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夜空上，悬着一轮圆月。因为贾二家在22楼，楼层过高，听不见夜里的虫鸣，所以四周静悄悄的。

贾二对着面前桌子上的几个物件凝神观瞧，一碗清水，清水里泡着细长的柳叶，两只烛台。

烛台上的火苗左右摇曳，贾二的影子在墙壁上恍恍惚惚。

贾二大半张脸被映得红彤彤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苗和犹豫，他扶在桌子上的手，松开又攥住，攥住又松开。

终于贾二眼神一定，牙关一咬，用有些发颤的右手捞起了那枚柳叶，心一横拿着柳叶仰头把叶梢的水滴滴入双眼，随后双手十指浸入碗中，然后用手指在已经紧闭的眼睛四周拍打抹匀。

贾二口中轻喃：“天清地明，阴浊阳清，五六阴尊，出幽入冥，永镇中位，护之仙成，脚踏七星,灵光永在，灯在魂在，灯灭魂消，无畏无惧，随我号令，乾坤正气，杂缚流行，金石为开，精诚所之，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分三清,大日如来定三魂,天地三合三把火,赐我法眼观阴阳……”

屋里的烛光好像闪动的幅度加大了，贾二甚至听到耳旁有轻轻的微风的声音，念咒同时，贾二感到双眼有一些灼痛。

在贾二的感知中，周围好像有一个漩涡风暴，而自己是风眼，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靠拢挤压，这种感觉似真似假，贾二太阳穴一直在跳动，好像身体正在被灌入什么东西。

念咒三遍之后，一些好像恢复如常，贾二微微睁开眼睛。

面前还是自己房间的景象，闪动的烛台显得有些诡异，贾二用手风扇灭烛台，因为听懂行的人说，这种烛火不能用嘴吹灭。

台灯被打开，一个不算太整洁但生活味道十足的正常卧室全貌展现出来。贾二长吁一口气，他眼光有些闪躲，不敢盯着一处景色多看，眼神四处游离。

“也许，根本就不会起作用吧。”贾二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转身想快步进入被窝，熬过今天晚上。

然而在他瞟向床尾方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半截的人影。

一个哭泣的男孩儿凭空出现，胸口以下空空如也。听不到他的哭声，男孩儿的景象是在房间里出现的，但是从观感上来说，好像在房间外面，因为他的大小比正常男孩儿看起来小了一些，从透视原理上来说，应该是较远地方的景象。

那男孩儿在无声中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很伤心。

然后男孩儿含着泪眼，向着贾二方向，转过睛来……

二

贾二是一个网络写手，专攻灵异鬼怪故事。他习惯用写实的手法表现恐怖诡异的场景和情节，收获不少粉丝。

读者在贾二的故事里感受到了隐隐存在的一个恐怖世界，甚至看贾二故事的时候， 某一瞬间会后脊发凉。

然而探访民间志异传说，再结合现代进行艺术加工，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近两年网络上涌现出一大批此类作者，故事更加离奇，有的用爱情把人鬼粘连在一起，有的让鬼怪去和外星文明战斗保护地球，还有把整个网络虚拟空间写成鬼怪聚集之地……

网文本该百花齐放，然而人的关注力是有限的，特别是在一个特定的题材领域。不少读者开始埋怨贾二写的东西过于传统，女性读者觉得贾二没有赋予鬼怪情感和爱情，不能共鸣，男性读者觉得贾二文中的鬼怪痴痴呆呆，在这样的一个现代社会一个鬼竟然连网都不会上。诸如此类的意见纷至沓来，贾二疲于招架。

而贾二写作收益的直线下滑，才是最让他担心的。网文作者要占据头部位置，上升期的趋势不能被阻挡，只要突破压力位，则一飞冲天，彼时一览众山小，成为热点作家，吸金吸睛不在话下。

所以贾二必须做出改变。

然而贾二不愿意用离奇元素来渲染故事，不愿意故事失去内核，变成穿着鬼怪故事皮的爱情、科幻、修真或者其他故事。

贾二想到，以纪实文学的手法，把真实的鬼魂记录下来，再加工润色，应该是心中正途。

贾二至今忘不掉，爷爷在临终前的一个月内，每每见到贾二就攥住他的手对贾二说：“这个屋子里，全是人，男人，女人，他们在说话，在笑，他们准备把我带走！”

