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需要足够强大以后,才能写出自己的故事。因为若不是,自己的人生就会描绘得更加一塌糊涂。谁都知道,不是一塌糊涂到一定地步了,不会坚持写出来。我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来说我的故事,但是我还是决定每天都能来说两嘴。当作未来的不久我都失忆了。
我这个年纪的人可能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都是关于男人的故事。由于种种原因,可能是家庭的,我的父母经常吵架打架,家里面经常都是腥风血雨。我从小性格复杂,腼腆又奔放,胆小又胆大,内向又外向,爱笑又爱哭。总体来说,不知道和人如何相处,非常敏感,自尊心很强。幸运的是,从小到大,身边都有喜欢的人,得到过很多七七八八的爱,来自不同的男孩和男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爱,可怜巴巴的爱,好笑的爱,悲伤的爱,让我一个缺爱的人,从类似于爱情这样的途径上,慢慢艰难可笑狗血的成长。狗血,这种事应该很大几率会发生在那些缺爱的,有性格缺陷的人身上,都是命运的罗盘在策划,我们在出生前很多事就已经铺好了,这件事上,我始终是个宿命论。因为我自打记事起,记忆里的自己就是那个羞怯的,害怕的,孤僻的孩子。我想不出是哪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导致我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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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男人的喜好,大概就是这样,身高和衣着最重要。我总觉得高的男人,加上不错的衣着,不会丑到哪里去,拥有最基本的性的吸引力,有点肌肉,不是瘦的豆芽菜,那肯定不会丑到哪里去。具体来说,他是我大学的老师,没有教给我任何事,倒是我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第一次见他,没有记错,应该是他监考我,在冬天。他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卫衣,外面一件夹克,牛仔裤配上有力的大腿。秃头的他彻底剃成了光头,但是北方男人那种宽肩膀,高个儿优势他都占了。那时候我21岁。我在下面问同学问题,他十多分钟就出去抽个烟什么的,看着我们下面有什么小动作,也装作看不见。当时就觉得这老师挺有男人气。
后来有一次,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碰见他,他穿着一件牛仔衣,脚上的系带皮鞋也十分有型,走起路来浑身都是男人味儿。和那些穿着衬衣穿着尖头皮鞋的男人都不一样。那些政教处的人,30多岁的年纪,打扮腔调一起来,我以为都四十几了。对他就是觉得怪洋气的,我挺喜欢。
和他真正有交集,都是因为他认识我另一个朋友,也是学校里的老师,画画的。说到这个老师,也是我这种奇葩性格,才可能结识得到。这个老师在学校有一个办公室,算是艺术学院的资料室,挺大,里面堆满了各种时事周刊,也包括一关于艺术和设计的杂志。说来挺有趣,我的专业是整个艺术学院里面的一个理工专业,我们的寝室也是和艺术学院的学生作为混寝一起睡的。我当年特别想读的都是和艺术相关的专业,但是因为高中是学的理科,所以调剂的也是理工科专业,但偏偏把我丢在了一个艺术校区,也许当年在另外一个理工科校区,我的际遇会有所不同。
他的资料室很大,摆满了国内的国际的各种期刊以后,还剩下很多空间供他创作一些自己作品,用他的话说,随便画画。但是直到这四五年过去了,我通过朋友圈看到他已经开始做一些展览了,作品大多数我都见过,除了他大学和研究生时期的作品,也就是一些那个时期他在资料室随便画画的作品了。没有别的,和我们任何人都一样,我们最好的时光,最适合做什么事的时光,都是当下,你老想着,你下半年一定要做什么什么事,你有时间了要做什么什么事,你都只是在和自己扯淡而已,并且深信不疑。他后来在他30几岁的年头里,都没有创作什么,可能都是和家庭有关。他的小孩已经长到了需要父亲这个角色越来越重要的时候,他需要陪孩子去上击剑课,陪孩子去下下棋,他要承担起父亲,作为一个比较有文化的父亲来说,必不可少的机会,教会他孩子基本的审美和做人的态度。多多少少学艺术的人,都是有文化自信的,也多少有点视金钱为粪土。他们的孩子很大程度上,能够提供另外一个角度来满足艺术家身上的自恋情结。他也是单纯的,这种单纯和愚笨想来是我当时老往资料室跑来跑去的原因。
