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剑士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连载于简书,修改后重新发布,文责自负。

1

公元前267年,在魏国做质子的秦国悼太子死了。而他在夜邑出生了。俩人毫无瓜葛,只是事情凑巧在同一年。

他生下来时重六斤二两,比同年的其他新生儿都壮实,很健康,还很可爱,却得到了一个被许多好议论者指指点点的名字——鲁有荡。

鲁有荡是个私生子,生母是谁,众说纷纭,没个准数。就连这孩子是不是鲁四一的种,也没个准数。

渔家汉子鲁四一高大壮硕,独自生活在夜邑某个海滨小渔村,听口音兴许是从即墨来的,没人较真地查过。他皮糙肤黑,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整天没事也乐呵呵的,笑容灿若冬阳,令人心暖。

他打渔的本事平平,却是个出色的圬者(泥瓦匠),常被夜邑的富贵人家聘去修墙造屋。泥瓦匠做工讲究一个“横平竖直”。鲁四一外不欺人,内不欺心,也活得“横平竖直”。他所到之处,必定会响起一阵快乐的劳动号子,让周围的人都干劲十足。他在夜邑大小也算个有名气的人,可惜这对他的脱贫毫无补益。

那天清晨,两名满脸横肉的武士把一个裹着绸缎襁褓的婴儿塞到鲁四一手中,还郑重其事地说:“丁未生子,为人臣,妨父母,不吉。她舍不得溺死,还没取名。你愿养就养,好自为之。”

婴儿啼哭不止,声音清亮,赛过了螺号。鲁四一没有任何辩解,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孩子走到海边的大石上。他对着朝阳大笑道:“儿啊,快看,今早的太阳比蒸熟的海虾还红……”

从那以后,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天气,鲁四一就会抱着儿子看日出,让小家伙吸收那唤醒人间的光热精华。

渔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私下议论道,这婴儿一定是鲁四一跟某个贵人家的婢女私通得来的,就他那穷酸样,根本勾引不到贵人家的小姐和寡妇……尽管没有证据,他们总是比断案如神的齐国大司寇更加言之凿凿,坚信自己从未错判过任何大事小情。齐人多智好议论,这点不分城里人和乡下人。

鲁四一对此总是付之一笑。对他来说,别人的白眼无所谓,重要的是儿子没灾没病、穿暖吃饱。

给鲁有荡取名的是一位从齐国临淄来的鲁国游侠。他说:“《诗》有云:鲁道有荡,齐子翱翔。这齐国的孩子将来能在平坦的大道上展翅翱翔,前途不可限量也。你莫看稷下学宫有三千贤士,都不像我能想出如此雅俗共赏的名字。”

鲁四一大喜,拿出自己珍藏的海味热情招待了游侠,临别时还非要赠送一袋自家晒的海盐,分文不取。

然而三天后,有位从稷下学宫来的鲁国游士借住鲁四一家,告诉他说,那句诗出自《齐风·载驱》,在讽刺齐襄公与亲妹子文姜私通。

“朋友,你被人戏弄了,那位侠士真损也。”鲁国游士大笑道。

鲁四一也大笑道:“可是《载驱》很好听啊!俺儿的名字也好听!好听就成,哈哈!”

齐国渔夫的宽缓阔达,鲁国君子大概永远不会懂。

可谁也没料到,渔夫的儿子将来连齐人都看不懂。人们只记得他的名号——蒙眼剑士!


2

假如鲁四一再活得久一点,鲁有荡的笑容也许会比后来多一百倍。

整天傻乐的人,只要没灾没病,苦日子也能熬下去。偏偏苦日子总是刻薄地对待热爱生活的人。鲁有荡很小就患上了眼疾,八成是因为穷,吃不到好东西。他失去了跟父亲一起登山看日出,一起出海打渔,一起去夜邑的集市卖海螺、贝壳的乐趣,从此郁郁寡欢。

好在祸兮福所倚。鲁四一每次收工回家,就耐心指导儿子如何适应黑暗中的生活,想了很多很多办法。那时的鲁有荡,笑声比以前少,比后来多。

在失明的第一年,鲁有荡渐渐能分辨出全村每一个人的声音是喜是怒是哀是忧。

第二年,他学会了听声辨位,寻声投出一块石头,别说人了,比指甲盖小的蟋蟀都砸得中。

第三年,他已经能根据声音、气味和气流判断自己跟别人的距离,想用盲公竹指着别人的肝,就不会指着肺。

第四年,别人想戏弄他,他都能用最小幅度的动作巧妙地躲过,比明眼人还灵活。

第五年,他能记住自己去过的路线和环境,任何一丝变化都能被他捕捉到。

到了第六年,他的眼睛终于被一位路过夜邑看风水的大方士治好了,紧赶慢赶,总算在鲁四一咽气之前复明了。

父子俩相依为命十二年,鲁四一只活了三十七岁,生命中的最后五年都花在了替儿子求医问药上。他坚持要求海葬,最终遗言是:“今天的朝阳,比楚国南边的映山红还红,可惜俺儿错过了。”

齐人好方术,大方士说的话,有时候比齐国的将军丞相都好使。所以大方士要求鲁有荡跟着自己周游列国时,鲁有荡就二话不说,一把火烧了破旧不堪的小屋。他说:“无亲之地不是乡。”

夜邑人从此再没见过鲁有荡,也渐渐没人记得鲁四一。但五年后,勇于持刺的齐国胶东游侠们说,有个擅长蒙眼斗剑的假瞎子,遇上了千万要躲开。他似乎只比武不杀人,但跟他动过手的齐东剑客都会主动自我了断,已经有九人为此送命。

齐西的济西剑客与齐南的莒地剑客不信邪,纷纷寻找这个假瞎子。夜邑寻不得,即墨也寻不见。

酒肆里没有,那人不嗜酒。

绿街里也没有,那人不好色。

赌坊里还没有,那人不贪财。

王公贵人家也没有,那人无心做门客。况且,齐国也早就没了孟尝君这种喜欢收集怪人当手下的贤公子。

剑客们想错了一件事——假瞎子不是瞎子,也不是打扮成瞎子的游侠,只是一个懂剑术的泥瓦匠,穿的是粗麻短打,而非剑客们最喜欢的短后之衣。

他们最终认出鲁有荡,只是因为恰好在即墨郡昌阳县的市井中看到了一个少年泥瓦匠。这位高七尺二寸的精瘦少年正蒙上眼睛靠在垣墙上休息。忽然,他竖起耳朵听了听,顺手扔出一颗石子,打掉了一只正在屋檐上袭击燕子窝的老鼠。此人的家什中恰好有一把宝剑,原本属于四处散布蒙眼剑士消息后借剑自刎的原齐东第一剑客——即墨人田无忧。


3

少年鲁有荡戴着斗笠,用一块黑布条蒙着眼,靠在墙根边,静静地聆听四周的动静。齐国的街道上多的是带剑之人,但街对面有两拨人正暗中盯着他。左边的十三个,右边十一个,呼吸最短的每次两息,呼吸最长的每次八息。左边的济西口音的人嗓门大,右边的莒地口音的人语气重。

他微微拉下蒙眼的黑布,用乌黑的大眼珠子核对了一遍,有些沮丧。济西剑客实有十四人,但块头最大的中年人把气息隐藏得很好。莒地剑客实有十二人,其中有对双胞胎青年居然能让气息同步得像一个人。

“唉……”鲁有荡用力叹气一声,摘下斗笠和黑布自责道,“失误就是失误,没有借口。”不料,此举让众剑客本能地握住剑柄后撤一步,除了他没听出来的那三人。

“喂,你们这是……来找俺修墙的吗?”鲁有荡的声音中气十足,令街上的所有行人一时驻足。

众剑客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直到济西的大块头中年剑客带头迈步,才一起走过来到离鲁有荡三丈之外,将他围住。尽管鲁有荡生得面善,但谁也不敢小看这个能让九名高傲的胶东剑客主动寻死的少年,心中暗自忖度其真面目究竟有多么凶恶。

“难道又是来找俺打架的?能不打么?”鲁有荡略感失望,“你们不用劳作,照样有人出钱供起来。可是俺跟你们不一样,手停口停。俺好久没开张了,饭钱只剩一天的量,还得找活干。”

莒地的双胞胎青年剑客相视一笑,掏出一个装得满当当的钱袋子晃了晃,异口同声道:“在下莒城刁剑无宇(无疆),这里面有五十金,够你十余年的花销了。不跟我俩分出个高下,就不准走。”说完便把钱袋子抛向鲁有荡。

只见鲁有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剑,剑尖准确地穿过了提绳,将钱袋子挑起,在半空中绕了个弧圈,按原路甩回了莒地青年剑客的手中。他的剑寒光刺眼,锋利非常,钱袋子的提绳竟然完好无损。

不太厉害的剑客只顾望着钱袋子划出的漂亮的抛物线。稍微有点能耐的剑客暗暗赞叹鲁有荡的手腕灵活而有力。只有大块头中年剑客和双胞胎青年剑客,第一眼就盯住了鲁有荡的脚步,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了。

那脚步像什么?太快了,都没看清。但他的脚劲十足,在地上的泥巴划出了痕迹。下盘功夫极稳,手上功夫利落,劲敌无疑!大块头仔细端详鲁有荡刚才留下的脚印,若有所思。

无宇、无疆兄弟做了个吐纳,瞪大眼睛故作镇定道:“你不是缺钱吗?为啥不要?”

鲁有荡答:“拿不劳而获的东西,俺阿翁会不高兴的。”

哥哥无宇问:“令尊是何方高人?”

