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悲情慈母
文学熏陶
乡下孩子的童年，是少有书籍陪伴的。在孩子之间流行的连环画一类的书本，除了在城市盛行，乡下能有条件看到的孩子很少。像复生这样处在偏远山区，家庭条件又十分寒窘的农村孩子，能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连环画，是基本不可能的事。
复生母亲是不识字的。
小时候的复生常常觉得奇怪，不认得字的母亲为什么认得钞票认得粮票？就算这些宝贝一样的票面上有图案有颜色，但不认得字的母亲，又为什么能讲出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来？
母亲总是有无数的故事讲给复生兄弟们听。
目不识丁的母亲口中讲出来的“安安送米”、“鸦雀反哺”、“羊仔跪乳”是讲得那样绘声绘色的，让小时候的艰辛生活中，常常因此带着一丝甜蜜的回忆。
复生至今都还记得母亲讲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个儿子从来都不知道孝顺自己的母亲，不管母亲多么辛苦，多么爱他，他都是要不问清红皂白地随便打骂自己的母亲。
有一天，这个人的母亲做好饭菜，给她耕田的儿子端去。这个儿子早就饿了，坐在田埂上气急败坏地等自己的母亲送饭来。
忽然，儿子看路旁树上的鸟窝里，几只吱吱喳喳叫着的小鸟叼着食子，给鸟窝里的老鸟喂食。也许是老鸟受伤了不能外出觅食吧，小鸟们都争先恐后地往老鸟嘴里送食子。
这儿子看着看着，突然就想到自己白发斑斑的老母亲，每日里都是饿着肚子先给自己送吃送喝。这不，远处母亲蹒跚着又给自己送饭来了……
幡然悔悟的儿子心里想:我难道还不如这些小鸟吗？便飞身去迎自己的母亲，想让年迈的老母亲少走一段路。可是儿子忘记了手里还握着打牛棍。
老母亲见儿子远远地飞快赶来，以为又要打自己，又急又气，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一头撞死在路旁的石头上。
死了母亲的儿子后悔不迭，便雕刻了母亲的塑像，日日祭拜。
老天爷有点疑心，这儿子为什么突然就这样“孝道”，该不是假装的吧？
便在一个晴天，等儿子在晒场上晒满了稻谷，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试探儿子是先搬亡母的塑像回家，还是抢收自己的稻谷。如果是先搬母亲塑像，便是真心悔过，如果先抢收稻谷，便是假孝。如果这儿子是装装样子假孝，老天爷就会把他的稻谷全部冲走惩罚他。
大雨刚落，这儿子就抱着他母亲的塑像向屋里跑去，这说明这儿子是真的改过自新了。
当然，老天爷也就没有惩罚这个知错就改的人。
复生惊叹不识字的母亲，总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这么多饱含人生哲理的故事，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教育方式，给正在成长的他们以启迪。
劫后余生
家里人口众多，煮饭烧的柴火不够用，就要买些煤炭回来，堆在阁楼上。
忙碌不停的母亲，让四岁的复生到阁楼上去捡拾点碎煤下来。
童稚的复生难得独自爬高，也不顾阁楼无栏杆，好奇地从上往下俯视，一不小心竟然从阁楼上摔下来。
非常凑巧的是，复生刚好摔落在父亲头几天才央人用泡桐树板做的小饭桌上。
虽然阁楼只有不到两米高，但复生也有几十斤重的身体，把本就空朽脆弱的家中第一件“像样”的家具砸了个四分五裂。气急败坏的父亲拎起复生扔到一边，咆哮如雷。
母亲见复生一不小心闯了祸，伏在地上哭不出声来，立即眼含热泪，把摔倒在地的复生抱起来。仔细检查一番，看只是额头鼓起包来，无甚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背着父亲，母亲偷偷地把家里少有的红糖兑了一碗白开水，让复生喝了，要复生赶快避出去放小猪崽，免得再被父亲打骂。
“劫后余生”的复生，在房后放猪崽时，竟然晕倒在地。母亲闻迅而至，再一次搂着复生低声啜泣……
复生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母亲是爱他的，但艰难的世道让庇护幼子的母亲也只能如此悲哀无助。
一双袜子
每年春节，复生兄弟不一定每人都能有一身新衣服，但母亲一定要让他们兄弟每人至少有一件新东西穿在身上。比如一件新衣服，要么一条新裤子，或者一顶新帽子，甚至一双新袜子。