贾二安慰着爷爷，给爷爷倒水的时候，脑子里挥不去爷爷那应为过于惊恐，夜夜不能入睡，熬出的一眼红血丝。

贾二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

柳叶开阴阳眼的方法，贾二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行，为此他在微信里咨询过一个道家修士，那道士告诉贾二，正常情况下需要高功法师做法施咒，才能得偿。而贾二身边并无高人，于是道士告知贾二一个小技巧，如果无高人相助，就要借用天地灵气。

贾二在道士的建议下，采了一碗清明节的露水，使柳叶浸泡。据说清明节的露水至阴，柳树本就通阴阳，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贾二完成了开阴阳眼的步骤。

此刻贾二缩在被窝里，不敢睁开眼睛，隐隐中心里在猜想，那个半身的小男孩儿，此刻是不是正在自己面前一边流着伤心的泪，一边笑着咧开嘴，长长的舌头垂下，在贾二脸庞上方晃荡。

三

第二天贾二十点钟才醒来，上班已经迟到了，公司上班时间九点钟。

贾二洗漱时对着镜子看到自己亮眼通红，昨天晚上贾二没有敢睁开眼睛，也没有敢让自己睡着，蜷缩在被窝里人神交战，感到天微亮，才敢放心睡去。

贾二看看家中景象，一切如常，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安慰着自己，那个开阴阳眼的办法一定是不靠谱的，自己昨天晚上体验和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是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臆想出来的。

出了楼道门，感受到太阳洒在自己身上，闻到小区里的花香，看到领着孩子在小区玩耍的老人，贾二觉得自己活了回来。

“这个世界，可能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复杂。”贾二在心里对自己说。

公司离贾二的住址不远，走路最多十五分钟，贾二出了小区门就加紧脚步，想在经理暴怒之前赶到，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手机上有五个未接来电，心里知道一定是管理考勤的行政小姑娘打来的。

今天的太阳有些烈，阳光晒在脸上感觉热辣，贾二的眼睛被晒的不舒服，他揉了揉眼睛，脚步却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等贾二再次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在朝着自己匆匆赶来，那年轻人夹个包，也是一副上班赶时间的样子，两人相距不到半米。

贾二向着那人喊：“哎，看路啊！”，见那人盯着前方，眼睛里好像贾二不存在一样，贾二只好往旁边避让。

但是两个人的肩膀还是碰在了一起。

而，奇怪的是，贾二没有感觉到碰撞。

贾二愣在原地，感觉有些匪夷所思，也不太确定刚才两个人是不是真的撞上了。

贾二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匆匆而去的青年，那人脚步真不慢，一会儿工夫已经走了好远。

那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好像看不到其他行人一样，一路愣头往前冲，而跟青年相对方向行走的人，也好像看不到这个青年。然后贾二看到那个青年和一个大叔撞在一起。

然后青年和大叔都没有因为碰撞产生任何摇晃和位移，确切的说，他们互相穿过了对方！

这种事情让贾二难以理解，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砰砰直跳，一时间竟忘了赶路，直到行政小姑娘的电话再次打来。

贾二看到号码，嘴里说了声：“哎呦我去，上班都忘了！”就立刻往公司赶去。

四

被人私下以“魔头”称呼的经理果然没有放过贾二，贾二被叫进办公室一顿训斥。

今天一天的工作，贾二毫无进展，可能是因为迟到挨训，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惊吓和今天上班路上的离奇事件，他的脑袋一天嗡嗡作响，思绪漫飞，就是不能安心于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贾二用手机买了一张电影票，影片的名字叫《挖心》，讲的是一个房间里闹鬼的故事，贾二经常观看鬼怪类恐怖片，对很多经典影片里的桥段倒背如流，知悉且熟练掌握营造恐怖氛围的技巧，但是他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部新上映的恐怖电影。

这些电影一般情况下座位都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心怀鬼胎的男青年领着新交女友来看。一般情况下电影还没开播，光是静悄悄的影厅都会让人感觉恐惧。贾二当然也会害怕，但是贾二需要这种感觉，没有体验到害怕，怎么能写出恐怖的情节。