“啥高人啊?他只是一个爱看日出的渔夫,归海很久了。”

弟弟无疆问:“既然令尊已经仙逝了,你还怕他作甚?”

“俺每天都能梦见他,他会托梦骂俺贪婪的。”鲁有荡的声音多了一丝哽咽。

大块头脸色突变,忙问:“令尊可是客居夜邑的鲁四一?”他的济西口音不是很纯正,夹杂了一点大野泽以东的腔调。

鲁有荡喜形于色道:“你认得俺阿翁?你知不知道他去夜邑之前的事?”

大块头愣怔片刻,鬓角边上流下一滴冷汗,最终只是摇摇头,抱剑行了个拱手礼。

“俺可以不打么?”鲁有荡的失望溢于言表。

“不行,必须打。大齐的游侠没有孬种,要敢于亮剑。”其他剑客齐声吼道,纷纷拔出了剑。咄咄逼人的阵势,吓跑了往来的行人。有小孩啼哭不止,父母赶紧捂住了嘴,落荒而逃。

鲁有荡叹道:“你们斗狠,路人何辜?非打不可的话,俺会换个风景好的地方,没人打扰。”

众剑客齐声问:“换哪里?”

“成山。”鲁有荡指着东北方说,“俺阿翁说,成山头的日出是天下第一美景。俺想去看看,死也无怨了。”


4

成山头位于成山的最东头,三面环海,一面接陆,又称“天尽头”。齐地有八位神祇,分别是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日主、月主、星辰主、四时主。其中日主的神祠就在成山。据说成山头是华夏大地上最早看到海上日出的地方。

长夜未尽时,鲁有荡就摸上了成山,径直走到一个视野极佳的地方,坐下来默默等天亮。他相信,父亲要是还活着,一定会爱上这里。

阵阵潮声是鲁有荡心中最优美的旋律。他不禁在大腿上打着节拍和声,任由粗砺的海风打磨自己的四方大脸,心中的迷惑有增无减。

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啊,却愈加后悔跟别人斗剑。

第一次比武时,他确实想试试自己苦练的剑术是啥水平。可是他没料到,齐国的剑客们颇有齐景公时的古冶子、公孙接、田开疆的遗风——要命。第一个对手是个喜欢虐菜的大胡子,三次败给了蒙眼的他,一怒之下抹了自己的脖子。

鲁有荡顿时目瞪口呆。他修习剑术,只是为了自卫,并不认为斗剑就要分生死。

第二次比武时,他还留有一丝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对手是跟他同样年轻的剑客,一心想挑战强者,扬名立万。他本是无名小卒,奈何第一位手下败将在胶东游侠中小有名气,于是他被这位少年剑客盯上了。

少年剑客戴着玉冠,面如美玉,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用的剑也装饰得胡里花哨。别小看他的实力,他的剑很快在鲁有荡唯一的好衣服上斩出了三道两三寸长的口子。没伤着皮肉,但衣服烂得不好补。

他没说要赔,反而在嘲笑。鲁有荡恼了,掏出黑布蒙上眼,出手不再小心翼翼。

双剑再次相接,鲁有荡只一绞就让他的兵器脱手了,一时没收住力,划伤了人家的手腕和脸。怎料,少年剑客太爱自己的容颜,居然为此舍生……

此刻,济西的大块头中年剑客蹑手蹑脚地靠近鲁有荡的身后,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剑的姿势。当他停在一丈之外时,鲁有荡头也不回地问:“怎么您一个人先到了?”

“这次你能听出是我?”

“不,没有。”鲁有荡摇摇头,坦言道,“俺听不出来,但俺记得,您身上有淡淡的夜邑盐味。”

“不错,我的确爱吃夜邑的盐。可惜,最会做这种盐的朋友已经不在了。”大块头的神色有些落寞。

鲁有荡转过身说:“您说的朋友,就是鲁四一吧?俺是他儿子,名叫……”

“你叫鲁有荡,这名字是我取的。”大块头缓缓地说,“我找了你整整六年。”

“原来您就是鲁国游侠东门越叔叔。感谢您赐俺名字,请受俺一拜。”鲁有荡伏地而拜,剑鞘在前剑柄在后,这样做会延缓拔剑的速度,不见朋友不能用。

东门越却望着西南方说:“鲁国啊,好多年没回去了,说不定很快就要被楚国吞并。像我这样在齐国漂泊的鲁人不计其数。”

这话没法接,两人沉默良久,鲁有荡忍不住问:“东门叔叔,你找俺做啥?”

“我听说四一兄为治好你的眼疾犯愁,就跑去燕国的碣石山寻找传闻中的大方士,好不容易讨来仙药。可惜来迟了一步,他已归海,你也不知所踪。我无数次畅想与你相识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东门越的眼睛突然变亮了,射出两道幽幽的寒光,“你居然成了剑客,厉害到我必须现在把你打败,否则我就将再无机会。放心,我最后一个跟你打。”

“不不不,俺不是剑客,只是个圬者。”

“不,你已经拿起了剑,打败了九名剑客。连齐东绝剑田无忧都是你的手下败将。江湖上没人会当你是泥瓦匠。所有想青史留名的武者都会挑战你,直到你一败涂地,不值一提。”

天色至暗,海风在吹,海潮在涌,草木在摇曳,俩人都本能地瞬间握住了剑柄。

鲁有荡问:“这么说,俺不光要跟他们打,还要跟您打,是么?”

“当然,我毕竟是一名剑客,六十四胜二平一负,每战必见血。我也想看看传闻中的蒙眼剑法有多厉害。”

鲁有荡又问:“有没有不打的法子?”

“没有。”

“俺可以认输。”

“不行。你必须拿出真本事。”东门越看到了鲁有荡脸上的悲伤,心头猛然刺痛,却还硬撑着不动声色。

鲁有荡恼了,嚷道:“斗剑输赢真有这么重要?”

“你年少,还不懂。”东门越仰天长叹道,“我的故国气数将尽,家也没了,亲人和朋友都没了,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唯有斗剑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万一死了呢?”

“那也比半死不活的强。”

双方对视一阵,鲁有荡无奈地说:“好吧,但俺要申明,之前那九个人,俺希望他们好好活着,只是拦不住。”

“我知道。这无关紧要。”

东门越直到离开都没再说话。但鲁有荡发现,自己突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了,越来越清晰、急促、紊乱……


5

水天相接之处,渐渐出现了一道红霞。红霞不断扩大,天也越发明亮。红日冒头了,把旁边的白云染得跟金鱼一样绚丽斑斓。就在太阳完全跳出海面的一瞬间,它发出了夺目的光芒,照破了千里云霞,海浪中闪烁着灿烂的金光。

鲁有荡面朝大海,开怀大笑,长啸一声后高喊道:“阿翁,你没骗俺,天尽头的日出当真天下第一美。”

海鸥成群结队地盘旋于蓝天,渔船零零星星地飘荡在碧海,准备跟鲁有荡斗剑的人们也陆续登上成山,钻进了这片稀疏的树林。此地杂草不高,野花飘香,苍松遒劲,翠柏挺拔,怪石峋嶙,泥土不软不硬,果然是个适合战斗的地方。

济西剑客排成了两列纵队。虽不如齐国引以为傲的五都之兵整齐,但依然比三五成群的莒地剑客像个队伍。两拨人,总共二十多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鲁有荡,无心看风景。

良久,鲁有荡伸了个懒腰,不小心把粗麻短打上的一处补丁撑破了。

他向众人抱歉,随后脱下外衣,取出针线仔细缝起来。这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分布着十五道伤疤,但只有一处是剑伤。鲁有荡穿上补好的衣服,刚活动两下,只听“呲”一声,又有一处裂开了。他再次向众人道歉,不慌不忙地重新开始补衣服。

东门越在闭目养神,安静得像一块石头,有几只小鸟停在他的鹖冠上和肩膀上,顽皮地窜来窜去,还时不时啄几口鹖冠上本就不再光鲜完整的鹖羽。

无宇、无疆兄弟俩穿着一样的打扮,用着相同的兵器,谁也分不清哪个是无宇,哪个是无疆。他们窃窃私语,小声点评着在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三位强手都不着急,其他剑客再心急也不敢失礼。不知不觉,天已亮了一个多时辰,谁都没吃早饭。看到鲁有荡终于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服,一名急性子的剑客不耐烦地说:“在下高阳太史振铎,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不过,请勿必答应俺一件事。”鲁有荡掏出了黑布,把眼睛蒙上,摆好了起手式。

“何事?”

