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门派。
料理完师父的后事,他终究是要走。
也许,他原本便不属于这里。
月朗星稀,他回头望着山门出了会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当真要走了吗?”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解剑石后传来。
他回过神,没有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她被看的颇不自在,见他呆呆的,便又问了一次:“你当真要走了吗?”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保重。”她眼圈微红,张了张嘴,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下了山。
(二)
师父当年下山游历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农家娃。师父路过他家,想讨一口水喝,他的父母很是客气地将这位老者请进了院子。师父一眼瞧见院中正在发呆的他。
师父一番细细打量,甚觉有缘,想着自己这一脉的香火传承,便动了收徒的心思。
却也不知师父用了什么手段,父母竟同意将他这独子拜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门下。
跟着师父上了山,秉过了掌门,便回了师父这一脉的峰首。行过了拜师礼,师父赐名岳凡,他便以九字辈弟子的身份在这云台峰住下了。
(三)
峰顶人气不旺,他来之前,只有师父和一个年老的杂役,平日里也不见其他门中弟子往来。 唯一跟他心气相近的就只有那小师姐。
刚上山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掌门身边,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胜在可爱,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是一条弯弯的缝。她听闻师伯竟然破天荒地收了徒,非要跑来想瞧瞧这小师弟。
她就是掌门的独女,小名唤作阿箬。
实际上序齿还是他要年长些,但他入门晚,照规矩应该叫她作师姐。
平日里诸位师兄都对他莫名疏远,而阿箬是山上九字辈中唯一的女弟子,又是掌门之女,自然是大家的掌上明珠,但她偏偏不喜如此,总觉每个人都只把她当小孩子敷衍,无趣的很。只有这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师弟,可以让她这山上最小的弟子过过师姐的瘾,所以两人经常在习练之余结伴玩耍。只是如此一来,便更无人与他交往了。
(四)
山中无岁月,转眼上山已十年。师父对这唯一的徒弟非常上心,亲自指点他打熬筋骨,凝练真气。只有一点不好,各峰首座的吃食都是主峰统一供应的,原料除了上好的谷物蔬菜,还有很多名贵的药材。但是那个可以和他一起抓野兔分着吃的师父,却说什么也不许他碰那些光看看就让人流口水的饭食。
却说他入门以来,每年的门内弟子大比,不要说各峰首徒,便是好些普通弟子,他也比试不过。
师父说,他们气宗一脉,首重内功,内功修习无任何捷径可走,按部就班,没有几十年的功夫难有成就。而剑宗剑法奇崛险峻,剑走偏锋杀伤力强却并不难学。寻常根骨的弟子,修习一年便可入门,三五年可小成,十年之内便可跻身同辈翘楚。而气宗门人无不是不惑之年才能渐渐闯出些名堂,但一旦修习有成,便至少能力敌三五个剑宗弟子。
但世人能耐得住几十年寂寞者有几人。
更何况,当今武林,多少所谓“名宿”都是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待得年齿见长,已是成名许久,这个时候端起架子,靠着年轻时积累的名气潇洒过活,再有硬要挑战的,也该掂量掂量其背后门派的能量。那些大器晚成者,出道之时已是颇有年岁,去挑战年轻人胜之不武,而年长者早已挂牌免战,是以江湖中人皆愿年少成名而不愿受那寂寞。其时华山剑宗以速成见长,最是对这些人胃口,由此江湖便流传一句话:“若要少成名,陕西华山行”。
(五)
师父说,其实华山派最早是不分剑气二宗的,门下弟子剑气双修,历代掌门皆是惊才绝艳之辈。那时的华山派放眼整个武林也是一等一的。
江湖传闻,当初岳肃,蔡子峰师兄弟二人因对武林绝学《葵花宝典》的参悟理解不一,便分道扬镳,将一个华山派分为了剑、气二宗,从此内斗不休,华山派也逐渐没落。
但师父告诉他,其实是因为当年老掌门的私心。
当时,门派掌门评选还是看武功。当时的掌门蔡文山有心扶持自己儿子上位,但另一个嫡传弟子岳肃资质上佳,进境极快,他若出手争夺掌门之位,自己儿子没有任何希望。
