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很喜欢老家里几百年不变的对联: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这对联很让人自豪,即使像这样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乡村,大家都想着能够耕读传家,忠孝传家,诗书传家。我们村发迹最早的张姓乡绅,也没贴过金银传家的对联。我想,这真的就是几百年来,我的乡村代代相传的文化。就像这对联说的这样,是谁让乡人们明白这“忠孝传家”、“诗书继世”的道理呢?我想起我们村那些粗识文墨的乡人,权且称之为乡村文人吧。
与众多村庄一样,我的乡人们几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静静、平平淡淡地生息繁衍至今。没出现过达官显贵,也没有商界巨贾。乡人们如同老家东岭的草芥一般,平静地生生死死。可就在这种平淡的乡村生活里,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辈辈人能明白事理。当我翻阅我们的村史,当我浏览于几户望族的宗谱,当我回首自己祖辈、父辈的经历,我突然发现,在我们村庄重大的历史事件里,都能找到我们村那些粗识文墨的乡村文人。
虽说是乡村,虽说是靠种田吃饭。可是,乡人们总有些种田之外的事情。比方说,邻里间的借贷合约,比方说婚嫁的文书,比方说白事的相礼大宾,比方说红事的司仪。比方说,这乡村里宗谱编撰等等,这些活计,需要的不是犁耙锄头,而是笔墨纸砚,不是那些只知道种田的人能干得了的。无论是谁家遇到这样的事件,那就是整个乡村的重大事件。于是,这些乡村文人们就有了施展自己的本领的舞台,村子里就有了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
乡人们亲情观念很浓,乡人们之间的称呼很亲切。大哥二姐三弟,不管姓什么,只要是平辈,大家都是亲切的称呼,就跟一家人一般。而对这些乡村文人们,我的乡人们给这些人一个高雅的称呼“先生”。
村子里有个孙姓长者,按辈分我这辈人应该称之为爷爷。因为这老先生读过私塾,颇有些文墨,柳体字写得特别漂亮。村里很多人家立碑都是孙先生撰书碑文。于是,不管什么辈分的人,统统以“先生”呼之。这孙先生也就欣然接受。记得小时候,跟孙先生住得很近,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玩。其他孩子都在捉迷藏,我发现孙先生那里有《说岳全传》的图画本。我被图画吸引了,就翻看起来,第一次知道有个岳飞的少年,家里发大水了,是他老师周童收留了他。孙先生就夸我爱读书,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到我读小学的时候,教我的先生有位从外面来的蒋老师。同学们不大喜欢他。说这老师怎么姓这么姓,跟蒋介石是一家。我觉得不管姓什么,人家是老师,跟孙先生一样,会写毛笔字,能教我们读书。我经常带着舅家表弟给蒋老师到村里大口井抬水,娘新烙了煎饼也给蒋老师送去。这蒋老师很喜欢我,常送给我本子、铅笔之类。我觉得太荣耀了,老师都给我送我非常喜爱的本子,我都舍不得用。
遇到过年的时候,像孙先生、蒋老师这样的文人,可忙了。家家户户左邻右舍,都拿着红纸让他们写春联。因为村子里能拿得起笔墨的人,确实太少。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写春联,到除夕还没写完。我虽然不能写,我也总给他们做个帮手,帮他们晾对联,晾干之后,再整齐叠起来,用铅笔标上是谁家的对联,还替两位先生给人家送去。这期间,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两位先生经常写的对联: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姑母在陕西,经常写信来。孙先生、蒋老师就经常代笔替父亲给姑母回信,到后来我也学会写信了,两位先生老是夸我聪明,写信有板有眼。
到后来,村子里小学扩校,邻村也有孩子来上学。村里就让刚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的本村学生来学校当老师。后来这些老师有个称呼叫“民办教师”。他们跟蒋老师不一样,蒋老师是公家派来的,他们是村里派来的。村里给这些老师记工分,还发几块钱补助,比一般的种田人体面多了,活轻快还有点活钱。
到恢复高考的时候,好几位民办老师考上大学,从村子里走出去,到了外面的大世界了。他们就经常鼓励我,好好念书,考大学。
等我大学毕业当上老师的时候,我们村的小学几位老师还是民办老师。后来有了专门的政策,允许他们考师范。我就利用我学的知识,给教过我的小学老师辅导。我的老师一点做老师的架子也没有,甘心做我的学生,虚心听我讲课。我也就非常认真的找来复习资料,有时给老师找来试题,刻钢板油印出来,带回家辅导我的老师。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我的这几位老师都以民师的身份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了公办老师。有时也暗自窃笑,当年我的老师手把手教我,现在我也教我的老师了。
好些时候,跟儿时的伙伴谈起来我们村的往事,我觉得真的推动村子发展的不是那些急于炫富的暴发户们,而真的是那些粗读诗书的文人。虽然,他们的学识有限,但是,在那样一个特定年代里,是他们点亮了乡村我们这些懵懂顽童,他们让我们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现在想来,我们这个平静的乡村,走出去的孩子,有好几个读到了博士,有的留学国外。可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那些一半是农民一半是老师的人,陪伴了他们的成长。
我觉得,我们村这些乡村文人,真的是点亮乡村的人。
(草于2017年7月18日凌晨1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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