母亲说，只要有一样新的东西穿在身上，也代表着大家都在过新年，过了新年就会有好运气的。
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看复生冷得发抖，便拼命省吃俭用，终于悄悄地凑钱给复生买了一双袜子。本来要复生过新年时穿的，但看复生冻得实在不行，便要复生提前穿上御寒。
复生懂得母亲的深沉恩爱，知道母亲的悲苦。不忍母亲在过新年时看到自己无新东西穿戴在身时难过，便强忍天寒地冻，把这双色彩鲜艳的尼龙袜子偷偷藏起来，好等到过年时再给亲爱的母亲一个惊喜。
哪知，等到过新年时，复生却忘记了自己藏袜子的地方。找不到新袜子的复生暗自着急，偷偷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大年初一的早上，复生沮丧透顶。忙碌过后的母亲最终知道了事情原委，也心痛不已。
川北的风俗是新年第一天不能动土、不能开箱、开柜，认为凡是在大年初一就往外拿东西就会越拿越少。但母亲看不得复生的失望，就不管不顾地翻箱倒柜，满屋子寻找那双尼龙袜子。
不知所措的复生呆板地跟在母亲身后，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可能藏放袜子的地方。
经过母亲锲而不舍的寻找，终于在家里装了大半柜红苕干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双梦寐以求的色彩艳丽的袜子！
那一刻，母亲的眼角流出了喜不自禁的泪水……
死猪崽
复生兄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的情况一样困窘得很。母亲除了东挪西借，就是催促父亲到学校去给老师们求情，让儿子们渐次上学。
那时家里唯一能增加收入的项目就是养猪。母亲鼓足勇气去向乡邻赊欠猪崽，然后拼命地到野地里寻找猪崽能吃的食物，希翼能把猪崽养肥出栏清还家里欠账。
母亲的勤劳大多是有收益的，家里年底时出售肥猪是一大盛事。虽然卖肥猪所得款项要逐一清偿欠款，基本是转手即空，但一家人为减少了一笔笔欠账也是欢欣鼓舞的。
但不幸的事也时有发生。
有一年年末，家里售卖肥猪之后立马购买了两只小猪崽。
母亲满怀希望地精心饲养着。
大年除夕，母亲突然发现家里养的这两只小猪崽病恹恹地不吃不喝，担惊受怕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早晨，母亲发现两只小猪崽竟然齐齐死在猪圈里了！
悲痛欲绝的母亲怕拂了一家人过年的喜庆，没有声张，悄悄地把死了的小猪崽装进口袋，藏在房子后面。
复生在外面疯玩累了，想回家喝水，却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急忙屋里屋外地寻找。
等到复生最后终于在屋后燕子垭那块母亲经常劳作的地边沟渠里看见母亲时，母亲正低着头泪眼汪汪地剥着小猪崽的皮，不明就里的复生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家里出了大事！
复生狂奔过去，正在失神落魄的母亲听到声响，惊慌失措地想要用东西遮挡，看到是复生，忙挥动沾满猪血的手，要复生赶快离去。复生知道，这是母亲怕这带血的晦气，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沾到了自己身上。
不知所措的复生只好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了母亲压抑不住的悲声。
复生的心里如刀剐一般，再也顾不了什么，转过身来扑向母亲。
母亲哽咽着对复生说:“小猪崽死了，本应该埋了，但剥皮剖腹之后，还可以剔点肉吃……”
大年初一就做这样“血淋淋的事”，特别是被别人碰见，是很忌讳的，所以她就一个人悄悄地躲到这里来。
复生的心在那瞬间碎了！
穷人是没有自尊的！一个原生家庭的悲剧，不仅仅在于物质上的匮乏，还在于精神上的摧残！
一枝圆珠笔
最让复生羞愧也让复生一直记忆犹新的一件事，让复生一直深埋心底，扰得复生常常不安。
复生开始上小学就用毛笔，直到上小学二年级。毛笔光秃秃的，一写字就是一大团，不但把书本染得肮脏不堪，而且弄得满身满脸的墨水，还把课桌都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黑。常常受到老师喝斥的复生，好想像其他同学一样，有一枝铅笔，当然最好是园珠笔啊!