人和人认识,有时候特别难,有时候特别简单。我当时纯粹是被透过玻璃门里,他的画所吸引。有一幅画,浑身通红,像燃烧的火,画中一个男人举起酒杯,头微微低下,燃烧的火和忧郁的男人。我走进去,说,老师都是你的画呀。他回答说,嗯,我研究生的毕业作品。后来我们扯些有的没的,和画画,写作,表达相关的问题。这些谈话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那时候21岁的姑娘,看了一些书,半瓶水响叮当,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骨子里都是青春的朝气和自信。他们接近我,正是因为这些东西,让他们回到家面对苦闷的中年生活时,能够让他们快乐的某一个调味剂。他第一次见我,也是在资料室,他回来还了一本杂志,三联周刊,看见我和画画的老师在谈话,他很识趣的没有说一个字儿,点点头示意就是来还本书,然后就迅速地开门离去了。
后来他通过特别简单的方法,由于他之前留学英国,得知我要去留学,很简单要来了我的联系方式,打着给我消除人生疑惑,普及国外生活经验的旗号,约了我一顿饭。那顿饭约到中午,在学校旁边的朝鲜族餐馆里,吃的是韩式烤肉。由于他硕大的中年男人的啤酒肚难以盘腿坐在大厅里地桌旁,我们走进了里面一个包间。我已经忘了我们谈话大概谈的什么内容,只记得我当时有多傻,我还专门拿小本子记下来想要询问他的关于留学问题。他只是开始了他的第一步,对我的角色叫做心理医生。很难得的是,我真有些喜欢他,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对我并无不公平,对这种我多看了两眼的男人,我都能通过各种天性和机缘巧合下,和人发生点故事。我后来把这归功于我家庭教育失败和命运罗盘的注定。
这一顿成功把我约出来以后,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约我出来吃饭,当然基本上都不是私人的。我还加入了他们那个小小的社团,社团由画画的老师,他,以及画画老师的同学,两个大三的男孩和女孩组成。规律地一周聚一次。大三的男孩和这群中年人称兄道弟,大三的女孩在这里面是个花瓶,类似于男人出来吃饭,总得找个好看的女孩看看,女孩在饭局上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但总是笑迎迎的,谁说什么都附和着笑。人好看又不讨厌。无论什么天气,她总是穿着蓬蓬裙和高跟鞋,好像是学广告设计的。我和人认识向来不喜欢问长问短,挖根刨底,向来都是聊些有的没的,其实不熟的人更好聊,不问现实,什么都能扯淡,谁都能放开。我那时候已经开始抽烟了,饭局上和他们抽起烟来,拿上烟就是个范儿。没大没小,也没把他们当老师,一直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这是我性格里很奇怪的一部分,我后来出了国,和老师们还是这样,和年纪大的同学(我们班有的同学比我大了20几岁)也是毫不生涩。我明白自己,肯定不是因为成熟,这种自如,可能是之前有一个忘年交,对中年人天生有一种亲近和自如感。
我和他,以及画画老师都以朋友的身份混了很久,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是内心单纯善良的画画的人,一个是戴上了无数面具可悲的人,和一个女学生都发生了点什么。
局面开始有些打破,是从一次饭局结束后开始的。也是一个周六,他们一样的召唤我去吃饭。去到饭局,发现有一位新朋友,原来是他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吃饭的时候恰好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不认生,其实我和这饭桌上的谁又熟呢?我们大家一起谈了些很有趣的话题,这群人凑在一起还是很好玩的,我说了不少的聪明话,俏皮话,这对于我来说很自然,我一旦觉得氛围对我来说很友好,就很能放开自己,说起话来显得很有趣。他们三人都看着我,眼睛里放着光。饭桌上,画画的老师喝得最多了,开始聊很飘忽的话题,甚至开始扯到了能源问题。大家都看出来他喝多又喝高兴了。大家后面去唱了歌,唱歌的时候,我和画画的老师互动很好,一起合唱了一些歌曲,他专注地看着我,递话筒给我的时候,使劲地拽着话筒,装作不给我,我眼睛盯着他,也使劲地拽着话筒。快到凌晨的时候,画画的老师接到了好几个老婆的电话,我们大家就准备散了。记得他还说了一句,你看你老婆,在外面玩,我老婆从来不打电话给我。