去电影院的路上贾二看到路边有一个高架广告牌，上面竟然打着《挖心》的海报，主人公是一个短发的女孩儿，在她身后的阴霾里，有两双邪魅的眼睛，和一张带着獠牙的嘴。贾二有些想不通，一般情况下，现在电影已经很少用户外海报来宣传了，因为移动终端设备已经如此发达，而更有些纳闷的是，一般情况下恐怖片很少做过多宣传。

《挖心》的表现中规中矩，贾二只在两个情节紧张处感受到了恐惧。等贾二走出电影院，已经晚上九点半，贾二走路回家。

贾二不断思索着今天路上碰见的那个诡异青年，那种不合物理逻辑的穿越，让贾二心生余悸。

会不会真的是阴阳眼的原因？

贾二再次揉揉眼睛。

一个妙龄少女从贾二的身体穿过，街道上平白出现了很多人，如正常人一般的很多人。

比如刚才穿过贾二的那个妙龄少女拿着手机一直在讲话，贾二却没有听到她发出的任何声音；比如那个牵着小狗溜街的老妇，穿着睡衣都能上街；比如夜跑的强健肌肉男……

这些凭空出现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逆着人行道的方向在运动。而且贾二定睛凝神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些人身体的边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朦胧感。

“难道这……就是鬼？”

还有一个区分人和鬼的方法，贾二可以听到人的讲话，而那些逆行的鬼，哪怕在张嘴高歌，贾二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贾二觉得这是自己没有开阴阳耳的缘故。

几丝兴奋，几丝害怕，还有几丝好奇，贾二开始观察他们。

人行道上的鬼，都是正常人的样子，模样并不可怕，相反有些小姑娘看起来比明星还好看几分。

而车行道上，却出现了很多半截身体的人，他们目视前方，胸口以下什么都没有，两只手往前伸着，仿佛在抓着什么，一脸木讷地在车行道上用不算慢的速度漂移着。

贾二心生惊恐，这样的鬼和昨天晚上看到的小男孩儿有些相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惨死的厉鬼？

好像没有一只鬼看向自己，贾二的心跳一直维持在高速状态。既然没有一只鬼能看向自己，贾二觉得自己相对还算安全。

也因为压抑不住的好奇心，贾二再次揉揉眼睛。

这次贾二看清楚了，车行道上，那些漂移的“厉鬼”，其实是逆行开车的司机。好像阴阳眼对鬼魂的捕捉比较敏感，所以才把他们半截身子的样子映入眼帘。而这次贾二更加认真观瞧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是半截身子，就是他们世界的汽车挡住了身体。到这时，鬼魂世界的汽车，这种鬼的道具，才显出全形。

贾二突然回忆到，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儿，好像也不是刻意地看向自己，而是眼神涣散无目的地看向了自己这边。贾二决定回家之后要好好观察一番，经过今天晚上看到这么多的鬼魂之后，贾二的胆子壮了很多，不过保险起见，贾二还是决定回家先把灯打开，并且一晚上不再关灯。

走着走着，贾二再次看到《挖心》的高架广告牌。突然贾二发现一个疑点，《挖心》里的女主在电影里是长发的，而海报上的女主角是短发。更加可疑的是，《挖心》里真正的主角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儿，没道理用第二主角作为海报宣传画。

贾二仔细向海报看去，发现这个高架广告牌的周围有一丝朦胧感。贾二仔细想了一想，突然想到，这条街区自己早已熟悉，这个地方应该没有高架广告牌才对！

再仔细看那个海报，贾二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字，海报上的影片的名字叫《鬼挖心》！

鬼挖心？难道是鬼魂世界对自己种群的称呼？就像人类世界称自己为人一样吗？但是那个画报里那么明显刻意的恐怖画面，让贾二有些怀疑，在鬼魂世界，也会把这种片子当成恐怖片。

真的是好奇怪。

五

贾二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小区。

竟然发现了小区大门的旁边还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门，另一种风格的小区大门，贾二的小区大门是欧式的，而另一个小区大门却是现代风格的。

