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始颂,新年伊始,今年的大年初一已过立春一旬,乍暖还寒,冷空气在新年大吉中送出了苍劲一击。
一大早就被窗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叫醒了,朦朦胧胧的在厚重被窝里腾挪了下身子,伸出只手翻找到手机,眯着眼睛废了好大劲才看清,4点钟。
起五更,是我们当地风俗,天不亮就要出门拜年磕头,现在没有那个年轻人愿意冒着寒冷起床,更别说还得给人磕头去,更何况年三十的小牌桌激战到了两三点,回家躺下的被窝刚捂热乎,可是在父辈人看来,这是过年最具仪式感的事情了,必须要郑重其事,我曾经尝试过一次不起床,结果被父亲骂的我好像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背负着罪孽深重的心里负担爬出了被窝。
小村很小,百十来户人家,三家姓,平原地区确实不太多见如此小规模的村落,方圆几十里便给了它一个响亮的绰号,“小庄儿”。我们年轻一辈儿基本上很少回村,虽然村子小,但人也是认不全乎,更别提黑咕隆咚光让听声儿辨人了,跟着父亲懵懵懂懂的跪了一圈回到家,俩膝盖生疼,一条秋裤一条牛仔,你试试?幸好村子小,所以回到家天还不亮,父亲拎出来提前一天准备好的鞭炮纸钱,为什么提前一天准备好?这就很邪乎了,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年三十不闭户,年初一不开门,柜门抽屉一律不能开,年三十的瓜果残骸等等一律不能扫,只能等到年初一吃过饺子,太阳升起才能收拾,鼓鼓囊囊一大包,抗在肩上,去给先人上坟,恨不得十八代祖宗烧个遍,坟地里鞭炮震耳欲聋,小鞭横行,每次上完坟内衣都是火药味,每年都要这么折腾一遭,真的是大过年第一天也感觉是最邋遢的一天,我又不敢放炮(小时候有阴影),父亲点着纸我就冲着坟头磕头,问我父亲我在给谁磕头,父亲只告诉我祖宗,因为他也搞不清,我的认知也只能搞明白我爷爷的坟,因为每次上坟我爹都会告诉我,他应该埋在这里,我将要埋在这里,我没见过的媳妇埋在这里,我的儿子埋在这里,我的孙子就不能往这儿埋了,因为地方不够用啦,又是懵懵的的一遭回家,吃过饺子,这才算一大早的结束。
初一不能走亲戚,睡觉也睡不着,感觉满世界都在放鞭炮,可怕的是可以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二点左右。
十一点,开始了同辈聚会,我家族我这辈兄弟八个,我排行末,每年兄弟们轮流坐庄,今年是老大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成人之后各奔东西,兄弟之间每年相聚这一次,格外珍惜,行业不同,地区不同,年龄差距,聊天就多聊一些小时趣事,因为我最小,每次充当话匣子,实在没话题就聊聊百样揍我。
聊至畅嗨,一位大伯走进来,大伯绝对是家族内当之无愧的大当家,其余父辈儿混的出息的不在村里,在村里的大多行将就木了,就剩他这么一位能担当村里话事儿了,给我们讲述了当下刚刚发生的一件切实关系的一件“家事儿”。
大抵意思,我们家族自清朝搬迁至此,繁衍生枝日渐庞大便分为两院,我们为东院,另一支为西院,刚刚西院父辈儿喝了酒找到我们这院父辈儿来“讲事儿”,说我们这院年轻辈儿没去给他们磕头,来要理儿,我们父辈儿就给说他们年轻辈儿去年就没给我们这院磕头,都是酒行至酣,双方互有克制并未兵戎相见,但也战火即燃,拍桌而起,闹了个不欢而散。
我们这辈儿不乏热血孝儿孙,借着杜康神力,老大便执意要去给西院磕头去,有人撺掇杀猪就得有人劈柴架灶,浩浩荡荡一行八人,到了西院话事儿家摆开架势就往下跪,西院一帮叔叔伯伯就往起架,我们也不起,就跪着赔不是,最后弄得西院不得不找到大伯把我们领回去,这一趟折腾,臊了西院的脸,刚到家,便听闻西院提溜着鞭炮纸钱上我们祖坟放炮去了,好嘛,又一趟折腾,跑到坟地,看到西院长辈儿正在训斥,我们也不好打蛇随棍上,但东西院无形之中也结结实实干了一仗。