“您现在心浮气躁,战力肯定减半。若是俺侥幸赢了,恳求您不要寻死。”鲁有荡的语气很平静,比刻意的嘲讽更伤人。

“竖子猖狂,看剑!”太史振铎个矮火气大,从腰间拔出两把三尺剑,将右手剑猛投向鲁有荡,随即上步以左手剑抢攻。

莒地毗邻琅琊,是齐国方术士的渊薮之一,又南临楚国的江东吴越之地。这里的游侠剑客,有吴越人割头示勇的猛志,剑术上却多向天地万物取法,讲究身法如猿,步法如蛇,进攻如饿虎扑羊,防守如恶犬护食。此外,他们不讲究什么武学正统,常常以剑为本,以其他手段为铺,以巧斗力,以博杂破专精。

太史振铎用特制的二丈长绳连住两把剑的剑柄,使其攻防方式更加灵活多变,可远攻亦可近打。

他总是先远投右手剑佯攻对手的双眼,趁其以后撤步躲闪时用绳索将剑拉回,同时快步上前刺出左手剑。但这一击也不是实招,主要是要迫使对手进行格挡,再用回到手中的右手剑突袭,紧接着就是双剑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交替进攻,打到对手失去平衡、空门大开为止。先后有七名江洋大盗败在了他这一手上。

可惜鲁有荡是蒙眼剑士,看不见虚招,听得出实招。他一瞬间听到了飞剑半途收力的声音,绳索因往回拉而绷紧的声音,便没有往后躲,反而迎了上去,左手触及绳索时顺势摸到了剑柄,反握住了这把敌剑,右手的四尺长剑抢先一步搭在了太史振铎的颈动脉旁一寸处。

在场的许多人都捏了一把汗,尽管他们根本没看清过程。太史振铎面无血色,冷汗湿透了衣背,左手不禁一松,哐啷,剑掉地了。

“得罪了。”鲁有荡收起自己的剑,将左手夺来的剑还给了对方。

他摘下黑布,郑重地对太史振铎说:“您有好手段,只是剑比俺的短了一尺。否则结果难料。听俺一句劝,死了,徒留笑柄;活着,才能精进。”

太史振铎默默点点头,突然跪下,向鲁有荡猛磕了三个头,回到人群中时,神情已释然。无宇和无疆两兄弟带头叫好喝彩。东门越却皱眉嘟囔了一句:“这小子……心眼不少。”

一时间,莒地剑客和济西剑客都无人站出来继续挑战。鲁有荡见状,靠着大柏树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地说:“不打了,不打了,今天不打了。俺还没吃饱饭呢,体力不济。你们都是有志节、有操守的游侠,可不许乘俺之危啊。”

东门越哈哈大笑,当场开始埋锅造饭。大伙所幸就地扎营,从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讨论破解蒙眼剑术的办法,一招一式地认真比划。鲁有荡吃了个饱,爬上大柏树,用斗笠盖着脸,呼呼大睡,仿佛任何杂音都不入耳。

这一夜,篝火不熄。除了鲁有荡,人人失眠。


6

鲁有荡故意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他知道别人都没睡好,自己就能在比武中占先机。他伸个懒腰从大柏树上跳下来,正想对等候已久的众剑客说点什么场面话道歉,却猛然发现人群里多了一个昨天没见过的新面孔。

皮靴,紫衣,垂冠,曼胡之缨,头发蓬乱,鬓毛突出,虬髯又油又脏,年纪少说也有四十出头,中等个头,一对胳膊壮比大腿,两只手腕粗如海碗。新面孔的身上背着一把钜铁打造的利剑。那是楚国郢都工匠的杰作,光剑刃就有五尺长,价值百金,颇受七大诸侯国的一流剑士推崇,二流剑士用不好。

其他剑客看此人的眼神,仿佛犬马遇见虎豹。就连东门越和无宇、无疆兄弟都毕恭毕敬。这个变数让鲁有荡莫名心悸。

还没等他开口,那人就以鸡行步瞬间蹿到他面前说:“老夫乃东阿钜剑成轻吕,听说你打败了齐东绝剑田无忧?”

轻吕者,短剑也。此人以剑为名,精神抖擞,声音严厉,气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善茬。

鲁有荡咽了一口唾沫,冷静地说:“您说即墨的老田啊?他可犟了,俺不跟他打,他就不许俺走,缠了俺三天三夜。没法子,俺只能迎战。”

“他的剑怎么在你手上?”

“说出来没人信,老田的剑,是他白送给俺的。他说他配不上此剑。”

“此事当真,我能作证。”东门越突然闪到两人中间说,“田无忧向我借剑自刎,他说他败得毫无还手之力,憋屈,不配用爱剑自行了断。”

“不错,田无忧心高气傲,绝不会弃剑苟活,除非他自愿拱手让人。”成轻吕目露凶光道,“可我还听说,你是蒙着眼睛击败他的?”

鲁有荡一板一眼地说:“俺不敢不蒙眼。师父说俺的功夫没练到家,不蒙眼会被打死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鲁有荡。哪有一个视力正常的人蒙眼比亮眼更厉害的道理?

无宇看了看旁人的反应,轻蔑的一笑,上前说道:“诸位,鲁兄弟此言非虚。我已派人查出,鲁兄弟的师父是先君襄王时的大方士田勋,田无忧的族叔。田无忧的本事,他老人家了如指掌。”

太史振铎一拍脑袋说:“难怪!田勋子文武全才,年轻时是齐国王族第一剑客,通晓七七四十九门剑术。鲁壮士定是早就知彼知己,所以才能连胜十名高手。”他说“十名高手”时特别加重了咬字,因为把自己也算在内了。

成轻吕神色稍缓,说:“多年前,老夫有幸得到田勋先生指点一二,获益良多。你是他的徒弟,老夫本不该跟你斗剑。可田无忧是我的刎颈之交,我不能不替他出头。”

只见成轻吕把剑鞘丢到一边,以猿猴倒行步起手,躬下身子,右手握剑柄而左手在下托住剑柄,剑格贴在右腰上,剑尖指着地。“来吧,别蒙眼了!把你最厉害的招都使出来,否则非死即残。”

鲁有荡看了看田无忧送给自己的剑,比对手短了一尺有余,心里更慌了。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随后对成轻吕讨价还价道:“俺有个条件。俺要是输了,您得让俺蒙眼再打一次。”

“哼,你先活下来再说,准备好了吗?……看剑!”成轻吕先发制人,用剑连续上挑,身边顿时多了两个攻守兼备的光圈。

齐国济西之地挨着中原列国,几百年来,战火烧过济西的每一寸土地。这里的游侠剑客多多少少有点军旅经历,其武技也脱胎于“齐技击”的战阵长剑。特别是成轻吕的五尺五钜剑,朴实刚劲,迅捷凌厉,招招直取其咽喉、面门、腋下、足跟等防护薄弱之处。

成轻吕的手腕和胳膊粗于常人,打出的每一剑都势大力沉,还速度快。鲁有荡不敢硬接,只好以灵活的步法避开致命一击。他边打边退到树木比较密集的地方,企图以此限制五尺五钜剑的施展空间。

谁知成轻吕出招霸道,一眨眼的工夫,三棵树被他斩为两截,完全是战阵杀敌的气势。而鲁有荡始终无法攻入能够着对手的范围,只好继续绕着一棵棵树干只有碗口粗的小树腾挪躲闪,局面十分被动。

观战的无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一力降十会。”

东门越的手一直没离开剑柄,为已露败象的鲁有荡揪心。他唯一一次的战败就是拜成轻吕所赐。那个人曾经征战沙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勇锐之士,武艺、斗志和杀意绝非寻常剑客能比。

双方只斗了五个来回,“哐当”一声,鲁有荡的剑在半空中画了好几个圆,重重地插进了泥土中。但成轻吕没有收手的意思,依然举剑猛刺向鲁有荡……

电光石火之间,东门越忍不住出剑了,一口气挡下成轻吕三次杀招。他怒道:“够了,胜负已分,何必赶尽杀绝?”

成轻吕冷冷地说:“若是在战场上,他早就死了。”

“可这不是战场,他并非剑客,只是个懂剑的泥瓦匠。而你也早已离开齐军。”东门越须发戟张,真的生气了。

成轻吕脸色黑得难看,却收敛了杀心。他默默走到刚才丢下剑鞘的地方,用脚轻轻一挑,随后伸剑一接,落下的剑鞘恰到好处地套回了剑上。这一幕让济西剑客们激动地狂吼,莒地剑客也啧啧称赞。

“你勇气可嘉,想孤注一掷用飞剑突破老夫剑花中唯一的缝隙。可惜这是一锤子买卖,老夫一变招,你就没有后手了。”成轻吕瞪着鲁有荡,疑惑地说,“怪了,你若只有这些能耐,在田无忧手下走不过十个来回。”

“前辈厉害,俺心服口服。”鲁有荡肃然拱手道,“请前辈允许俺蒙眼再来!”

成轻吕仔细端详这位少年的表情,未能看到自己想象中会出现的懊恼、羞愧、恐惧,像是有三分不服,剩下的却是战败剑客不应有的坦然。这令他颇感不悦。他想不明白,却也懒得多想。因为他坚信,凭自己的实力,少年断然不可能翻天。

“哼,你好好准备,明日此地再战。”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无羁说:“阿兄,看来蒙眼剑士没机会跟咱俩一决高下了。倒是省下了五十金。”

“不,弟弟,我敢打赌一百金,鲁兄弟说不定能出奇迹呢。”无宇意味深长地说,“我有好好查过,比你们更了解他。”


7

海上升明月,银光洒在了成山头。山上林间,两堆篝火,一边喧哗,一边静谧。大篝火围了二十多人,在讨论东阿钜剑成轻吕的高超剑术。小篝火只有俩人,仍由海风磨脸的鲁有荡,侧卧一旁的东门越。

“你今天留了多少力?”东门越忍不住问。

“没,俺尽力了。”

“别跟老子耍心眼。”东门越不悦道,“人家说的没错,就你今天这两下子,根本打不过田无忧。田无忧自刎前跟我说得很清楚,他用了十八种办法进攻,可你蒙着眼睛都能化解,他却算不到你出招的角度和时机。”

“啥?他用了十八种办法进攻?可俺听来听去,他只有三个实招啊?”鲁有荡挠挠头。

东门越猛地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看不见花招,所以不会被迷惑。你若看得见,反倒束手束脚。歪打正着乎?返璞归真乎?”

