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他。

     那个时候我初到深圳,生活很简单,每天饭后散步,看半小时书,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同屋的佩佩每晚必定玩到深夜才回,她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时间自由。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活泼,二十岁刚出头,非常贪玩。常常我睡觉时佩佩还没回来,起床时佩佩还在睡觉,虽然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是没说上几句话。二十岁青年男女的心都是蠢蠢欲动的,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是逃课,泡吧加旅游,一天睡三四个小时,精力还是旺盛的很,快乐的要飞起来。年轻真好,现在却是不行了,女人过了25岁就该学会照顾自己的身体,过度的消耗青春,到了三十岁面容简直老的不能看。

     佩佩的生活像一团火,柴薪足,烧得正旺,非常精彩,她总有参加不完的派对,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歌,喝不完的酒,这便是美女的特权,有人心甘情愿的花钱只为博她一笑。而我,生活则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每日早起早睡,自己做饭,去公园散步。佩佩常常取笑我“麦姐姐,你简直是提前进入老年期。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自己做饭?谁还会去公园散步?嗬!”我笑着不置可否,老人也有老人的好,老人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和听歌,安静的好处,二十岁的年轻人哪里会懂。佩佩年轻,简单,所以快乐,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我很少参加聚会,一群陌生又疏离的人聚在一起,不过是吃吃喝喝,消磨时间。他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假装彼此关心,假装生活很忙。自顾自的拍照、说话、发朋友圈。氛围似乎温馨而热闹,内心依旧是高墙竖起,寂寞的可以听见泪水滴落的声音。

     那天我下班很早,米雪打电话来约吃饭,说有朋友要介绍我认识,推辞半天也推不掉。米雪是我的学姐,在学校的时候就很是照顾我,端庄贤淑,脾气好,又懂人情世故。不像我脾气倔犟,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米雪说:“麦琪,你该多见见人,不可以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笑说:“活在自己的世界有什么不好,我的世界有花有草有阳光。”

     “还有白马跟王子。”米雪扑哧笑出声来。

     “当然,等着他踏七彩云来娶我。”

     “嗬,白日梦倒是多,往往骑白马的是唐僧,踏七彩云的是孙悟空,都是和尚,没人娶你。”米雪取笑我说

     “喂喂,干嘛那么残忍,留点美好的念想行不行?”

     “全世界就你浪漫行了吧,我们都是俗人!”

     “学姐,你嘴巴越发厉害了,甘拜下风。”

      “学妹就该听学姐的,晚上过来吃饭吧,我也很久没见你了。”

       才记起来,上次见米雪已经是两星期之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半个月,这么长的时光,能记起来的只是一些惨白的影子。我真的是太寂寥了,也许米雪说的对,我该多见见人,给生活添些色彩。

      才七点,就暮色浓厚了,天黑得真快。懒得回去换衣服,穿着职业装就去了。天气有点闷,都十一月了,这边还是短裙T恤的着装,南方城市是没有冬天的,春夏秋冬都是短袖长裙,日子漫长的很,过着过着就忘了。那些春日里踏青,秋日里赏红叶,冬日里玩雪,暖酒,呵着热气吃火锅的情趣这边是无法体会的。

     我打了车去见米雪。地点是定在一家土家菜馆,装饰都是土家竹楼的风格,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的灯笼,看着喜庆。店内都是厚实的圆木桌,服务员一律着土家族服装。我上了二楼,在门外听见一阵轻盈的笑声,杂着男女的交谈声。推门进去,里面有三男两女,三个男人坐在对面,都是中年的样子。

     两个女人背对着我,我认出其中一个是米雪,另一个漆黑的披肩长发,水红的修身连衣裙,黑色细跟皮鞋,背影苗条娇小,很魅惑,让人不禁猜测她的脸,刚刚这个笑声是她的,果真声如其人。

     “你总算来了!”米雪拉着我,替我安排座位。她向来很周到,身上有一种善良、温婉的光辉,让人不自觉的想要亲近。

     “麦琪,这位是周洪亮,这位是肖云,他们都是我们的学长,这位是梁先生是肖学长的朋友。这位大美女呢,是跟你同级的金融系校友,秦瑶。”

      “米雪,你说的我不好意思了!”秦瑶面露羞赧之色。我才看清她的脸,很精致,小圆脸,肤色瓷白,五官都是小小的很立体,眼中泛着水光,神情天真,眼神像小猫一样,生动惹人怜。

       “呐,这位呢,是刚毕业的建筑系小学妹,麦琪同学。”

“各位好。”我微笑的坐下来,生人面前我总是词穷,除了礼貌话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周先生生着圆圆胖胖的脸,小眼睛中带着狡谐,身材有些发福,白衬衫搭灰色西裤,一条花花公子的皮带勒着隆起的啤酒肚,声音跟他的名字一样,洪亮如钟。男人不管年轻时多么风流潇洒,到了中年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肖先生是广东男人,身材不高,却瘦得很,眼睛深陷,显得颧骨很是突兀。梁先生面相清秀,带着眼镜,看不出年纪,身材保持的很好,白色背心外搭卡其色的棉衬衫,下面是黑色的休闲裤,很居家的打扮。头发干净利落,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很深,很是沉稳,三个人坐在一起便显得梁先生气质格外出众。