也不知哪位给出的主意,老掌门便将门派剑法和门派内功分别传授。最终,掌门之试上,蔡子峰凭着修习剑法的天生优势打败了岳肃夺得了掌门之位。
岳肃心有不甘,便潜心修炼,终于在二十年后率气宗弟子一举挫败剑宗,重新掌控了门派。此后,气剑二宗互有胜场,梁子也越结越深。
彼时武林中风气清朗,大家都以德高望重者为尊,而随着世俗对江湖的侵扰,江湖,便不再是那个江湖。
世俗中人,急功近利,更加钟意剑宗速成的精妙剑法,在世俗力量的支持下,剑宗终于全面压制气宗,直到现今气宗只剩下一个人,便是他的师父。
(六)
俗话说道法相随,气宗心法中正平和最是修身养性,老宗主练气数十年,对这些争名斗利早已看淡,只求气宗能够传承香火,不至断绝。而剑宗心法专走边锋,门下弟子一个个心思狡诈气量狭小,岂能容他。
这天,师父把他唤过去,细细叮嘱了许多平时不曾说过的话,他记得师父那天的脸色格外红润,说的许多话倒是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三件事。
第一件,师父说他八字纯阴,命里桃花重,这桃花处好了是缘,处不好就是劫,嘱咐他尽量远离女色。
另一件,师父嘱咐他过几个月成年后,就下山去,隐姓埋名,要把气宗的香火传承下去。
最后,无论如何,不要与门派为敌。
(七)
师父终究没能等到他成年的那一天。
这一天,起床梳洗罢他惯例去给师父请早,却发现师父早已没了气息,只有脸色诡异地红润。
这一天,是他记忆中云台峰最热闹的一天。掌门严肃的脸掩不住眼底的喜色。
偌大的华山派,真正为这位老人的逝去悲伤的,恐怕就只有他和阿箬了。她走到这位生前一直对她很好的师伯墓前,和他并排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掌门的脸色很难看,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师父下葬以后,师姐一个月没有离开元首峰。
(八)
等一个月禁足期满,阿箬却得到了小师弟即将下山的消息,不是下山游历,而是脱离师门。
她终于在山门前赶上了他。
“你当真要走了吗?”她没能得到他任何回答,只能目送他下了山。
身为掌门之女,她从小备受呵护,天真烂漫的她自然不懂这些心机诡计。但那日回去以后,掌门大发雷霆,她才知道了气剑之争,她不理解,但她只是九字辈弟子,纵使身份特殊,但一个女流之辈终究也是无能为力的。
(九)
他行至山脚,不禁有些迷茫,虽然按照师父的嘱咐下了山,但父母已在数年前病逝,在山上近乎与世隔绝地过了这么多年,蓦然下山又无亲友投靠,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家中老宅,虽然父母病逝,但是这家中老宅却留了下来,他在山上不时使人修缮,倒也合住。
悠闲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十年。这十年,他修习进境的速度竟是之前的三倍有余,他却不知,是师父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早已用半生的精纯内力为他拓宽经脉,熔炼筋骨,若非如此,师父怎么也能坚持到他成年。
(十)
这一日,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阿箬。
阿箬出落的亭亭玉立,却见她眉间紧皱,满脸焦急,一张口就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嵩山派大举进攻,华山派节节败退,眼看再死守便要灭门,掌门果断下令,放弃山门,整派迁徙。
一个门派,被打到丢弃山门逃跑,可以说是比灭派还要大的耻辱,但嵩山派并不想善罢甘休,已经开始四处搜捕华山派的弟子,找到以后就地格杀。阿箬担心小师弟不知情被嵩山派所害,特地跑来只会一声让他赶紧躲避。
他想到山门丢了,师父的埋骨之处也不得安宁,而且师父生前对门派多有眷恋,于是便收拾行囊,决定和师姐回去助一份力。
(十一)
二人心思飘忽,却未注意身后缀着的尾巴。
嵩山派打破了华山山门,一时间风头无两,很多人慕名来投,扩张极快,同时也派了更多力量去斩草除根。
这天,嵩山派的探子发现了阿箬的踪迹,本想直接拿下,但小头目有些头脑,一面派了人跟在后面,一面去集结人马想等跟着阿箬找到华山残余门人的藏身之所好一网打尽。
二人恍然未觉,毕竟江湖经验尚浅,竟取径直回了门派处。
(十二)
见阿箬竟然带回了他,众人神色古怪,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纵使掌门多有不愿,也只得好生劝慰,少不得一番为了门派传承之类的大义之词。
正在话间,门外放哨弟子示警,不一时,院门便被人撞开,却是嵩山掌门左令其亲至。
左令其颇为意满,门下弟子已将院落团团围住,这些华山残党插翅也难飞,今日之后,华山派便成为历史了,而嵩山派,将在他的带领下一统武林。
华山门人一脸悲戚,当下形势便是三岁孩童也能看懂,今日,恐怕是十死无生。