在村上的代销店里，铅笔每枝3分钱，带橡皮斗的5分钱，而圆珠笔每枝要1角7分钱。复生家里穷，只能用大哥二哥不能再用了的光秃秃的毛笔。
有一天下午快放学时，复生邻座的同学把圆珠笔放在课桌上，圆圆的圆珠笔缓缓滚到复生这边来了。
刹那间，复生心里电光火石一闪:天意啊，我也要拥有一枝圆珠笔了！
复生稍稍抬起书本，让圆珠笔"顺利"滚进自己的书本下。
同桌毫无觉察，复生也不动声色。把圆珠笔悄悄夹进书里，合上书本，等到下课，按捺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强作镇静地收拾好书包，准备飞速逃离学校。
不幸的是，正在这时，同桌发现他的圆珠笔不见了!
丢了圆珠笔的同学马上报告了老师，老师迅速命令大家都不准离开教室，全部搜身。
先前还暗自窃喜的复生被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复生把这枝可爱又可怕的圆珠笔趁着混乱藏在教室里的一道破墙裂缝里了。
老师搜遍了全班同学的书包和衣服口袋，又特别仔仔细细地搜了几遍复生的书包衣兜，当然一无所获。
看到老师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模样，看着同学欲哭无泪可怜兮兮的样子，复生先前的得意洋洋慢慢变成恐惧，然后是愧疚难受。复生"自告奋勇"要"帮"同学"找笔"，很快，复生在藏笔的地方"找到"了同桌的圆珠笔。
有的同学还很佩服复生的"聪明"，但老师不是小孩，肯定明白圆珠笔不会自己从课桌上"滚"到墙壁上的裂缝里去的!
于是，复生一个人被老师留下来"叙述"圆珠笔"怎么滚到墙上去的"。
那样一个刚读小学二年级的农村小孩，在惊恐地"叙述"了不到三遍时，就把自己的干的“好事”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主动承认自己"偷笔"的事。
接到老师通知赶到学校的母亲，给老师和儿子同桌的父母赔礼道歉后，把复生领回家。
破天荒地，复生没有挨打，但被罚跪。
复生一直跪到第二天凌晨，晚饭也不允许吃。
母亲陪着复生，撕心裂肺地痛哭。复生也哭，但被母亲喝止，她只让她一个人哭。
很久以后，母亲把一枝崭新的圆珠笔交给复生，复生放声大哭了。
母亲的哭泣声一直响在复生耳边，让复生心惊胆战！
寒冷的冬天
复生记得，母亲永远都只端家里最小的那只碗，并且碗里永远都只是残汤剩水。
夏日里剩下的稀粥特别容易变馊，甚至有了酸味，但复生家里是从来不会倒掉的，都会被母亲吃了。馊臭的味道难受特别难以下咽时，就放点盐巴，在锅里热热……
生活的苦难压迫着一家人，无可抗拒的残酷让人生不如死。粮食短缺肚子饥饿，身上无衣御寒，母亲心急如焚。
冬天里，复生读书时上课间操，老师总是带着同学们排成队列，去公路上跑步。复生一直都是穿大哥二哥穿旧了的鞋子，鞋子又破又大，穿在复生脚上就像一艘船。
跑步的时候，好似拖鞋一样的鞋子，不是被复生自己踢飞出去砸在前面同学腿上，惹来几句骂声，就是被后面同学踩住了鞋跟。复生就如一条抢食的狗，被狠狠地扑倒在地，惹来一阵轰笑咒骂，让复生在同学们异样的蔑视中无地自容。那被后面的同学碰撞到冻得早就流脓的脚后跟，又重新被掀开快要结痂的旧伤，立时流出鲜红的血污来。