走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走在前面寒暄,我和画画老师还有大三的那个男孩和女孩一起走在后面,没走几步,大三的男孩女孩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走了,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我大二的时候就搬到学校旁边的一个插间隔断房住了。实在受不了乱七八糟的寝室,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来保持卫生的清洁。现在只剩下他和他的同学,画画老师和我,画画老师那天晚上喝得有点高,对我兴致也很高,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每一句话,说一件事,就要把我的名字重复一遍。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们,可能听见声音就够了,大三的男孩女孩走了,他着急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像逃命一样赶紧走了。剩下他的同学,那个中年男人看看我们说,那我也先回去了,他说着也上了出租车。我和画画老师住在一个方向,我当时心里有点嘀咕,他怎么跑那么快。我们上了车,画画老师和我没再说话,快到我家的时候,我喊了司机停,迅速就走了。我知道他喝得太多了。果然等我回到家,没多久电话就响起来,画画老师一直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出来,你出来,我真没想要怎么着,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在你家外面的石头凳上坐着呢,你出来吧。他打了两个电话,都是醉后的哀求,我只重复一句话,我要睡觉了,老师,我现在不方便出来。他有些哀求,后来还是回去了。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给他说。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他竟然得意地笑起来说,所以我昨天很快就跑了。之后,他开始尝试单独约我,当然不是学校附近的地方,开车很远,一家有格调的德国餐厅,他叫了教士白啤,开始聊他在英国的女朋友,说是奥黛丽赫本的类型。说起如何去帮朋友去给那个女孩接机,女孩比他还要大两岁,十分精致漂亮的广东女孩,后来女孩租房的时候遭到黑人的骚扰,他就把女孩叫来和自己合租,自然而然就好了。后来因为女孩家太有钱,他实在没办法,异国恋以后也只能接受分手,他天天喝得大醉,还在湖边乱逛,最后差点淹死。那时候他已经在英国工作了,每天卖给一些精神病人各种药物,是个什么公司我不知道。他每个月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献给了酒吧,每天使劲地喝,喝酒只是为了睡觉,到后面要越喝越多才能睡着。最后他还说他去了法国旅游,去了普罗旺斯看薰衣草,他说挺美的,你去了以后应该去看看。他还去看了那一座桥,他说我刻上了我的名字,你有空你去看看。我只是笑。我还安慰他,说这女孩分手的时候应该比他还痛苦。他说是的,她应该比我还痛苦。最后的最后,他回国了,是因为连续上了三个月的班,没怎么休息,他就给老板辞职了,决定回国了,本来没想好要彻底回国的,但是来了以后,像一条已经翻了白肚的鱼,没有什么力气折腾了,所以他就决定不折腾了,就这么着吧。我看着他,比实际年龄要显得老些。可能是啤酒肚,也可能是头发开始秃了。更可能是眼神里面闪烁的冷漠和狡诈,使他比同龄人显得面具更是多戴了几幅。他说,我现在都不爱照镜子,现在眼睛里全是浑浊。
我们周一到周五他上班的时候,一般是不见面的,都在网上聊天联系。他发了一些他小时候的照片给我,各种时候的,也有他在英国研究生的毕业照。那时候,他的眼神是要显得清澈些。偶尔他兴致好的时候,也会在周一到周五,下班以后带我去吃饭,然后去酒吧里喝酒什么的。都是在比较偏远的地方,他不想撞见人,我当然知道。所有这些饭局,他都没有碰过我一次,没有对我有任何不正经的地方,无论是和画画老师在一起还是私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甚至有时候会开玩笑,有一次他开车经过了他家附近的那片小区,画画老师说,停下车呗,我们一起去你家吃个饭,一起看看你女儿什么的。他说,我女儿可逗了,有一次我刷牙,就想着瞅她一眼,她看见我嘴边有白沫子,和平常不一样,盯着看了一会,一下就哭了。