“请左掌门和诸位长老厅内叙事,华山愿归附嵩山。”一道清朗却难掩虚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却是华山掌门。
左令其思量一番,留下大弟子继续坐镇包围,自己则和一众长老进入内厅。
(十三)
突然,一声巨响,堂屋爆炸,一片火光之下竟将屋子掀为平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待得回过神来,嵩山门人便要冲进来抢人。这时厢房里转出来华山掌门和仅存的三个长老,他们虽然在山门之战中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也不是普通弟子能抗衡的。
霎时间,如虎入羊群,杀的嵩山派诸人节节败退,华山弟子士气大振,拼力搏杀。反观嵩山群龙无首,阵脚大乱,更有那些依附之人眼见掌门长老尽皆身死,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做派,竟被华山派杀的毫无还手之力。
终于,华山派夺回了山门,经此一役,华山、嵩山两派元气大损,尤其华山派十去其七,甚至都不如一些二流门派。
(十四)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原有掌门威名撑着,华山派就算式微也无有宵小敢来生事。但今日一大早,掌门突然召集众位长老商议了半日,下午,大长老便公布了掌门令和掌门遗诏。
掌门交接向来是门派一等一的大事,最早门派交接是要完成掌门之试,共分九关,若有多人完成则最后通过比武选武艺最高者。多年以前便是岳肃和蔡子峰同时完成掌门之试,最后又通过比武决出胜负。
但大家心照不宣,掌门之试由上代掌门出题,蔡子峰身为掌门之子,若说没有事先知道题目,大家是不信的。但成王败寇,不管掌门怎么个选法,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不会计较这些。
后来,气宗经常有资质超群者在掌门之试中胜出,在剑宗得到世俗界撑腰逐渐做大之后,便改了更张,掌门更替,改由掌门及各大长老提名,众人公推的方式。
如此,虽九大长老气宗占五席,但普通弟子数量剑宗占压倒性优势,所以几任掌门之后,不仅掌门与气宗无缘,连长老的席位也没能保住,最后就只剩下云台峰首座一个气宗长老,如今也已去世。
(十五)
但今时不同往日,值此多事之秋,掌门也深知不是徇私的时候,便提出下一任掌门,由门下九字辈中武功最高者担任。
择日正式开始掌门选拔,虽然已经脱离门派,但是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气宗传人,门派危难之时又及时援助,是以他竟也能有资格参加掌门选拔。
本来从他心里其实是不愿参加的,奈何架不住师姐的温言软语,只好从了她的意。
选拔采用混战,最后站在场中的是为胜者,如此,一来考验个人武力,又要考验智计。
如他所料,甫一上场,便被一众剑宗弟子隐隐围住。在这些人眼里,这个小师弟还是当年谁都可以欺负两下的吊车尾,但一接手,才发现单打独斗竟无人是其对手,他不光内息浑厚,剑招同样精妙,到后来实力最强的十大弟子组成剑阵依然拿他不下。
台上大长老脸色阴沉,当年气宗宗主乃是华山第一高手,掌门加上几大长老合力才能敌个旗鼓相当,若不是老宗主无意掌门之位,华山派免不得又是一番争斗。但剑宗诸人总是如芒刺在背,不拔不快,是以在掌门的默许下,大长老便在云台峰的膳食里加了一味慢毒。初时老宗主未能发觉,待发现内息运转阻滞之时,已是毒入三昧。但此毒最为阴险之处在于,纵使发现中毒,若不定时服用毒药,便会周身酸软无力,任人宰割,只要毒发,不管服与不服,结果都是一样的。是以这些年来,老宗主却是为了保住气宗的香火传承,日日服用毒物,终于毒性再难压制,一命归天。
剑宗高层都知道,气宗老宗主乃是剑气双修的天才。今日场内,大长老仿佛又见到老宗主当年的风采,便觉坐立难安。
还好,他终究不是他师父,在众弟子车轮一般的攻势中,他还是败下阵来。
(十六)
最终,掌门大弟子接任掌门之位,而他,则继承了他师父的云台峰首座。同时掌门宣布,将阿箬许配给了新任掌门。
这天,主峰送来了饭菜,他看着这些可口饭食,感觉这首座倒有这一个好,以前师父不让吃的好东西,倒是可以尝个鲜了。
“别吃!”门外传来了师姐的声音。
她今早无意间听到了太上大长老对掌门密议,才知道师伯的真实死因,也知道他们要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
他转头看见师姐匆忙赶来,刚想如往常一般打招呼,突然想到两人的身份均不同以往,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她见他如此,心里酸楚,但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讲了来龙去脉,“你快走吧,不要再回来!”