席间很热闹,周先生和肖先生话都很多,幽默又很俏皮。

谈的大抵都是政治和股票,这些东西我是一窍不通也十分的不感兴趣,便埋了头专心吃东西。有米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她自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公关应酬上她最在行,出来工作一年而已,一路顺风顺水的就坐上了部门主管的位置,人情世故上她最圆满,这方面我实在是差得很。所幸还有吃的,也不至于太无聊,拳头大的大闸蟹,配着蒜蓉和香醋,味道美极了。

周先生喝了几杯酒开始回忆当年叱咤校园的风流韵事,秦瑶很是配合,在一旁咯咯的笑,她说话带孩子气,人又单纯热情,很是惹人爱。周先生喋喋不休的说了一个小时,又开始抱怨现在的生活有多么的不顺,妻子不理解自己,领导不重视自己,连孩子都不瞧不起自己,说到悲愤处,一连喝了几杯酒,我是烦闷得很,只想早早的结束聚会,赶紧回家洗耳朵。人老了最可悲的不是皮肤松了,皱纹多了,而是内心腐朽的厉害,一件鸡毛的小事颠来倒去的说上几百几千遍,着实让人烦,他们太固执了,抓着过去不愿意放手,周先生也才四十岁而已,真为他以后的生活担心。老人哪里就没有将来了,不知道有多少老人七十八十了还志气满满的登珠峰,骑车环岛游,周游世界,多精彩。

米雪也闷了,赶紧岔开话题,周先生却不依不饶的继续说下去,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人生导师。

“小师妹啊,师兄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一生的职责是什么?就是生孩子,生完孩子就一切尘埃落定了!”

中国人就这样,总爱以老者自居,不管过得失败或者得意遇到比自己年轻的必是端起架子当智者,将自己的结论当真理强加于别人。他不知道的是,不见的所有人都会跟他一样,选择从事一份平庸的职业,娶一个平庸的妻子,生一个孩子,一辈子就这样蹉跎下去。对着几个涉世尚浅的女青年说你们的人生就是生孩子,未免太放肆了。

我瘪瘪嘴,为他妻子不值,在他眼中妻子只是生育工具而已,嗬,现在什么时代了,男人还是死守着这样可怕的观念。

我瞥了一眼梁先生,想看他什么态度,他嘴巴紧闭着,左边嘴角微微向上牵起,眼睛垂得很低,右手握着酒杯,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杯沿,我想他必定是很不屑的,他跟周先生肖先生不同。

他突然抬头,跟我的眼神相对,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冲我微笑,神情是淡漠的,我端起酒杯稍稍示意。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是表面温和谦恭而沉默,内心却是深似海,拒人千里的,像谜一样。

“麦琪,你这丫头别光顾着吃,给学长敬酒啊!”米雪喝的有点醉了,两颊绯红,她有时候就是一根筋,每次聚会一定要逞强,非把朋友们陪尽兴了不可。我虽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愿扫米雪的兴,端起酒杯一一的敬酒,说了许多的客套话。周先生,肖先生酒量是很大的,酒桌上的托词也是多得很,说不过也只好多喝几杯,倒是梁先生劝我:“朋友之间不必拘礼,不能喝就少喝点。”

吃饭在中国真是大事一件,礼节又多,花样也多,这一餐竟是足足吃了两个小时,桌上残骸堆了几座小山。米雪,秦瑶都喝得有些晕,我虽不喜喝酒,但是酒量却是出奇的好,毕业聚会时,全班喝疯了,都歪歪斜斜倒在一边,我却还是清醒得很。

吃完饭,米雪又闹着要去唱歌,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跟着去。米雪喝醉了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又调皮又爱闹,完全没了贤淑端庄的样子,很是可爱,我也拿她没办法的。这样子又闹了一通,折腾到凌晨2点才算消停。

秦瑶头痛,她男友很快就体贴地把她接了回去,米雪看了眼睛红红的,可怜巴巴的拉着我说:“麦琪,我也想找男朋友。”我笑出声来,很想知道第二天把她说的话告诉她,她会是什么表情。米雪大学时是交过几个男朋友,大都太平庸了,是配不上她的,有一次喝醉了她跟我说她的心从来没有人真正的走进去过,她很寂寞。是的,懂她的人实在是太少,我也只是熟悉她的习惯和生活而已。

周先生和肖先生也喝醉了,替他们叫了车,由梁先生送我和米雪回去。本来困得很,凉风吹过来又醒了一大半,米雪却是累了靠着我的肩睡的香甜。

车里有淡淡的薄荷香,窗外一排排的路灯闪过,梁的脸忽明忽暗。周围如此的安宁,仿佛全世界就只这一个小小的空间而已。

“住在哪里?”他稍稍侧过头问

“米雪住在在西街惠宁小区,我住沙会。”

“那先送她回去。”

“梁先生,忘了问你的名字?”