鲁有荡打了个哈欠,说:“您说啥俺听不懂。反正俺要睡了,明天还要跟轻吕前辈较量呢。他真的很厉害。”说完便又爬上大柏树独自休息。

东门越本想给鲁有荡支个招,至少把成轻吕的底细讲一下,最终还是没开口。他与成轻吕的武功在伯仲之间,第一次斗剑落败,再战时打了个平手,第三回交锋也是凭借精心准备的战术险胜。

他心中纠结,既不希望鲁有荡再被成轻吕轻松打败,也担心鲁有荡的蒙眼剑法能轻易反败为胜。无论何者,都意味着他要面对一个没有把握稳赢的对手。他的求胜欲望,一点不比田无忧、成轻吕弱。但他是舍弃了故国的鲁人,不敢在齐国本土高手面前当出头鸟。

东门越还不知道,无宇早就偷偷把成轻吕的事告诉了鲁有荡。因为他赌鲁兄弟必胜,输了就得赔给弟弟一百金,还丢面子。

明月当空,惊涛拍岸,松针柏叶的幽香若隐若现。鲁有荡半梦半醒,刀光剑影、渔村故屋、朝阳彩霞、版筑工地,还有光怪陆离的景象在他脑海中交织变幻。

他离开家乡夜邑只有11岁,在齐王田建九年,秦军在宁新中之战败给赵魏韩楚联军。次年,楚春申君灭鲁。再往后,疲敝的七大国少动干戈,海内暂无大战。师父大方士田勋带着他周游列国,将近五年之久。

这趟旅程始于齐国夜邑,然后是燕国、赵国、卫国、秦国、魏国、韩国、楚国,走了小半个天下。人间繁华看在眼里,南腔北调传入耳中,满目疮痍扎在心上。

他最伤心的是,父亲鲁四一说的做人要“横平竖直”,在世人眼中是句笑话。

你要说鲁有荡完全没有游侠剑客梦,那是不公允的。他失明期间听过鲁四一讲游侠东门越手刃东海巨盗的英勇事迹,心生向往。只是不巧,他在接触本国剑客之前,先遇到了列国的游侠、武士、军吏,从他们那里得知了许多在齐国感受不到的东西。

齐国偏安太久,就像鸡蛋,只有外壳是硬的,但脆得不堪一击。然而齐国的游侠剑客们对此毫无察觉。

在鲁有荡看来,这些仗剑而生的人简直不可理喻。他们贪粗好勇,喜欢斗狠,执着于“节侠”的美名,甚至会为此自刎,却能忍受诸侯耻笑齐人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他们自称轻王侯、淡名利,却从未停止过与王公贵人结交,不像自己还得靠双手挣辛苦钱。

鲁有荡出师后,在楚国郢陈与师父道别,独自长途跋涉,回到了齐国故土。他凭借独树一帜的蒙眼剑法先后击败十名剑客。欣喜吗?开始确实心潮澎湃,可现在,还不如修墙盖屋带来的快乐多。他并不想彻底卷入刀口舔血的生活。

可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也想赢,也怕输,也希望能在像大多数人那样归于平凡之前留下惊鸿一瞥。

也许是此前赢得不够吃力,让他过于低估了本国剑客。轻敌,何尝不是一种偏狭?成轻吕的五尺五钜剑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危险。即使蒙眼打,就一定能赢吗?鲁有荡吃不准。直到无宇透露了成轻吕的底细,鲁有荡豁然开朗。

真巧,鲁有荡此前没见过成轻吕,却见过了成轻吕最害怕的那一类人。这下,他心里有底了。


8

今朝没有日出,阴云密布,浊浪排空,礁石被大潮反复揉搓,风吹得百草倾斜。

鲁有荡身背四尺剑,与成轻吕在昨天交手的地方对峙,不动如山。众人发现,他的身上多了三件东西,一把系着长绳的三尺剑,一把一尺一寸的短匕,一根八尺多长的尖头木棍。

黑衣的无疆问太史振铎:“你把心头肉送给他了?”

“没送,是借,是暂借。”太史振铎解释道,“鲁壮士要是用咱的兵器打败了东阿钜剑,咱们齐南剑客脸上也有光。”

无疆调侃道:“万一打坏了,你要他赔吗?”

“真坏了我来赔。”白衣的无宇笑道,“鲁兄弟那么穷,八成是赔不起的。”

莒地剑客们想看成轻吕吃瘪,这样就不用被那些自诩战阵武学正宗的齐西人看扁了。济西剑客则希望成轻吕完胜,让那些离经叛道、搞鬼搞怪的齐南人知道啥是真正的技击。

作为鲁国人,东门越对齐国各地剑客的轸域之间不感兴趣。他之所以站在济西剑客当中,只因为济西离自己的家乡更近。他更好奇鲁有荡如何破解又长又重的五尺五钜剑。

鲁有荡大清早借走了他平时用来削木头的短匕。他推演了许多四尺剑与短匕搭配的战法,到头来,鲁有荡还真的只是用来削木头……这也太不像剑客了。就连莒地剑客找辅助兵器也仅限于短兵,绝不用长兵。哪怕用长兵,也是用真矛戟,不会是斩木为兵。

成轻吕怒了,脸色铁青,眉毛倒竖。他年轻时曾在齐国最精锐的五都之兵中服役,是东阿军中打头阵的先驱长剑兵。他斥责道:“剑客的兵器是剑。你搞这些花样,在战场上毫无用处。”

不料,蒙好眼睛的鲁有荡大声反驳道:“君误矣。列国的锐士和武卒,无不是长兵与短兵相杂,啥趁手就用啥。”

“竖子狂妄!”成轻吕骂道,“你打过仗吗?老夫打过。你见过真正的尸山血海?老夫见过。你这黄口小儿凭什么大放厥词。看剑!”

成轻吕双手持剑,像毒蛇一样快速游走,不断变化身位,干扰鲁有荡的判断。鲁有荡竖起耳朵仔细“听劲”,这样感知对手的动作和发力比用眼睛看还清晰。他嘴角冷笑,尖头木棍贴着成轻吕刺出的剑反击。尖头木棍比五尺五钜剑还长了三尺左右,成轻吕不得不转攻为守,先避开锋芒。

鲁有荡顺势用木棍横扫,迫使对手后退几步,随即转换方向,举棍就刺。他依次进攻对手上、中、下三路,其准头竟然跟睁着眼睛没什么两样。成轻吕心中暗惊,但没有慌乱,耐心化解鲁有荡的攻势,并抓住其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时机进行反击。

谁知鲁有荡早有防备,蒙着眼睛也能用木棍准确地护住咽喉、面门、腋下、足跟。原来,战阵之剑不如矛戟破甲能力强,所以长剑兵要招招避开敌之甲冑,直取其防护薄弱之处。即便对手是无甲之人,成轻吕也保持了这种避实击虚的战斗习惯。结果完全落入鲁有荡的意料中。

成轻吕见进攻无效,先拉开距离,重新观察蒙眼剑士的虚实。他说:“老夫收回前言,你小子没说谎,蒙眼剑法确实有两下子,田无忧败得不冤。”

鲁有荡嘿嘿一笑,说:“咱齐国好多年没打仗了。上一次还是在十九年前,秦兵进犯纲、寿之地。俺听说五都之兵精锐齐出,临淄、即墨、莒三都之师仓皇败退,平陆军片甲不留,东阿军所剩无几。您老是东阿军为数不多突围出来的勇士,了不起!”

听到这话,成轻吕心中五味杂陈。齐国偏安多年,武备废弛。纲寿之战是老一辈齐人记忆中的“最后一仗”,而年轻一辈齐人压根就没见识过真正的“诸侯纷争”。经历过战场,是他傲人的资本。但这场惨败,更是他的耻辱。

鲁有荡听出了成轻吕的呼吸和心跳变乱,右手突然把尖头木棍往地上一插,笑着说:“您老说得对,剑客就应该用剑。”说罢,他左手反握从太史振铎那里借来的三尺剑,将长绳的一端抓在右手,还故意勾动手指,邀请对手来攻。

心火上头让成轻吕的双眼发红,但他还没失去冷静。他估摸着,自己冲过去时,鲁有荡一定会朝他的脸飞出左手的三尺剑,同时右手拔出背后的四尺剑进行攻击,跟太史振铎一样弄巧。这没用,他会用双手剑会守好自己的中线,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拨开飞剑,随后凭借一尺五寸的长度优势抢先一步击中对手。他不信蒙眼的人能准确避开这一刺。

但他想错了!鲁有荡没有攻击他的面门,而是将剑掷向了他的左脚前方,阻碍其冲锋路线。成轻吕以鸡行步闪过去了,随后又以一个前空翻跳过了鲁有荡拉起的绳索。尽管节奏被干扰了一下,没能冲出最大速度,但他还是靠近了对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鲁有荡大吼一声“不得,无返”——这是秦国锐士陷阵破敌时最爱喊的口号,他居然是用流利的秦音吼出来的。

这一吼,只是让众剑客略微吃惊,却让成轻吕脚步一滞,整个人差点失去重心摔倒。成轻吕刚稳住心神,看到一只短匕朝胸膛飞来,连忙举剑一挡。五尺五钜剑又长又重,他已经反应很迅速了,谁知短匕后头又紧跟着尖头木棍。第二挡用尽了他的爆发力,尖头木棍的冲击力也让他不禁连退数步。当他奋力站稳脚跟时,已经被四尺剑抵住了胸口,血流成了一条细线。

鲁有荡耸了耸鼻子,脸色一沉,立即收剑,摘下蒙眼的黑布,连连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前辈您实在太厉害了!俺不得不耍诈,刚才也没收住力。”

“无妨。兵不厌诈,该你赢。”成轻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说,“老夫只是不解,你小小年纪,从哪学的一口秦人腔调?”