走进小区，贾二边走边观察，小区的空地上，平白多了很多高楼，都是现代风格的小高层。有的和小区的楼梯重叠，有的长在空地上，而小区里的花花草草，还有标语牌等，都凭空多了一些。

贾二突然明白一件事，鬼魂的世界其实一直和人类世界共存在一起，只不过彼此相互之间没有发现过对方，就算相互穿过，也不会有引起双方任何反应。原来鬼离我们如此近。

他们住小区，住的地方有时候甚至和我们有空间重叠，比如贾二小区的5号楼，就和鬼魂小区里的7号楼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他们也会看电影，也会夜跑，也要上班，也要打电话，也会开车……

总之，真实的鬼魂世界在贾二心中有了新的定义，他们就是和我们在共享一个世界，但是又从不互相干扰，就像一张白纸，正反两面都有一副画作一样。贾二心里的恐惧感渐渐消失。

走到自己家楼下，贾二抬头看向自己卧室方向，他发现鬼魂世界有一栋楼和自己的住的楼，有一部分是重叠的。

重叠的只有一小部分，鬼魂世界的那栋楼的一扇窗，刚好杵进贾二所住的楼体的一丝，只杵进去那么一小点，正好是贾二卧室的边缘。贾二有理由相信，昨天晚上看到那个小男孩儿，是自己的邻居，而自己是通过对方杵进自己卧室的窗看到他的，那个窗因为自己昨天没敢认真观察所以并未看见，窗挡住了小男孩儿的身体，所以昨天自己才看到了诡异的半截男孩儿！

贾二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楼梯，上路，打开房间的灯，走进卧室。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扇窗，也看见了窗前坐着的男孩儿！男孩儿和窗之间还有一张书桌，同时出现在男孩儿房间的，还有一个妇女，那个妇女指着男孩儿桌子上的书本，面色严肃地说着什么。

好有生活气息，原来鬼妈妈也会关心和干涉孩子的学习。

那个鬼妈妈在小男孩儿旁边嘴巴不停，一直叨叨了半个小时，难怪小男孩儿昨天会哭，贾二觉得他应该天天都要哭。果然，鬼妈妈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小男儿的眼泪再次流下。

小男孩儿的表情很伤心，生无可恋的感觉，他还算坚强，不当着妈妈的面哭。贾二心生恻隐，这个鬼妈妈真是不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孩子在谴责下，怎么能拿出学习的状态。

贾二就这样看着小男儿哭了好久，小男孩儿哭一会儿，就会望着窗外发发呆，贾二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却主动迎上小男孩儿的眼睛，也不管小男孩儿能不能听到自己说话：“小弟弟，不要哭，这会儿不想学习，就把书本放下。”

而贾二没有留意小男孩儿桌上的书不是教科书，书名是《灵异故事汇总》。

小男孩儿自然听不到贾二说话。

一会儿小男孩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物件，贾二定睛一看，是一只碗。

小男孩儿闭上眼睛，嘴里默念着什么，然后他从碗里抓出一片柳叶，缓缓地放到自己的眼睛上。贾二看到这一幕，心里升起无限希冀。

小男孩儿缓缓地睁开眼睛，贾二迎着小男孩儿的视线，挥动着自己的手，嘴角开心地笑着！

小男孩儿刚睁开的眼睛瞪圆了，嘴巴一张一张，好像有些喘不过来气。

然后小男孩儿仿佛使尽吃奶的力气一脸惊恐万分地喊出了一个字，贾二听不到小男孩儿在喊什么，但是从小男孩儿的嘴型，贾二看得出，小男孩儿喊的是“鬼！”

一会儿小男孩儿的妈妈快速地推门进入了小男孩儿的房间，小男孩儿看着贾二的方向一动不动，脸上仿佛没有了血色。

小男孩儿的妈妈把小男孩儿抱入怀中，小男孩儿趴在妈妈的怀里，嘴里一直在喃喃着：“鬼！鬼……鬼……”

而小男孩儿喃喃出的内容，同样是贾二通过小男孩儿嘴型判断出来的。

贾二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哭泣的男孩儿和安慰男孩儿的妈妈，嘴里有些含糊地说着：“到底……谁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