“振华。”

“嗬,好名字。”

“我父亲那一辈都是一腔热血的想要建功报国,孩子也都叫振华,兴华,强华,繁华,建国之类的,中国叫我这个名字的有好几十万。”

“虽然普通,它却是很好的。”我说“现在的孩子取名字实在是太花哨了,明明中国人偏偏取外国名,叫麦克,保罗,米歇尔,十分的无趣。”

他并未回应,许久问我:“听歌可好?”

我说:“好。”

他扭开收音机,在放小野丽莎的《茉莉花》,我们沉默着再也没说话。

梁在车内等我,我扶米雪上楼,她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身体小猫似的缩成一团。前几天她Q我说夜里总失眠,躺在床上睁着眼觉得累,闭上眼又睡不着,迷迷糊糊辗转折腾到天亮,早上起来更加的疲惫,工作也总是恍惚,头发大把的掉,容颜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安慰她多休息,多运动,少喝咖啡,晚上不要胡思乱想。有些事情她不提,我便也不问,朋友之间最愚蠢的是以爱之名强行窥探对方的秘密,两人赤坦相见时情谊便也尽了。酒精有时候真是好东西,至少今夜米雪不会再失眠。

从楼上下来,梁背对着我靠着车门,双手抱在胸前,四周是绰绰的树影,头顶上一弯浅月,诗意的不像话。突然就想起苏轼的词来“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我走过去,和他并排靠在一起。

“她睡了吗?”梁问

“嗯,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了。她到是好,我今晚怕是要失眠了。”

“有心事吗?”

“呵,有时候倒是希望自己有心事,生活也不至于这么枯燥无味。”

“那倒是。”他笑起来,又长叹一口气,“我倒是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青灯古佛的生活?”

“有那么夸张?”

“有的。不过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

“再热闹也都是假的,孤独才是真的。”他颔首

沉默了半响,却并不觉尴尬,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彼此懂得的人。

“如此美的月色,真难得。”我说

“月色不难得,难得的是赏月的时间和兴致。”

“太奢侈,月亮和时间是有钱人的消遣,每天忙得狗似的,哪有心情赏月。”

“你活得太清醒了。”

“不,我糊涂得很。这世间的许多规则我总也学不会。”

“呵,但愿你一直这样,你这倔强的小孩。”他笑着拍拍我的头。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我侧头问他。

“走,我们去喝酒。”

他带我去一家烧烤的馆子,在山脚下,点了许多扇贝和生蚝,又叫了一瓶青梅酒。山黑乌乌的一片,仿佛要压下来,山的一侧是那一弯明月。

“你看月亮也跟过来了。”我淘气的说。他笑着看定我,不说话。我心里突然有些乱,慌忙移开眼睛,低头喝酒,脸烫的厉害。

“你经常来这边吗?”我问

“嗯,以前经常来。”

“一个人?”我假装漫不经心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跟朋友一起。我喜欢这边的夜色。”

“的确很美,深圳再找不到这么幽静的地方了。”

他点点头,微笑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以前没钱的时候,每天下班了都跟朋友过来,那时候工作真是累,压力又大,常常加班到深夜,一伙人加完班,吆喝着来这里喝酒猜拳,却是快乐得很。如今工作不用那么累了,生活却寂寞了。”他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很落寞,眼神变得朦胧,仿佛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有钱怎么会寂寞?大把的美女陪你,大把的聚会,party来邀请你。”

“心里寂寞。”他低下头,难过的像个孩子。“麦琪,也许你会懂。”他抬头看我,十分的渴求,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欲言又止。

“不,我不懂,不要孩子气,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我马上打断了他,那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听。

“哎”他长长的叹口气,“我喝多了。”他笑了起来,神情很疲惫。

“你的语气真像老人家。”我笑道

“心早就老了。”

“又来一个倚老卖老的。”

“我有资格倚老卖老,年龄阅历都比你多。”

“是,是,是,我得尊称你一声老师傅。”

“可不是。”他抬手看表,“太晚了,来师傅送你回去。”

回到家碰巧遇到佩佩从party回来,满身的酒气,脸上的妆已经掉了一大半,红一块白一块十分可笑。

“麦姐姐。”佩佩看见我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看见你好开心,我许久没见到你了。”她口齿十分的不清。

我只好哄着她,把她扶上床。都醉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么清醒?真是无奈,我也想好好的醉一场,大耍一次酒疯,不管不顾的醉生梦死一次。

把自己收拾妥当,已经快天亮了,洗把脸站在阳台上看晨光渐渐照亮整个城市,这夜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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