“让在下来说吧。”无宇得意地插嘴道,“鲁兄弟随田勋先生周游列国时,去过秦国在东方的飞地——定陶,待了整整三个月,还结识了一位剑术超群的秦军老伍长。鲁兄弟,我说得没错吧?”

“无宇大兄说得对。有些话,成前辈恐怕不爱听。秦军老伍长说,齐人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对付齐技击只需八字诀。”

“哪八个字?”

“假秦之威,夺气攻心。”

“原来如此。是老夫畏秦如虎,欺软怕硬,早在十九年前就输了。”

“前辈若是无所畏惧,输的就是俺了。”

“不,孩子,你不会输,也不能输。”成轻吕泪流满面,“老夫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诸侯皆笑齐兵怯,我却不思发愤复起,只是到处找人斗剑撒气。惭愧啊!惭愧啊!”

他仰天长叹道:“田无忧,老夫总算明白你这厮是咋想的了。”

一个时辰后,成山头上没了人影,数天的喧闹归于宁静。天下起了连绵细雨,雨滴渐渐变密,化作水幕覆盖了草木与顽石,仿佛在为一代齐国技击武者的衰老而悲泣。


9

齐国的游侠剑客在里巷、酒肆、田间大谈蒙眼剑士鲁有荡的传闻。

有些传闻是靠谱的,比如济西头号剑客成轻吕把自己的五尺五钜剑托付给了鲁有荡,蒙眼剑士从此有双剑在身。另一些传闻就没谱了,比如有人说鲁有荡是安平君田单的第二十八个私生孙子。理由是当年燕国侵齐时,田单是即墨守将,光复齐国后又得夜邑万户为封邑。你看,啥线索都对上了,可编再细也是胡诌。

此时的鲁有荡正在莒县的浮来山,哼着齐风小曲,修貂氏庄园的墙。

两个月前,成山头一役结束,身无余财的他急着回昌阳县赚饭钱。其实大雇主一直在他身边。无宇、无疆兄弟马上聘请他去修缮自家的山庄。不仅许诺了可观的工钱,还有疑似关于鲁四一的秘密。于是鲁有荡兴高采烈地拉上东门越和太史振铎,坐着莒城双少的马车去了齐国南部的陪都——莒县。

浮来山又名浮丘,位于县城西十九里,三峰拱围相连,好似一条龙。此地冬暖夏凉,清雅灵秀,风水宝地多多,建的都是貂氏一族的庄园。

无宇和无疆兄弟是貂勃的孙子,貂勃曾经是抗击燕军的莒县守将,与安平君田单齐名的复国大功臣,还拥立过先君齐襄王。齐南莒地剑客唯两兄弟马首是瞻,首先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至于二人的武功,没多少人真正领教过。急躁好斗的太史振铎坚持说他俩很强,所以大家才信了一半。

莒城吏民虽然普遍衣冠带剑,实则好让不争,颇有君子之风。无论是士卒、农夫、工师、商贾,还是跟鲁有荡一同作业的泥瓦匠们,都言行得体,彬彬有礼,没有难听的话和难看的脸。要知道,鲁有荡在以蒙眼剑法出名之前,被许多人嘲笑过名字。

所以自从来到貂氏庄园后,他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大好,干活时曲不离口。这让东门越想起了整天乐呵呵的鲁四一,但他很快就厌烦了。因为鲁有荡唱的是——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

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濔濔。

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没错,正是《齐风·载驱》。

东门越害怕听到这首曲子,一听到歌声响起就躲开。怕是因为悔,悔是因为愧。他后悔当初撺掇鲁四一给儿子取这个自带三分戏谑的名字。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往往伴随着生离死别,百姓喜欢桑间濮上,怎能苛责?在民风奔放却又忌鬼讳神的齐国,只因出生于丁未日就被抛弃的私生子已经很可怜,自己不该只图一时嘴快,让他背负伪装成调侃的歧视。

山庄虽大,要修的新墙旧屋也快修完了,今晚就可以竣工。鲁有荡又随口哼起了《载驱》。东门越这回没躲。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肚皮都厚了一寸有余,躺在树枝上,耐着性子听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嚷道:“别嚎了,别嚎了。难道你不知这曲子是啥意思吗?”

“知道啊!可是俺阿翁说它好听,俺也觉得好听,为啥不能唱?”鲁有荡的手没停,头也没回。

“老子不管,你唱得真难听,换一首。”

“也好,海鲜吃多了也会腻。”鲁有荡高歌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首《魏风·伐檀》把东门越直接从树上惊下来。他在下落时熟练地打了个翻身,像猫一样潇洒落地。

“你小子好不厚道!”东门越走到墙下,板着脸训斥道,“没有富贵君子,你哪来的活干?食人之禄者当忠人之事。你赚着人家的钱,还唱《诗》损人的牙眼,没有君子风度。”

鲁有荡不以为然道:“俺又不是啥‘君子’,要啥君子风度?”

东门越说:“志节高远者即为君子,唯利是图者就是小人。大丈夫当做进取君子,不能放任自己做非利不动的堕落小人。”

听到这话,鲁有荡停下手中活,回身看了东门越好一会儿,突然大笑不止。东门越问他笑什么,他说:“俺走遍列国,目光所及,只要家世好、家产多,都是世人所谓的‘君子’。有志节是锦上添花,没志节却叫无伤大雅。倒是俺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贫贱庶人,即便有仗义之辈,也仍是‘君子’眼中难养的‘小人’。”

“不然。”东门越反驳道,“如今已非曹刿论战之时,瓦釜也能雷鸣。凭借才能和志节成为士君子的贫贱者比比皆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公子皆养士三千。投靠他们的士君子大多跟你我一样出身贫寒,却因秉承士人忠义之道而建功留名。岂非我辈楷模?”

鲁有荡从墙上跳到东门越跟前,嘿嘿笑道:“东门叔叔,俺随师父途经赵国时听到一则关于廉颇老将军的逸闻。”

“什么逸闻?”

“当年廉颇老将军被赵括取代,他养的门客,哦,就是你说的士君子,全都跑光啦。后来他官复原职,这些家伙又纷纷跑回来巴结。老将军气得想把他们扫地出门,你猜怎样着?有位老门客说了一句话,他就收回成命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那位长者说了什么?”

“俺给你学学。”鲁有荡弓腰驼背,装作抚摸长胡子的样子说,“‘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易之道交,君有权势则我从君,君无权势则我离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你听听,这些士君子哪有什么忠义之道啊,跟咱糊墙的圬者一样,都是以市易之道走天下,谁又比谁更高洁了?”

东门越哑口无言,泄气了。他做游侠多年,目睹的世态炎凉不计其数,又岂会不知鲁有荡说的理?可是,他不想承认自己追寻的士君子之道本质上也是权势与名利的交易。他已经没有了故国,不能再丧失自己的道了。

鲁有荡见东门越闷闷不乐,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为了打破尴尬,他随手拣起一个陶盆,用小木棍边敲边高歌道——

“圬兮圬兮,养生之具。

任有大小,劳心劳力。

舍镘以嬉,祸起多欲。

薄功厚飨,天殃不离。

金玉满堂,再至为墟。

一来一去,于人何异?”

鲁有荡的歌喉并不美,音色略粗沙,高音上不去,但总是饱含激情,气息也很长。东门越的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些僵硬的东西出了裂痕。

他知道,这是鲁四一自己瞎鼓捣出来的《圬者歌》,平庸粗鄙,却在夜邑的佣工中广为流传。他给鲁有荡取名那天,鲁四一也是鼓盆而歌。事隔多年,他再次听到时,早已物是人非。

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喜欢《圬者歌》。

他想吃大块肉,喝大碗酒,乘驷马高车,抱邯郸诸姬,泡郑卫美人,鲁四一却说祸起多欲。可笑,无欲无求活着有甚意思?

他不想务农工,治生产,想不用劳作就日进斗金,像春申君的门客一样富比千金之家,像信陵君的舍人那般沾个大人物的光名垂青史,鲁四一却说做事少而所得多会遭天殃。

他打心里瞧不上鲁四一明明有些本事却自甘贫贱,搞得自己惨兮兮苦哈哈的,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连个老婆都没有,还丢下了个不知道是不是亲生骨肉的儿子。

鲁四一的人生太失败了,失败得令他嫉妒。东门越想不通,为何鲁有荡吃过那么多苦头,走过不少地方,却还是选了鲁四一那种没出息的活法。

可如今,东门越心里发虚,失去了嘲讽鲁氏父子的勇气,无神的双眼倒像个盲者。

就在这时,太史振铎突然跑过来,把鲁有荡拉到一边小声说:“鲁壮士,不管貂氏兄弟要求你做啥,你都千万别答应。”

“为啥?”

