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就知道我爱吃鱼。吃鱼的时候,我像猫一样贪心,像熊一样耐心,像渔夫一样专心。不管是在自己家里吃饭,还是去亲戚家吃饭,不管是上小学的时候,还是再大一点,只要有我在的饭桌上,但凡有鱼,就有半条是我的。鱼中含磷,有益大脑,这半条鱼是本学霸应有的特权。
嗯,这当然是说新鲜的鱼,青鱼当然最好,黑沉沉的鱼鳞下面,肉厚刺大,吃起来痛快。其次是鲢鱼,鲢鱼号称跳鲢,比起圆滚滚的青鱼,苗条多了,脊背上刺多,不好吃,肚皮上都是大刺,肉还比较瘦,可以挑它的鱼腩吃。最讨厌的是鲫鱼,巴掌大小,肉倒是蛮嫩的,可惜刺太多,密密麻麻,一口下去二三十根,好像面对的不是一条鱼,而是刺头上的玫瑰,一个好赌气的小妞,吃鱼也非吃鱼,更像撕逼、吵嘴。
这么讨人嫌的鲫鱼,年夜饭上也是不让吃的。要是没记错,大年夜开饭的时候,八仙桌上摆在中间、红烧出来、摆盘上配几块红色辣椒丁的叫年鱼,往往放两条,寓意成双成对,同时家人们都知道,这对双鱼只能看不能吃,吃了就破坏了年年有余。小时候妈妈怕我们一时不慎,吃上一筷子,破坏年鱼的吉利,把那盘黑乎乎的小鲫鱼端上来放几分钟,赶紧又端回厨房,放进碗橱里。
你注意到没有,不是放进冰箱哦。我小时候已经是40多年前,那时候乡下不要说冰箱保鲜膜,电都不一定有。食物保鲜只能靠当天吃掉,或者腌成咸货。腌咸货的手段我在《土菜》里已经讲过,这里只说咸鱼。腌咸鱼用的最好是青鱼,这种鱼在水里力量很大,我老家的水塘深不及五尺,青鱼在那里觉得不安全,尽可能深潜,贴着水底游。把它们从塘里请到餐桌上,费老鼻子劲了,需要很有经验的渔夫,手臂力量很大的,手持鸡笼一样的鱼罩,在浑浊的水塘里,大步流星,四下乱罩,一边咔咔咔咔,水花四溅,一边感受水下若有若无的动静,敏锐捕捉罩下是不是进了鱼。
腌制好的黑鱼,映照在冬天灿烂的阳光下,成为一件艺术品。鱼肉泛着微微橘红的光,肉厚的地方似乎要流出鱼油,从鱼腩这些薄弱处,阳光穿刺而过。值得腌制的鱼,块头都不小,挂出来晒的时候,盐好像还没完全浸到肉里,鱼骨头支棱着,没有刮干净的鱼鳞比指甲盖都大。咸鱼要一直挂在檐下风干,吃前从檐头卸下,一般蒸着吃,看看这一顿吃饭人多少,拿菜刀剁下一片,切成块,配上辣椒酱。为了保鲜期足够长,咸鱼下了超级重的盐,吃口淡的人家,一定要烧大锅水把咸鱼好好煮几滚,尽可能把盐分降低些,再切成小块放进大海碗,煮饭时候丢到饭头上去蒸。咸鱼块要是直接放在饭上蒸,这一锅米饭会很咸,一锅饭都是鱼味。
咸鱼是从春节到午季最硬的菜啦,一顿饭,有两块咸鱼,一份青菜,到了暮春,外加一点蚕豆蛋花汤,就是人间至味。开春了咸鱼就放不住了,蝴蝶一飞,菜花一黄,檐下只剩下哈味,啥咸货都没法再吃。
那个时候,春水已经暴涨,柳条已经繁盛,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小鱼小虾小蟹渐渐长大,我们这些业余钓鱼摸虾选手可以出动了。
第一次钓鱼,我在生产队的大塘,这是村里最大的水塘,四周黄乎乎的塘埂,一棵柳树也没有,可是生产队的牛都喜欢在里面歪汪,就是没事干在水里面泡着。我不知道跟谁要了一根钓竿,也不知道从哪里挖的蚯蚓,一个人,站在那里开钓。不是吹的,我在那里站了12分钟,至少钓了12条鱼,完全不懂,反正串上蚯蚓,一抖竿子,把鱼钩甩下去,这塘里的鱼就像中了邪,接力来咬钩。第一条上钩的是条一揸长的“餐条”,应该就是小白鲢,我朝脑袋后面发力,把鱼线抡成半个弧形,银光划过天空,然后扑通,那条鱼却不见了,不是掉回塘里,而是落到身后一个粪坑!我没注意背后的塘埂下潜伏着生产队的一个沤绿肥坑。悲催,这次钓鱼一多半掉坑了,我想控制,但是鱼太踊跃,而我的控杆还谈不上自如。
钓鱼当然是大塘水深的时候,到了秋凉,生产队盘算收成、分配收获的时候,不但地里打的水稻、麦子、油菜、花生、棉花、红薯要分,水塘里的鱼也要分。这时候大塘、白塘、老坝、大水库、猫大塘的水逐个会抽到差不多干涸,水位线降到膝盖,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带着家里各种各样渔具,下水捕鱼。