五月了,碰见我的生日。他知道以后就说那天陪我过,然后说对不起,他白天要去一趟沈阳,看一个生病的朋友。那一整个白天我都过得不好,我一整天都想着晚上要怎么和他见面,想着在那里请他吃一顿饭。其实后面这几年,我的生日几乎都不怎么过,五月好像不是特别适合我的一个月,每年一到五月我就一堆烦心事,尤其是出国以后。但是五月附近,我总能碰到这样或那样的人,记得我的生日,也算上帝爱开玩笑,就是不让我安安静静度过生日。那天,我整个白天都一个人,和我玩得要好的那个女孩,她回了自己老家。我白天也不想找些不生不熟的朋友,在自己生日这天瞎折腾。主要原因还是我在精心准备自己晚上的约会。我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商场想买个耳环和新的耳坠搭配晚上的衣服。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越是精心的准备,越像是在为自己塑造一个可悲结局的过程。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几年后,我就会越来越丧失这种为一个不确定的期待,更别说为一个可笑的错误的期待,所付出任何一点细节上努力的能力,成年人用一句,可能是累了,其实是掩盖了一种爱无能,计较,自私的事实。后来,我买了一幅琥珀色复古银的耳坠。我生日之前他还问我,要不要给钱给我,让我去买一件衣服,他嫌我衣服全是黑白灰,太没朝气。我当然拒绝了,那时候我的心理他永远不会懂的。
我选在了市中心一家西餐厅,想今天好好请他吃一顿。我六点半的样子到了那里,选在了餐厅的二层,人比较少。我坐着看书,等到了约定时间的七点半,他没到。我继续看书,耐着性子继续等他,到了快八点的时候,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快到了没。没有回。快八点半的时候,有一个服务员上来问我,准备点餐吗?她看见我面前点的喝的,小前菜都已经空了。我说,不好意思,我再等等。我内心的绝望,焦虑和一种冰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既不敢拨出电话,也不敢再发一个信息。确确实实是不敢,因为害怕没有人接。到了快九点的时候,已经有服务员到二楼来开始把周围几桌的椅子放在餐桌上,开始扫地。他终于发来了一个信息,说他非常抱歉,因为回来的路上遇到点事,他结束以后马上赶了过来,但是找遍市中心的两家这家连锁西餐厅,也没有找到我,他问我在哪里?我看了信息,脑袋里突然觉得血都在往脑袋上涌,当时生理上明显感到不适,内心有种要怒吼,但又强行被自己压下来的压迫感。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居然还在等他,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我叫来服务员,随便点了餐,其实知道自己根本吃不下什么。他看我没有回他,他再发来一个信息,他说十分抱歉,让我相信他,他真的来找过我了,问我现在怎么样?他还是不拨打我的电话。我吃着东西,回复他说没关系,并且告诉他,是我没说明白这家店的位置,而且我坐在二层。这时候他发来了第三条信息,他说,请我相信他,他真的来找过我,并且在另外一家店的某一桌上,把墙上的挂衣钩给扭弯了,作下了记号,他说我可以去那里查证。这条短信,出自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之手。他们中年男人都是怎么对待一个年轻姑娘的。我行动上当然不会去验证,但我心理上确实存在那么一丝痒。他是如何对待这个多疑,敏感又脆弱的年轻姑娘。事隔这么些年,我仍然没法忘记这难熬的一天,这几个小时的煎熬。
吃完饭,我离开了餐厅,打车往家走。路上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给我买了一个小礼物,还是想生日当天送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但是内心无法拒绝。他打着出租车,来见我。給了我一个红色的灯。后来,他把我带去吃夜宵,车又开到那个偏角地方,他点了很多东西。我情绪竟然没有受到之前几个小时的影响,开开心心地聊天,吃烧烤。他再一次解释说,他真的去找过我,没有找到我,他又提了一次那个扭曲的挂钩。口气真诚。我到现在也无法验证这个事。我一直笑着没否决也没生气。他盯着我,喊了一下我的名字,又说,没有人天天花心思都想着捉弄别人的。我当时不气,现在我也没气,只是觉得我病入膏肓的样子已经无需多言,他凝视着我,就是凝视着我内心的深渊。
吃完宵夜以后,他和我散步在郊外那个我鬼也不认识的地方。也因为遇不到出租车,边走边聊着这边空气质量多差,聊着英国的环境多好。后来,碰见了一辆,我上去了,开了几步,我又下来了,他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下车,就凑着他的头,对着嘴,轻轻亲了他一下。我说等下一辆来,我再走。最后我们一直走路回到我家,晚上风有点大,他打了个喷嚏,伸出袖子擦了一下鼻子。他穿的单件带帽子的墨绿色的卫衣,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显老的三十三岁男人,一下子像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