“自从你踏入此地之时,就已经中计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貂无疆狂笑不止。


10

在浮来山的西峰浮来峰下,有一棵千年银杏树,高六丈有余,粗可五人合抱,树荫最大时足以覆盖方三十步。时已入秋,满树碧叶初染鲜黄,鸟鸣啾啾不绝于耳。

树下有座六角凉亭,四根朱红大柱雕龙画凤,石桌上摆着五坛兰陵酒,其中两坛空荡荡。东门越正翘起二郎腿躺着,头枕着左臂,右手两指捻着一片银杏叶玩。他满身酒气,身边放着一把三尺六寸长的双环蛇首铁剑。

太史振铎坐立不安,目光落在连接凉亭的长廊尽头的大屋子,紧张得不断搓手。这间屋是貂无宇亲自设计的演武堂,里面很宽敞,足以容下50名武士一同对练。此刻,鲁有荡正在里面与貂无宇、貂无疆两兄弟斗剑,钟声、鼓声、磬声、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此起彼伏,意外地组成了一首激越铿锵的战曲。

“你慌什么?”东门越淡漠地说。

“鲁壮士怕是要吃亏啊!”太史振铎忧心忡忡,“两位少主在里头忙活了一个多月,说是找到了克制蒙眼剑法的法子,可惜我也不知底细。”

“你到底还是做了貂氏的门客。是他钱给得太多了?”东门越调侃道。

“我曾经四处游食,破衣烂衫没针补,剑卷刃了没钱修。好不容易抓了几个江洋大盗,赏金都花在治伤病上了。自从败给鲁壮士,我的身价一跌再跌,再晚点就没人肯招了。”

东门越用斗笠遮住脸,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突然,屋内传来“咣当”一声,有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在下输了,你们继续。”貂无疆的声音听起来气咻咻的,他随即带着五六把长短不一的剑,踏出演武堂的门,径直走到凉亭,揭开一坛酒一仰脖猛灌几口,却马上连同一口老血喷出。

“无疆少主,你伤得这么重?”太史振铎急忙取出早已备好的纱布和金创药。

貂无疆一拳砸在石桌上,对东门越说:“这鲁家小子的耳朵好生厉害。我安排下人在八个方向奏乐,本想将剑声藏在音律中,干扰他的听觉……可是毫无用处。他就像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似的,我与兄长的夹攻总是打不着他,而他总是忽略兄长,招招打我。”

“你静止不动时的气息藏得很好,但只要一动起来,他就会发现你比你兄长的动作慢、力量弱。不先打你打谁?”东门越晃着二郎腿说,“他用什么招打伤你?”

“剑鞘。四尺剑的剑鞘。”貂无疆挑了几把剑,拉上太史振铎比划道,“他这次用双剑,一开始把两个剑鞘插在了不同地方。我和兄长先后扔出了六把剑,他次次都能用剑接住,随手一绞就插在一旁。我打着打着,忽然觉得步法变乱了,稍有迟疑就被他顺手拔出的剑鞘击中。感觉自己好像……”

“像猎物被迫按照猎人选好的路线跑,对吧?”

“对对对,正如先生所说。”

“你们跟他相处太少,了解不够。他不仅耳力过人,还能在心中默默测算周围的环境,记住身边各种东西的大小、方位、间距。他边打边感知你俩惯用的进攻路线,再利用打落的短剑当障碍,将你诱至他插剑鞘的位置。”

貂无疆咬牙切齿道:“这小子心机好深,亏我还觉得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此刻,演武堂里的音乐没停,但打斗声明显变稀疏了,一阵沉寂,一阵剑器连续相击三四下,如是交替数轮,每轮都能听到至少一把剑断的声音。东门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腰腿,吩咐貂无疆道:“去,把我丢给你家保管的那两样东西拿来。你兄长最多能再支撑三个回合。”

当貂无疆回来时,手中捧着两把长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递给东门越。太史振铎有些惊讶,他从没见过貂无疆这样尊敬别人,哪怕在此之前,貂氏兄弟也是一副跟东门越不熟的样子。还没等他询问缘由,东门越就起身迈向演武堂,起初的脚步重如槌击鼓,三步之后越来越轻,直至无声……

演武堂中,貂氏的仆人们还在奏乐,但乐声中夹杂了太多不安,节奏渐乱。貂无宇自诩风雅之士,与强手比武时必以音乐助兴。他从见到鲁有荡的第一天就开始部署,调查其身世,观察其招式。聘其修葺山庄,也是为了让对手在两个月内没空练武,而自己和弟弟能有充裕的时间布置和演练破解之法。

然而貂无宇还是低估了蒙眼剑士。编钟之声虽能盖过挥剑之响,但鲁有荡对音律不熟,陌生的旋律在他耳朵里跟大自然的杂音没什么两样。他只专注听自己要捕捉的兵刃之声。

貂无宇尝试了多种长短剑的组合,时而放长击远,时而贴身近搏,时而以中线直进直退,时而以旋转腾挪攻击对手的侧翼。鲁有荡右手正握成轻吕的五尺五钜剑,左手反握田无忧的四尺剑,以守为攻,把周身上下护得滴水不漏。

双方看似打平手,但貂无宇的招用完了。他爽快地将身上的几把剑都丢在地上,说:“我败了。”

鲁有荡却说:“你身上还留着一把三尺多长的剑,不算缴械。”他将右手的五尺五钜剑收入鞘中,但没摘下蒙眼的黑布。

“哈,这也被你发现了。”貂无宇大笑道,挥挥手让奏乐的家仆们全部离场,然后双手捧起剑走到鲁有荡跟前说,“鲁兄弟,你来摸摸,这是当年吴王夫差兵败身亡前埋下的宝剑,后来几番辗转,到了我手中。你猜对了一半,此剑正好长三尺三,但它不是一把剑,而是……两把。”话音未落,他一扭剑柄,抽出了一把剑中剑,猛刺向鲁有荡。

没刺着!他这一剑还没刺出去,就被对方先一步顶住了胳膊,施展不开。“俺阿翁说笑面虎总是会露出獠牙的,你果然阴险。”鲁有荡不悦道。

双方手上过了几招,貂无宇被封住了手,没机会刺剑,便在缠斗中用力一靠鲁有荡,凭借体格略高的优势将其撞退两步。

貂无宇本想先向后跳开,拉开距离再打。可是鲁有荡在后退时左手顺势挥出一记反手剑,险些擦着他的咽喉。貂无宇凭借柔软的腰身躲过一劫,重心和脚步被打乱了。眼看着鲁有荡一剑击来,他向后连退七八步,对手的剑离他的咽喉始终只有一寸。

就在这时,一支长剑忽然从貂无宇的肩头伸出,挡下了鲁有荡的追击,随后又缩了回去。

鲁有荡感到诧异,忙问:“你怎么还偷偷备了一把……秦国产的长剑?咦,好大的酒味!是谁?”

貂无宇正要解释,躲在他身后的高手轻轻捅了捅他的背。他心领神会地说:“没错,我本想以剑中剑结束这场比试。没想到你逼我使出了最后的保命秦剑。”

刚刚走进来的貂无疆说:“是我喝酒了。鲁兄弟勿怪!”太史振铎迟疑了一瞬,生硬地说:“没错,无疆少主刚才心情不好,喝了好多酒。”貂无疆瞪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鲁有荡仔细听了听,只感受到貂氏兄弟和太史振铎的气息。他松了一口气,问道:“俺已经确认你打不过俺,还有必要继续打吗?”

“当然,我最强的杀招还没使出来。你是第一个有幸看到它的人。”

“好吧,看在你给了俺那么多工钱的份上,陪你尽兴也是应该的。不过,俺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俺刚才打坏了你不少东西,要赔多少钱?”

“用不着。我貂无宇还没那么小气。”

“兄长不要,我也不要。”

“好的。既然你用最强杀招,那俺也不留手了。”鲁有荡向后退了几步,听到有人轻声轻脚地走到了自己对面五步以内。他莫名感觉这个气息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于是又向貂无疆刚才所在的方向听了一下,似乎还是只有貂无疆和太史振铎两人。

“俺一直让你先出招。这次就不让了。”

对手没吭声,拔了一半剑就没动静了,连呼吸都听不到。

“看剑!”鲁有荡自信满满地以左手的反手剑进攻。他估摸着,以貂无宇在此前战斗中展现的路数,会先向左滑步低头躲闪,顺势一个转身回旋斩对手的足。他打算第一下虚攻,第二下马上翻转手腕,变反手剑为正手剑向斜下方刺去,务求在对手只转身一半时将其击伤。

谁知对手先是倒竖剑鞘轻轻一挡,荡开了鲁有荡的反手剑,随后左手顺势一拉剑鞘拔出长剑。剑鞘在前面飞,直扑鲁有荡的面部,利剑紧随其后,直指鲁有荡的胸膛。

血从鲁有荡的胸口缓缓流出,染红了粗床短打上的一块小补丁。像这样的皮肉之伤,只有已故的齐东绝剑田无忧在他身上留过一道。只是这次的伤口更深,好在不致命。

他一交手就感到不对,熟练地使出变招,先护住面门,再顺着中线反击,试图将对手的剑挤出中线。可是对手的剑又快又猛,还长了一寸。就是这小小的一寸,让蒙眼剑士略输一招。

“不对,你不是无宇大兄,你是……东门叔叔?”鲁有荡急忙摘下眼睛上的黑布,只见东门越头戴斗笠,手持四尺一寸长的秦剑,还身负两把长短不一的剑,穿着一件老旧的紫色齐军战袍,斗笠下的面容比成轻吕的还凶狠。


11

“你暗中关照俺几个月,只是为了找办法对付俺吗?”鲁有荡怒视东门越,眼眶有点湿,心里有点气。

他原以为东门越是令人尊敬的游侠剑客,会堂堂正正地交手,结果跟他父亲鲁四一说的不一样。所幸的,东门越还算有底线,给了他整整两个时辰恢复体力。

“破解蒙眼剑法其实不难,只是他们想岔了。”东门越像石雕似的坐在厚厚一层千年银杏树的落叶中,几只小鸟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嬉戏。

“……”

“你曾经失明五年,把剩下的四感锻炼得极其敏锐。他们以为扰乱你的听觉就能赢,真是太小看你了。”

“……”

“我也低估了你一回。成轻吕要杀你时,我还真以为你差点没命了。其实你要使出对付无宇的剑法,成轻吕会完败。”

“俺阿翁说,做事要保留余地,不能见底。”

“他们以为你平时做工多,练武少,却不知蒙眼剑法需要精准把控空间、方位和距离,这种功夫恰恰是圬者的看家本事。”

“难怪你天天从早到晚看着俺干活也不嫌闷。”

“我说过,最后一个跟你打。如果你赢了,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东门越双眼一瞪,杀气惊飞了身上的鸟。他抖落身上的枯叶,摘掉斗笠,系上了雉尾鹖冠。鹖鸟是好斗之禽,鹖冠是武士之冠。看来他非要血溅五步不可。

鲁有荡掏出黑布弹了弹灰,问:“有没有不打的法子?”