最常见的是推网,大概模样是一根长的木头杆子,装个横档,然后在末端十字交叉处挂上渔网,下了水,手持长的杆子,渔网那头沉在水下,往前推就行。推着推着就推不动了,提起来一看,网子里往往没有几尾鱼,多是水草、垃圾、空的螺蛳、破碎的蚌壳。这么低的技术含量,收获当然少啦。
第二种是赶网。这是一种技术含量高、设备含量高、双臂力气大的活儿。做赶网需要两根长竹竿,中间挂着大而深的网子,网口上绑着一串串小小的铁块,可以带着网撒得远,沉得深。等到铁块带着渔网下了水,在塘水表面圈了一个范围,操控赶网的渔夫,多半是个大个子,把竹竿这一头架在肩膀上,另一头沿着网口线,仔细敲打水花,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受惊动的鱼群开始向网中间聚集。渔夫赶呀赶,把入网的鱼更紧密地轰到一起,看看机会成熟,聚无可聚,操纵竹竿的那一头,在水中竭力敲出最大的水花,然后双竿往胯上一撑,腰一用力,把整个渔网连同它渔获举出水面。
我还知道漂网捕鱼,十丈长的漂网撒开了,横跨一个水塘,然后在流水的作用下,等着鱼儿自己游过来,粘上去。渔网一动,你就知道又有鱼触网了。漂网用在深水塘上,渔夫穿着水靠,坐在一个小小洗澡盆里,用两个棒槌划着,在塘里转来转去,搜捕那些鱼鳃倒挂的小鱼。
还有好多捕鱼的方法,有机会再讲。97年我从香港去广州,给我弟弟说媒,弟媳和她父母来自北方河南,我向他们吹嘘江南十八般捕鱼手段时候,效果不错。我说:“叔叔阿姨,我们的家乡在农村,人穷,但是志气不穷啊,你看看我,就是4年后的我的弟弟啊。只要我们好好努力,在异乡打出一片天如何不可能?就算在大城市无法立足,我们的家乡如此富饶,也亏待不了您家闺女。”
在香港,我的办公室下面就是香港仔避风塘,夜里上班的时候,窗外放眼望去,一小段海湾之外,就是周润发的老家南丫岛,有李嘉诚的发电厂,三根电厂烟囱的高度示警灯,在夜里明灭,就像焚烧着三根香。若干次,我和在港工作的大陆仔们,去到南丫岛吃饭,水边一溜餐馆,跟老板点好菜,后厨跑腿的就撒丫子去到海湾,通过一根根跳板,从大片的网箱养殖户手里,当然也是从海水里,把我们刚刚下单的海鲜捞出来。同去的有赵新、梁柏,他们作证,生炒梭子蟹真是太好吃了。
我在美国的时候,专门去休斯顿,在当地华人朋友带领下,去车程一个多小时外的Galveston钓海螃蟹。这个半岛是休斯顿的前身,据说当年也是一个大海港,被飓风摧毁,成了今天华人朋友们抡鸡腿钓螃蟹的好去处。华人留学生又穷又有空,乐此不疲,还总结出把鸡腿晒臭了再去钓的经验。
朋友出发前带去的泡沫箱子在墨西哥湾的海风中迅速填满了。回到城里,我们把那些梭子蟹下锅,大吃一气,并没有南丫岛的味道,但我浑身上的皮如愿以偿晒爆了。
那天是感恩节前一天,11月下旬的休斯顿依然骄阳似火,第二天是感恩节的正日子,我带着一身火辣辣的阳光鞭痕,去森林、湖泊和严冬覆盖下的明尼苏达过节。航班上只有两位乘客,整个明尼阿波利斯机场跟关闭了一样,百万级人口的机场到达大厅空空如也。航站楼出口的地方,NSA的人闲极无聊,反复检查我的行李箱,说里面有pistol,问我要持枪证。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那是南方朋友走前塞给我的一只红酒瓶塞,这只捷克的玻璃制品还别说,轮廓确实像把左轮。
Galveston有5英里长伸向墨西哥湾的海堤,海堤上都是不规则的大麻石垒成的防波堤,大堤上对着浅滩一边抡鸡腿钓螃蟹的都是游客,对着另一侧开阔海面甩钩海钓的人们,听着收音机里海潮讯息,随身带着休斯顿人民钓鱼手册,看看钓上来的鱼是不是这个季节允许的,尺寸也要注意,大了小了都不行,一切钓鱼行为都要按手册来。
我的鱼事今晚就说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