家祖将祭品一一摆好。其实就是几个角子,几分菜,一两肉,六块饴糖以及一碗草木樨汤。家祖一个人进行完仪式之后,便招呼祖母用饭。
哨卡狭小,不能置桌布椅,家祖和祖母就蹲在过道上一起用的年夜饭。然后一起到了哨卡最顶部。家祖带着祖母一边讲天上的神仙鬼怪故事,一边守岁。临近子时,村里热闹起来。各家各户开始准备鞭炮。没有一刻钟,渐次响了起来。祖母被家祖拖着下去,一起放了鞭炮。祖母那是第一次放鞭炮,以后每年祖母都要放一次,直到家祖去世。
到了正旦日,午正,家祖和军中兄弟交接后带祖母赶回了家。当时,绍圣七年【2】的新移民刚来一年,官府结束了扶持,同时还背上了农具、种子的债务,因此过起年来颇为拮据。家祖和祖母初六便开始周济较窘迫的邻居。后来有很多邻居家里的男丁都从了军,有两个还到了家祖麾下。祖母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姓左的人家。这家人非常惨。原是冀州武邑县赵桥乡西桥村人。上下九口人。河北被兵,一家逃到大名府,路上遇了歹人,到了大名府便只剩七口 人了。应了募,一路到了杭州,上船后,先是老人吐得厉害,接着是左家的大哥挺不住,一路上颠簸流离,到了雍国便只剩两口人了,左家的小弟和他嫂子。那年年关,便非常艰难。祖母知那嫂子困苦,便教了些宫样,那嫂子心灵手巧,又是相州人,因此后来反教祖母的样式多些。左家三郎为了给家里贴补些钱,省些粮,开春便自去投了军,加上左家嫂子手艺好,家里宽裕了几年,祖母还给左家三郎说了媳妇。
人算不如天算。绍圣十六年,征东山蛮,左家三郎战死。两家这才断了音信。后来听东雍都来人说话,才知道这左家嫂子着实不易。靠着织绢绣衣生生拉扯大三个孩子,那左家三郎的媳妇闻听噩耗,一时想不开,投了井。留下三个儿女全靠左家嫂子。熬到女娃嫁人,小子娶亲,该享福了,却是夏日中了署,化成急症,转眼便没了。说到这儿,祖母便有些动情,房里人连忙劝解,我也奉茶说些话岔开。
祖母只是不吭声,点着头。看着远处的花花绿绿,喃喃道:“好人,都是好人。生生害了啊。”
【1】角子,是饺子的旧称。当时宋代吃的最多的还是馎饦,或者片汤。由于重视冬至胜过春节的缘故,宋代除夕的饮食并不如冬至时丰盛(主要是普通人没钱连续吃两次丰盛的,两节离得太近)。角子在除夕时就算是好饭食了。
【2】即西元1092年。
不同的童年,不同的快乐
康佑五年秋天,祖母寿宴之后,祖母拉着兄弟们说起话来。这年大哥在廷尉府晋了官,颇让祖母开心。也比春天愿意说话的多。
先是挨个说了兄弟们的调皮故事,都颇有些尴尬。祖母笑了笑,便说起了自己的童年。祖母是宋河北真定府真定县人,村子就在滹沱河边上。每年滹沱河过水,家里都 要出人上堤。家里租着田老爷的地,家里还有六亩旱地。收成刚够交税赋租子,吃饭没有饱的时候。五岁就和母亲学织绢,九岁时,王府选购婢女,便到了王府。开 始总干些粗活,后来府上女侍选中她学刺绣,才算是脱了奴婢的身份,成了女侍。因为绣得仔细,没出过岔子,调到了王府西华庄,专为府中女侍提供衣物、鞋帽,被绢等等织物。熙宁十八年,到了东雍也才十四岁。
在家里的时候,便是和弟弟们玩闹,滚了一身土,被父母教训,打骂也是开心的。整天 就想着明日能不能再上山,能不能见着王家姐姐,喜欢李婶子的衣裳,喜欢娘娘手里的细丝。那时候从来没穿过绢帛,娘娘、爷爷都没穿过。小时候不知道肉是什 么,羊肉、猪肉、鸡肉、鸭肉都不知道滋味。猪肉、羊肉也没听过。只知道村里有人养猪,但是没见过。田老爷家里的房子当时便是最好的了。村里人当时都那么说,但看见过的就是爷爷和二叔公,因为田老爷家的房子在城里,村里人等闲不进城的,进城还要纳钱,娘娘常说进城就是败家去了,常埋怨爷爷进城。
第一次穿上丝帛还是在王府,那是学绣衣的时候,奉贞姑姑让我试穿了一件蓝色的绸衣,虽是旧的,却是磁州染,相州织的上品,穿上真舒服啊。当时最大的念想,就是有生之年要织一件这样的衣裳出来。可惜天不随人愿,终究没有织过,如今手脚、眼神都不济了,也不指望了。
在王府里最好的地方就是有饭吃,能吃饱。最不如意的就是姐妹们越来越疏远。早先一起入宫的,同吃同住同劳作,交情好的十一二个,渐次凋零,有的还反目成仇。 到了东雍,总觉的都应该能放下了,谁料还是一般的计较。兰儿姐命薄,死于大火,姐妹四个给她凑了钱,托人送骨灰回太平州,便在曲陵给她建了衣冠冢。如今就剩老身这个孤老婆子了。哪一个也不愿意陪我,都早早的走了。
如今的富贵真是如天降一般。老身是不敢享受的,你们给老身修园子,老身知道是你们的心意,但老身用不惯。这些钱多的老身都记不清,拿出来周济穷困,能救多少人家。日行一善,功德无量。佛祖说,凡事皆有因果。哪怕你们要讨老身开心,今后也别为老身置办东西了。吃的、穿的都够用了。
早年只见朝官才坐马车,如今家里的马车已是一房一辆了吧?你们都是男子,但可曾在土里滚过,在泥里摔过?下田不插秧,牧马不执鞭。入公门前可有吃过鞭子的? 跪过荆棘的?老身吃过的苦,你们没吃过是福气。但要吃得起。陈家的本分就是种地,想要不守本分,存了比这比那的念想,就要吃的起苦。你们爷公入伍第一年, 被人打掉两颗牙,吃过的亏,受的伤比你们的岁数都多。
到底什么是富贵呢?老身活了一辈子,也不太明白。小时候吃的苦多了,就是刚进门那会儿也是紧紧巴巴的过日子。但那时真是快活的时候多。要说不如意,肯定也有,但人哪能全都如意了?现在享得福,以前都不敢想,日子过起来,竟是不如从前了。老姐妹一个个的去,你们一天天的大,老身这是真老了。真老了,人就啰嗦。你们啊,就当耳边风。陪了这么久,都乏了。都回吧。老婆子要睡了。
各回各屋,早早睡吧,别熬夜伤身子。早起记得喝蜜水。
五年秋九月,祖母得风疾。冬十月,沉疴复起。二十二日,祖母进门四十九载六日,驾鹤西游。享年七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