“没有。”

“俺可以认输。”

“不行。”

“成败就这么重要吗?”

“你不是剑客,但我是,他们也是。他们无法接受一名圬者比剑客更善剑。而我不许齐鲁之地有比我强的剑。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次若不拿出真本事,我可是会失手杀死你的。”

鲁有荡默默蒙上眼睛,两行眼泪悄悄从黑布中流下。他腰间别着貂无宇送给他的三尺三越剑,背着成轻吕送的五尺五钜剑,左手反握田无忧留下的四尺剑在胸前。

东门越将四尺一寸的秦剑和三尺六寸的双环蛇首铁剑挂在腰间左右两侧,双手持一把六尺一寸长的钜剑。此剑也是楚国郢都工匠的杰作,不仅比五尺五钜剑长了六寸,剑刃上的花纹也更加悦目。就连不可一世的好战之君老秦王,也视这种楚国利剑为心腹大患。

一阵山风吹过,漫天飞舞的银杏落叶几乎遮住了两人。站在上风向的东门越没有轻易出手,而是横向缓缓移动。鲁有荡循声转向,拔出四尺剑,将剑鞘甩到一旁,剑尖准确地指着五步之外东门越的喉咙。他们就这样相持了许久,谁也没先动。

天上有一群乌鸦飞过,聒噪得令人心烦。在一旁观战的太史振铎问:“无宇少主,你真的舍得把吴王宝剑让给鲁壮士?”

貂无宇笑道:“虽然他不肯入我门下,但是,卖个人情跟他交朋友,总比做敌人好。”

貂无疆说:“兄长,你为了帮东门先生对付这小子花了八百金,又让这小子发了笔横财,自己一无所获,值吗?”

貂无宇用肘捅了捅弟弟说:“哼,你懂个屁。咱俩又不缺名利,何必跟他们计较得失?斗力胜一时,斗智赢一世。以名驱使求名之人,以利调遣逐利之人,看世间高手们斗来斗去,岂不比争那虚头巴脑的剑道留名更有趣?”

太史振铎脸色涨红,但看看自己的新衣新剑,摸摸腰间不再干瘪的钱袋,还是沉默了。

山风终于停了,最后一片落叶沾地的瞬间,东门越出手了。

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是齐鲁名剑客中块头最大的。六尺一寸长的钜剑在他手中仿佛烧火棍一般轻。他使出了齐技击常用的战阵剑术,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连续进攻对手的咽喉、面门、腋下、足跟。

鲁有荡防住了每一招,却感受到了比成轻吕更凶猛的力量。双方一口气对打了十余下,才各自拉开距离调整呼吸。鲁有荡没被击中,但胸前的旧伤再次裂开,渗出一道血线。东门越依然站在上风向。

东门越嘲讽道:“你的剑比我的足足短二尺一寸,不想办法靠近点,就永远打不着我。”

“锵!”鲁有荡右手拔出了背上的五尺五钜剑,摆出了对阵貂无宇时的正反双剑式。

东门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拔出了四尺一寸秦剑,居然也是正反双剑式。围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太史振铎更是故意大喊:“先生,你怎么会鲁壮士的招式?”

鲁有荡有点慌,额头和背脊上渗出了冷汗。他的两把剑比对手都短上一截,用同样的招式对决明显吃亏。而且他是个七尺二寸高的瘦小子,没法跟同样浑身腱子肉的八尺大汉比。他仅有的优势是年轻人的体力。

东门越得意洋洋地说:“有荡这招顺逆双生剑,出自定陶的一位被贬为赎债伍长的秦军校尉。当年我为了打败成轻吕,求那位长者指点了两个月,比有荡还早两年。”

听到这话,鲁有荡反倒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东门越顿时火冒三丈,嚷道:“有何可笑?”

“东门叔叔,王不识大叔告诉俺,他曾经教过一名齐国剑士两个月,赚了一百枚‘齐法化’老刀币。俺一直想不出谁,此刻才搞明白,原来他不知道你是鲁国卞邑人。”鲁有荡笑嘻嘻地说,“真不巧,他教了俺三个月,多你整整一个月,还教了你没学过的好东西。”

笑容瞬间从东门越的脸上消失了,恐惧像火苗一样从他心底窜起。他曾经勇猛伉直,甚至得到齐国名将田单的赏识,如今却越老越多疑。

“不行,我不能胆怯,不能重蹈成轻吕的覆辙。”东门越一念闪过,两坛酒的后劲顺着气血上头了,大吼着冲向鲁有荡。

顺逆双生剑,正手剑拼力,反手剑斗巧,使用不同的剑器时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东门越以攻代守,咄咄逼人,剑舞生风,卷起满地落叶,剑光所过之处,叶子被齐刷刷切成方正的细条。

他本想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磨去少年的斗志,用蒙眼剑士的完败成就自己的威名。超过茫然无所依的自己,超过自己的同乡儒家剑士子路,超过所有志大才疏的齐国游侠……

他的底气来自于博采众长,广泛吸收列国剑术,比偏安东海的齐国游侠剑客们多见一些世面。谁知少年圬者鲁有荡异军突起,以一套蒙眼剑法出奇制胜。东门越起初有些不爽,但转念一想,先让蒙眼剑士打败齐国高手,自己再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岂非事少功多?

可眼下,东门越只想速战速决。他害怕少年每斗一次剑就有所精进的成长速度,害怕少年真的使出自己没有学到的秦军秘剑。

面对东门越疾风骤雨般的猛攻,鲁有荡采取守势,尽可能地以双剑配合卸去对手的力道。他始终被限制在下风向,但风沙迷不了蒙眼剑士的眼,而对手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逆风固然让他的速度减缓,可也让对气流的变化更加敏感。他的步法变化多端,却始终围着原地一个小圈打转,竟在落叶层里扫出一小片空地。

他用最少的移动节省体力,耐心等待反击之机。至于能不能顶住东门越的猛攻,他无暇去想,只能咬牙坚持。

双剑对双剑,招式反而大道至简,尽是实实在在的杀法。俩人速度不断加快,力道逐渐加重。鲁有荡本就蒙着眼,东门越也看不清对方的剑路,彼此都是凭借战斗的本能来对拼。众人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了,只看到无数飘舞的落叶被几道光圈卷成碎片。

鲁有荡的胸口血流不止,也幸运地击中了东门越一次。凭手感判断,似乎是刺伤了对方的左臂,伤口可能跟自己胸前的伤一样深。渐渐的,二人的防守都不再滴水不漏,各自添了一些伤,有轻有重,血花四溅。鲁有荡的伤口多三道,但他全神贯注,已对疼痛浑然不觉。

东门越的实力原本强于鲁有荡,却犯了三个错误。

他不该在斗剑之前喝那么多闷酒。喝酒能麻醉内心的纠结,但酒气让他无法再隐藏气息。

他不确定秦军伍长王不识是否真的教了鲁有荡什么可怕的绝招,临阵放弃了原先准备的打法。

他不该急于求胜,把希望赌在这一波连续攻势上。

他的两把剑更长,挥起来更费力气,刺出去快,收回来就没那么快了。饶是他身高力大,身体早过了巅峰期。一阵连续爆发没能迅速破敌,他的动作开始变慢了。酒劲不再能帮他止痛鼓勇,反而让他失去了最可靠的优势——清醒。

但东门越毕竟老辣,在锐气完全耗尽之前跳出了战团。他跟鲁有荡一样气喘吁吁,汗出如洗,急忙运气吐纳,调整呼吸,开始恢复冷静。

风小了。他扔下了最长的楚钜剑,将秦剑换到右手正握,左手改用双环蛇首铁剑。如此一来,他的兵器比鲁有荡短了几寸,舍弃长度优势,以便持久周旋。

鲁有荡从拔剑声中听出了端倪,嘻嘻笑道:“东门叔叔,你不想知道不识大叔教了俺啥绝招吗?”

“废话少说,出招吧!”

“忍耐有限,还击无情。得罪了!”