复生早就习惯强忍着这钻心的疼痛，但常常看见复生流血的脚后跟的同学，经常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也有好心乡邻不断接济这可怜的龚家。偶尔送些吃食，或者给点穿旧的衣物。特别是附近家里有人去世的人家，都会选择稍微完好的去世的人穿过的旧衣服给他们送来。
有一年冬天，复生穿着一件好心人送来的绒衣去读书。在课堂上身上痛痒得不行，左摇右晃皆不得稍歇，被老师认为是在搞怪而喝斥。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复生飞奔到厕所脱下贴身的绒衣一看，天啊，绒衣线缝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肥大的虱子！
回到家里，复生气恼地向母亲抱怨，母亲默默无语。让复生躲进被窝，脱下绒衣给她，然后把绒衣在锅里煮了一个晚上。
饥饿的肚子
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家里连菜叶也没有了啊！地里能吃的东西都收了，周围能借的人家都借了，除了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看着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母亲就是心头流血，也无可奈何啊！
迫不得已的母亲，只好同意把刚满七个月的五弟新生送给了别人家，母亲谢绝了对方家里所有的好意，只有一个要求:两家人能来往，不要断了联系。在母亲的心里，只要知道她的儿子还活着，比世界上的任何礼物都还宝贵。
后来，复生去离家稍远的乡中学读书，学校要求蒸饭。但其时家里粒米没有，就是红苕包谷，也尽皆无。复生只好借口回家吃饭，每到饭点，躲开学校老师，“潜藏”在学校到家里的路上……多少日子，复生兄弟都饿得头闷眼花，晕头转向。
母亲是心疼儿子们的。只好在收获的季节，将新收的粮食满满地煮一大锅，由着复生兄弟吃饱撑足。
平日里，看着面黄饥瘦的儿子们，母亲去野外捡拾麻味（一种中药材）或者割蓑草卖钱，甚至把蓄积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卖掉，然后躲开乡邻到街上去买一斤猪肉回来给儿子们打牙祭。但这些极难得的“奢侈”，却让知道复生家境的左邻右舍，说母亲“不会当家”的闲话。
有一年，家中再一次断炊很久，母亲看饿得眼冒金星的复生兄弟奄奄待毙，在衡量日久后，终于下定决心，趁着夜色到自家的承包地里，把将熟未熟的麦粒收了半兜回来，悄悄用木棒捣碎了给儿子们做了一锅浆糊吃。
不知怎地，这件事还是被人知道，传扬了出去。
大家都人前人后地说复生母亲“傻”，不知道再等几天就可以多打些粮食。然后又说，这样的母亲只知道“惯着自己儿子”、“好吃”等等等等不屑言语，复生父亲本来就被生活逼迫得几近变态。也不问青红皂白地骂母亲，可怜的复生娘，在众人的唾沫纷飞中，再也忍无可忍，狠心地吃了耗子药。
等懂事的大哥萌生发现母亲的异样，疯了一样把母亲送到医院。急救过来的母亲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了半月之久，最后才在复生兄弟们的一片哀嚎声中选择继续活下来。
悲情如斯，让复生兄弟心里时时念叨:出生在如此悲催的家庭，如果长大了还不成功，那将是何等的耻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