“师妹,你我既以定亲,如此向着别人可不太好吧。”门外掌门温润的声音传来,身后窸窸窣窣跟着很多人。
阿箬面色一白,却见小师弟面色淡然,明明刚才已经怒火攻心即将爆发,压抑的气氛让她有一些喘不过气,纠结了许久,她终于还是起身走到了掌门身边。
他叹了口气,起身直视掌门,他的大师兄:“我即刻下山,再不问华山之事如何?”
掌门微微一笑,如和煦春风,但嘴里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上一次你脱离门派,再回来的时候便引来了嵩山派,若不是师父早有准备,恐怕今天咱们都是地府冤魂,今日你又要下山,是想再引强敌来吗?你要是不死在这,我华山怎么安宁!”
(十七)
说着,带来的弟子结成剑阵,掌门深知单打独斗留不下他,所以带来了四十九人的大七星剑阵。当日众人在场不便下手,今日定让他命丧当场。
殊不知,当日没有下杀手的人,却不止他们。只见他出手如电,剑气纵横,一时间这大七星阵竟被他一人一剑冲的七零八落。掌门脸色惨白,他已经告诉自己不要轻敌,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他剑尖指着掌门,杀意凛然。突然阿箬冲到了两人之间,她早已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
他缓缓放下剑,终究他还是拒绝不了师姐的请求。转身收拾行囊准备就此下山,这山上,再也不值得留恋。
“砰!”一声爆响,他呆呆地看着腹部的血洞,她也呆呆地看着掌门手里的被世俗界称为火枪的机关。这种威力大但是精度差装填慢的东西一直不入武人之眼。但今日这么近的距离加上他神思恍惚,竟让掌门一击得手。
感觉自己生命力的流逝,之前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他一声长啸,师父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和自己这数十年的苦修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爆发出来。
阿箬失神地看着这些弟子包括掌门被这无匹剑气撕碎而她身处这剑气风暴之内却毫发无伤。
风平浪静,他倒在了她面前,嘴里喃喃到:终究还是辜负了师父的嘱托。眼中神光消逝,生机断绝。
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泣不成声。
(十八)
时光荏苒,又是十年。
自从云台峰之战后,一代华山玉女接任掌门之位,自此剑气合宗,励精图治,终于华山派又恢复了鼎盛时期的气象。
而云台峰上残留的无上剑气,也引得江湖中人纷至沓来,只为领悟其中的真意,这便是江湖中有名的盛会——华山论剑。
云台峰顶,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大的碑上刻着“华山派气宗第十七代宗主岳凌之墓”,小的却只有一座无字碑文。一位中年女子在自饮自酌,细长的眼睛微眯着,眼角已经留下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师父,你终于肯带我来这里了啊,”一个小男孩好奇地东张西望,眉眼之间,和他竟多有相似,“师父,这个小坟里埋的是谁啊?”
“你师丈。”
“他也姓蔡吗?”
“不,”说着她又抿了一口酒,望着崖顶无边的晚霞,“他姓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