鲁有荡随即以反手四尺剑在前,右手的钜剑拖在地上,攻向东门越。蒙眼剑士此前的步法,要么不出原地的小圈子,要么围绕一条直线进退。可这一回,他却是以提膝步走了个蛇形轨迹,在剑锋相交的瞬间,又连续走出几个闪展步,占到了上风向的位置。

恰在此刻,山风大起,将地上的落叶卷向东门越,鲁有荡趁势顺风猛攻。自从进入浮来山庄,鲁有荡每次干活都要观察山中天气变化。两个月下来,他对夕阳入山前的山风变化了然于胸。

东门越不是蒙眼剑士,落叶和飞沙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闭着眼睛朝鲁有荡的方向扔出最短的双环蛇首铁剑,随即以秦剑舞出周密的剑花护体。“锵~锵~”,伴随着清脆两声,东门越击落了两把飞向他的长剑。

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五尺五钜剑和四尺齐剑的力度,立刻想到鲁有荡下一步会用击败成轻吕那一招,还得提防三尺三越剑里还藏有剑中剑。东门越发在意先,用自己反复练习许久的招式连消带打。他睁不开眼睛,但相信这一招攻防兼备,必胜。

只听“锵~锵~”两声,越剑的外剑落地了,剑中剑也被防住,可是东门越的秦剑刺空了。蒙眼剑士不在他预判的方向,而是在他的身后,用泥瓦匠的抹子抵住了他的喉咙,皮肉划出了血。

鲁有荡喘着粗气,吐了一口血,嘻嘻笑道:“王不识大叔教过俺,战场上有啥就用啥,何必用拘泥于剑?”


12

时至季秋,孟冬将至。秦国没了老国王,赵国没了平原君,燕国没了一个攻赵的将军,楚国没了一个柱国。天下又起战乱,唯有齐国继续偏安。

齐人跟平时一样,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玩六博棋,组队蹴鞠,议论世间一切有的没的大小事。最近大家都爱讲少年蒙眼剑士力挫齐国群侠的故事。齐都临淄郊外的一家酒肆,南来北往的行人在歇脚。他们不约而同地声称自己亲眼见过蒙眼剑士鲁有荡。

“他身高九尺六寸,腰带十围,方口大鼻,豹头环眼,虬髯连着胸毛,一双大手垂过膝盖……”

“胡扯。他明明是个风流倜傥的鲜衣白马美少年,哪来那么多胡须?”

“区区一个少年,怎能打败我齐国那么多游侠剑客?其实他是个成名已久的绝世高手,磕了方士的仙药,才返老还童,冒充少年再立功业。”

旁边一位大块头剑客听后,狂笑不止,引得众人侧目,埋怨不已。他却一言不发,结完账就骑着黑马,大笑扬长而去。有人问店主这个狂夫是谁。店主说:“他原本是安平君田单的心腹门客,安平君死后做了游侠,号曰‘三剑决云·东门越’……”

东门越疾行十九里,来到临淄以东的安平邑,那里有安平君田单的故宅和墓园。他牵着马,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田单的墓园。墓园旁边有个四进庄园,垣墙已经焕然一新,数十人正在拆掉墙外的竹架子和工棚。

那座庄园曾经是东门越的落脚之处,目前属于田单的后人。东门越跟旧主的后人没断联系,有求必应,却也不再重回其门下。

东门越望来望去,没从施工的队伍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凌厉的阴风袭来,二话不说拔出秦剑回身一刺。只听“锵~”一声,他的剑差点贴住对方的咽喉,刚好被一个抹子挡住。而对手的剑离他的咽喉还差一寸。

“嘿嘿,东门叔叔,你看俺比上回厉害点不?”鲁有荡笑道。

“哼,不怎么样。再战一场,为叔肯定不会输。”东门越故意拉着脸,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安平君的孙子给的工钱多么?”

“还成,比一般的大夫家出手大方点。”鲁有荡收起剑和抹子说,“但不如貂氏兄弟豪爽。”

“你……没跟他说你是蒙眼剑士?”

“啊?俺应该说吗?”

“要是说了,他指不定会赠你百金,甚至收你当门客。”

“还是不了吧!”鲁有荡挠挠头笑道,“您老是安平君旧部,都不肯回去。只怕这位少主不好伺候吧?”

东门越摇了摇头说:“不,那小子人不错,惜乎能力平庸。安平君之后,齐国再无将相之才。离我家乡卞邑不远的蒙山倒是出了蒙骜这样的悍将。可惜他早已举家迁入秦国,世代为秦将。”

鲁有荡问:“东门叔叔,你正值壮年,何不也去秦国投奔蒙氏?”

“去秦国有什么好?秦法严禁私斗,士农工商皆要从军为卒,我等散漫惯了的游侠剑客一无用武之地,二无自由快活。还是留在齐国吧!到处都要打仗。齐国侍奉强秦已久,诸侯忙着抗秦又不敢攻齐,这里还能偷得数十载安生日子。”

俩人结伴而行,爬上了临淄南边的名胜牛山,点起篝火,等着看日出。牛山草木茂盛,多有名贵草药与上好良材。据闻当年齐襄公与妹妹文姜私通之事泄露,在此设宴款待,妹夫鲁桓公,指使大力士公子彭生将其杀害。鲁人视为国耻,齐人也自觉理亏。

鲁有荡烤肉时又哼起了《齐风·载驱》,让东门越感觉很不是滋味。浮来山庄一战,俩人身上多处挂彩。他卧榻六天六夜,鲁有荡比他还晚三天下地,宽大的额头上还留下一道垂直的剑疤。东门越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有荡啊,我想了好多天还是不明白。王不识那老怪物倒底教了你什么绝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鲁有荡不耐烦道:“俺都说了四十九遍了!他就让我在战场上有啥就用啥,不必用拘泥于剑。”

“真就这么简单?”

“真的,俺阿翁在天上看着俺,可不敢瞎说。”

“真的是我太拘泥于剑了吗?”东门越喃喃自语道,眼神渐渐浑浊,不似平时清亮。

鲁有荡见状,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不识大叔私下跟俺提过你。”

“他咋议论我的,快快讲来!”东门越激动地抓住鲁有荡的双肩。

“他说你是个想赢怕输的半吊子,临阵多疑,舍不得拼命。要是再勇猛伉直一些,会比现在厉害十倍。”

“哦,他真这么说?”

鲁有荡看着对方殷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前面是真的,厉害十倍是俺添油加醋了一点点。他原话是厉害三倍。”

东门越默然良久,突然拿起腰间的酒葫芦痛饮一番,随后拔剑起舞。先是打了一套单剑,又使出顺逆双生剑,最后演示了三剑连打的绝招。鲁有荡开始鼓掌叫好,还不禁跟着比划起来,可他看到三剑连打的招式后,顿时愣住了,冷汗止不住地流。

“东门叔叔,你上回为啥不用这招对付俺?那样你准赢!”

“傻孩子,因为那样一来,你真会死。”东门越收剑做了个吐纳,神色黯然地说,“我只想赢你,不想伤你。毕竟,你是鲁四一的儿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只有他才养得出你这么蠢的娃儿。”

这一夜,鲁有荡终于知道鲁四一不是游侠,只是一个圬者。如果非要说鲁四一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9岁那年碰上燕军侵齐,跟家人失散,独自田单家族的车马一路逃到即墨。田单镇守孤城六年,青壮男子都拿起兵刃同敌军作战,鲁四一则跟着老弱妇孺帮将士们送粮送药、修补城墙。于是他成了一名优秀的圬者。

其实,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在孤城中挣扎的小儿不止他一个。有的人投身军旅,渴望建功立业;有的人当了游侠,追寻慷慨悲歌。他却选择成为满身泥汗的圬者,注定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

东门越还告诉了鲁有荡一个秘密。他是奉田单之命去夜邑调查鲁四一的。因为十六年前就有流言蜚语说,鲁四一抱养的弃婴是田单的第二十八个私生孙子。

“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吗?”

鲁有荡思忖片刻,用力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好,知道了更气。哪怕出了孟尝君这样的雄杰,齐国的王公贵人们还是把五月子视为不祥之子。而你恰好是五月丁未日出生,不祥中的不祥,你原本的家人怕你为家族招致祸患……鲁四一是个滥好人,什么黑锅都肯背。”

“俺确实是不祥之子,要不是俺瞎了五年,阿翁也不会积劳成疾。”鲁有荡的黑脸上多了两行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已经是齐国有名的蒙眼剑士了,动辄哭鼻子,羞不羞?”

“俺本来也不是剑客,只是一名圬者。”

“那你为何练剑?”

“天下兵荒马乱的,学剑能自卫。”

“对你来说,剑是什么?”

“谋生之器,跟抹子、锄头没啥两样。”

东门越摇头叹气道:“可惜了。你要是用心去做一名技击武士,就不用再愁富贵了。何必自讨苦吃?”

“俺阿翁说,无论天下是战乱还是太平,都需要圬者帮人们修建家园。靠横平竖直的手艺吃饭,做横平竖直的人,心里踏实。”

俩人没再交谈,默默坐到了天亮。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阴云,站在牛山上也看不到红日初升。扫兴,但分别的时候到了。东门越跨上黑马,将四尺一寸长的秦剑抛给了鲁有荡。他心里想说“后会有期”,却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只好郑重地抱拳行了个礼,正了正头上的斗笠,策马向夜邑飞奔而去,四息之后已不见踪影。据说后来楚国春申君率兵攻灭鲁国时,有人在鲁军的尸堆中发现了他……

鲁有荡拔出秦剑一看,剑上有两行铭文。一行是“卌年上郡守起造,高奴工师寿,丞申、工隶臣戎·宜阳”,另一行是“北地军斥候营校尉、官大夫王不识用剑”。他笑了,自言自语道:“不识大叔,反正俺也没事干,就去你老家宜阳转转吧!”

忽然,天空一亮,他抬头看去,厚厚的阴云被撕开了无数裂缝,一道道金光如柱子一般射向大地。没多久,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在牛山中回荡——

圬兮圬兮,养生之具。

任有大小,劳心劳力。

舍镘以嬉,祸起多欲。

薄功厚飨,天殃不离。

金玉满堂,再至为墟。

一来一去,于人何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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