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和中秋节双节这一天,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有点不平静,在这里写几句。
当天早上11:14分,我在微博上转发了一条当年桂林抗日保卫战老兵黄海潮去世的消息。黄老于10月1日早上9:40分在广西全州去世,享年101岁。他是全州人,抗战期间先在大名鼎鼎的74军余程万师中服役,参加1943年常德保卫战(算了,还是补充说一下,在74军服役和参加常德会战是黄老告诉我的,目前没有看到有相关的准确认证。确认的是黄老在抗战期间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独山四分校步科,后转读龙里辎重兵学校)。
黄老自述在惨烈的常德会战后期,自己和几个士兵被鬼子包围,“推倒土墙后大家一起跑出来”,随后辗转回桂加入桂军31军131师391团当了辎重连的一名排长。1944年11月初日军在攻陷桂林前,将391团近千名国军士兵逼入漓江东岸普陀山的七星岩,施放毒气将他们杀害。在日军下手前,部分国军士兵在团长覃泽文的带领下,从后岩出口冲出。黄海潮是其中一人。2016年我采访他时,老人亲口叙述说,当时一位姓温的排副把他顶上后岩的沙袋上翻出来。刚翻上去,就听到岩洞里传出低沉的爆炸声,“就听见里面嗡嗡嗡很小声的(呻吟)声音”,再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2015年,黄老获得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我去的时候他还拿出来戴上给我拍照(见图)。
上面是关于黄老的一些消息,在此补充一下。下面是正文:我在转发这条国军老兵的消息时,自己正在参加一场共军老兵的葬礼。
这位共军老兵是名老八路。他出身贫困农家,抗日战争中加入游击队,不到20岁就成为我党控制的某县公安局长,在解放后担任过县委书记,后来援藏十年,以局级干部身份离休。去世时享年约95到101岁之间——这个问题非常困扰我。作为老八路第三代外家远房亲属,我询问了他若干直系亲属,得到的回答大约介于上述范围。很可能他跟那个年代的许多穷人一样,没有留下准确的出生年月。
我在老八路生前只见过他几面。彼时他早已从西藏回来,本可以安排到一线城市担任闲职,然后离休享福。老人却回到自己老家,凭借自己在当地革命造反打天下的声望,“褔荫”了整个家族。其成员大量入城,后来不少担任本县要职,留在村中也长期担任村长支书。是以老人每次清明回乡,整个村子都整得轰轰烈烈,大家排队觐见。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他。虽然已经行走不大方便且身体萎缩瘦小,老人依旧目光明亮,声音清朗。
至于这回,他老在中秋前两天以近百岁之龄仙逝,怎么都算喜丧,加上他曾经作为百里侯的威望,葬礼自然得办得锣鼓喧天。先是逝世次日有个遗体告别仪式,当地领导——按照家中其他老人的说法叫做“当地各种臭鱼烂虾”——都来送别。仪式完成后一把火完成碳基结构化学转变,当天就放进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盖上红绸子,拉回村子里,亲属们守灵一夜,第二天出殡。由于老人的身份在这里,排场自然也就上来了。起码就我所知,当地财政拨了若干个月的离休工资作为老人丧葬费用。钱,肯定不缺。
我国的各种出殡仪式可以为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提供很好的田野调查一手资料,这次也不例外。整个仪式安排在村委会办公室前的小广场上。乡下有办白事的专业团队,由他们来操办:先是搭了一座约二十平米的灵棚,用纸糊得花花绿绿,中央供着遗像和骨灰盒,两边坐着直系孝子贤孙,灵棚门口两侧摆着白花,门楣上设了个长方形液晶屏,里面连续显示来自各方的悼念和问候。广场西侧搭起流水席的棚子,准备宴席的“专业人士”已经开始忙不迭地切菜洗菜烧水,东侧则是一个……谁都说不清什么班子,反正是唢呐觱篥铙钹组成的一个小团队,在那里滴滴哒哒地演奏,调子既热闹又悲戚。小广场外请了个唱歌班子,几个人丝毫不受唢呐的干扰,高音喇叭伺候,专心致志地唱着从1980年代以来到凤凰传奇的各种歌曲,还可以一百块点一首歌。我到场的时候那里正在唱着高胜美的《潇洒地走》,歌词有点让人难忘: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离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你,仿佛在你眼里,感到无限的悲戚,好像夜雾层层笼罩你的心。
走到灵棚之前得做一点准备工作。第一项准备工作是穿孝服。直系的二代三代(含子女叔侄孙辈)直接穿上白麻布剪开和撕开做成的孝服,其实就是身上套了个白麻布袍子,脑门子上套一顶像个白无常那样的白色高帽,腰间系上一条麻绳。我这种外家亲属的省点事儿,左肩披上一块白麻布,有点像表彰大会里英雄们披着红色绶带一样,只不过材质颜色不同。白麻布斜挎下来,用一条白麻布(不是麻绳)扯的绳子拦腰系住。绳子按例不能打成死结,只好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时不时得扯紧,不然“绶带”就要掉下来了。至于直系四代更加简单一点,胳膊上和小腿上用白麻布套上别针别好即可。