刚坐稳,村长出面协调,怕因此而干架,老一辈又是一顿念叨,往上倒腾着好几辈儿的恩怨恨反复讲,铭记历史,不忘耻辱,振兴我族。
他们把一年一度的仪式看的格外重要,他们觉得只有完整全套的仪式才叫好年。
散会回家,得知我的发小家刚刚遭受攻击。
我发小家信奉天主教,他们一族算是外来户,所以家族比较完整,我发小家父辈儿兄弟五个,死了两个,其中有一个就包括发小他舅舅,发小是因为舅舅没有讨上老婆,因此把他过继给了舅舅传承香火,他的姥爷兄弟三个,都已入土,他姥爷排行大五个儿子,行二家三个儿子,老三家两个儿子,老三家大儿子是个寡汉,老二定居天津,寡汉年时已高,老二便委托给行二家三个儿子帮忙照看,寡汉去世后,老二从天津回来打发了后事,寡汉遗产不多,二亩薄田,一间危房,二亩薄田便给了三兄弟平分,宅基地便作价卖给了我发小的舅舅,结果因此让另外三兄弟中的老三十分不痛快,因为如果发小舅舅不从中截胡的话,村子里是不会有人买这块宅基地,这样自然而然的就会变成他的,所以一直是一个心结。
大年初一,老三家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老二的新房还没下来,一家人挤在一栋房子了总归有些摩擦,何况都有孩子,还有一个未出家的小姑子再加上老两口,总归住不开,一大家子过年喝酒总有些不快要吐,妯娌之间的摩擦总归也要在过年总结一下找个理由把怨结抛到别人家,因为还有来年呢,兄弟之间阋墙就太不利于家庭内部搞团结了,哽咽在喉好几年的刺再用上积攒了几年的怨气借着酒气说出来总能调动大家的情绪,拍桌而起,父子三人到我发小家把他家给砸了,扬言让这“外来户”在小村待不下去,警车呼啸而来,可总归不能反目成仇吧,发小他妈拉着警察死活不让去抓人,警察对于家事儿能躲则躲,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了,更别说这些吃完原告吃被告的老油子们了。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女婿外甥也得出去磕头的,我发小他妈带着儿子回来了,去不去给行二本家磕头,是非常值得商榷的一件事,五位兄弟还剩仨,商量最终结果是去,总归也没闹出什么风波,可是夹在其中行二家老大老二总归是难受,过年的档口,小辈们想坐坐,也怕老三家有了看法,浸着脸皮不知道该怎么做人。
每年过年都会有些许闲事儿,我一个堂叔用我一个堂伯的退休金抵押借了银行两万块钱开工厂,结果遭小人暗算,厂子黄了,借款自然无法还上,我堂伯并无怨言,有了再给,连续几年堂叔事业略有起色,在城里买了楼房,但绝口不提还钱的事儿,有一年年三十堂伯与老婆吵了一架,气不过找到堂叔要求还钱,堂叔支支吾吾挡走了堂伯,大年初一,堂叔喝了点小酒带着闺女去我堂伯家,让闺女给堂伯磕头,我们这里风俗未出阁的女儿不参与磕头上坟等事宜,让女儿磕头摆明了坏规矩,这是诅咒人呢,堂叔劈手就打堂伯,两人扭打至大街,惹得满村笑话,后来我两个堂哥回来非要收拾堂叔,可是堂叔家哥儿四个,我堂伯单传就俩儿子,于是我堂哥叫了社会上的人,来了几车人,但这在我父亲他们看来就十分坏规矩了,家族内争执动用武力还算合乎规矩,大家还是站理儿的一方,可是如果请外人帮场,大家会选择先一直对外,这与张学良的草莽之气略有相同,不言而喻,堂哥从有理儿变成了没理儿,争端自然被老辈儿人压制。
其实我之前一直不理解,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老炮》似乎有些明白了,风俗是渗透进生活里的规矩,这是这个“小庄儿”的法则,进了村就要深谙此种法则,这也是上辈儿人所给我们缔造的传统世界。
一过年人就闲了,好比说下雨阴天打孩子一样道理,再加上所有人都会回到这个土生土长的家,寻仇也能找到人不是,搁在平时,即使你有功夫找人家吵架,人家还不一定在不在家呢,一到过年家里儿子多的说话都硬气,农村的风气也奠定了规矩的基础,从人性角度去分析,还是闲的。
这年过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