第二项是交钱。专门有几个大汉在路口拦住,地上放着几块长方形木板,我把带来的一箱酒几条烟放在木板上,每块木板放上两百块钱,又单独给了其中一个大汉一百多,大概跟买路费没啥区别。他们叫声“起”,拎着木板两侧的麻绳抬起来就走。后来一统计,一起给出的这笔钱大约有一千多。我没好意思问这个标准是怎么设定的,反正该给就给。
到了灵棚前,按要求三鞠躬,里面穿着孝服的家属们也跟着鞠躬致意。接下来暂时没啥事儿,看着戴孝的没戴孝的过来鞠躬,门外唱歌班子开始表演魔术,过阵子又表演铁丝绕脖子,注射器扎胸膛,麦克风里呜哩哇啦的各种串词,跟江湖草台班子的感觉一样,怎么招眼球怎么演。我对这类自残的表演没啥兴趣,远远地躲开,直到一声呐喊,赶紧过来吃流水席。流水席盛菜的都是塑料盘子,餐具是一次性塑料碗和筷子,七八个人一桌倒上了二十个菜,什么烧肉条子、红烧猪肘、炖排骨、油焖大虾、乳鸽汤、猪肝炒蒜薹、鸡肉炒口蘑、清蒸鱼、炖牛腩、片烤鸭和切肉肠哎呀数不过来了,饮料基本是二锅头和可乐雪碧。折腾了一上午,大家都饿了,一哄而上,一会儿就吃不动了。此时就见到入席的老太太们,打开自带的小布袋,里面掏出几十个塑料袋,麻利地把几乎一口未动的排骨、猪肘、大虾、乳鸽和烤鸭倒进塑料袋中带走。某个老太太竟然把边儿上的大可乐都拎走了三瓶。只见不用一个小时,流水席霎时吃干净人走空,就剩下一堆苍蝇在四处乱飞。
人有三急,吃饱了事儿更多。村公所的厕所不够这两百号人用,就在小广场南侧的杨树林里挖了两个坑,用石棉瓦立起来当墙壁,来往人员络绎不绝。认识的人之间打招呼也从“吃了吗”变成“去小树林吗?”在锣鼓喧天和流行歌曲的陪伴下,走进小树林真是让人感到很怪异……
唱歌班子唱到下午一点多,终于消停了,轮到唢呐班子继续进行震动天地的演奏,高亢激昂的调子里透露出逝者悲欢壮烈的一生。大队伍开始行动起来。先是哭灵,亲属们哭了几声,然后男眷抬着遗像和骨灰盒走出灵棚,走出小广场,为首的直系男眷捧着遗像骨灰盒在路口站住,单膝跪下,直系女眷白布蒙面,跟随穿过灵堂走出小广场站定。非直系和外家亲属一个个走到遗像对面,三跪九叩。轮到我这种勉强沾点边儿的亲属,就一跪三叩。此前我没有经历过这等场合,为了这一跪三叩感觉有点难为情,但是转瞬想到,我这是给老八路叩头,心理障碍瞬间去除。叩头完了抬头看见那个捧着骨灰盒和遗像的亲属,竟然戴了一副墨镜,感到有点奇怪。后来才知道,老八路没有儿子,生了三个闺女,捧着墨镜这个是倒插门女婿,当做儿子看待。只不过这倒插门女婿自己身体也不好,得了脑瘤,两周前才做了手术,摘掉了一个眼球,还在接受放疗。本来是想让倒插门女婿的儿子,老人的外孙持像受礼,但这孩子在今年已经有过一次持像受礼的过程,按例不能参加第二次,只好让倒插门女婿来受礼。别人在吃流水席,他在村公所打点滴。打完了出来两个人架着送老人最后一程。
随后,骨灰盒被放进一个扎成轿子状的牌坊里,红油竹杠子四个人抬着,绕村一周,鞭炮齐鸣。按照白事主办方要求,来到现场的亲属坐在自家车上,几十辆车排成长队跟着牌坊绕村一周,然后开到坟地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家属上车后,不到坟地便不能下车。其实坟地不算远,就在村子东北侧的玉米地里。已经长得很高大、叶子绿得焦黑甚至有点发黄的玉米地让人想起当年八路作战时的青纱帐,想起这里是八路们保护过的地方。中秋的风一阵阵吹过,带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玉米地中间偶尔夹杂着黄豆苗,路边还有并不算高大的核桃树,成熟的核桃已经开始落地。这里风景不算优美,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连片的成熟庄稼簇拥,倒让人觉得“喜丧”二字,第一个字所含成分居多。
早上下了一场大雨,雨过天晴,几十辆车沿着几米宽的田间小路来到坟地前,早把地面压得泥泞不堪,给倒车带来不小的麻烦。不过这一趟之后,应该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前来叨扰了,田间小路也会很快静下来。老人老伴三年前已逝,葬于此处。这次是合葬,两人一个坟包。此前有人已经挖开坟头准备安置骨灰盒。按风俗,亲人们在坟前除孝,手执一片馒头,掰一半自己吃下,另一半扔进坑中,顺手再扔一枚硬币进去。转身走过来,嘴里含上一颗糖。骨灰盒如何安置,我等不必再等,只需回到村公所,吃上一口点心,葬礼就结束了。
后来跟家人聊天,得知老人的各种轶事。当年老人出任县公安局长,年轻未婚,被家族族长指定了一位女士结婚。身为革命者,老人却无法抵挡来自家族的压力,只得接受。后来纷纷传说,他在援藏期间另有情人,还留下私生子。但老爷子始终未承认有私生子,也从未提出离婚。从西藏回来后,整个家族依托他,在城里呼风唤雨,闹得乌烟瘴气,这是另外的故事。要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实在太难了,我想。
在另外一个阵营的黄海潮老人,在桂军中当兵当到1949年队伍散伙,那时他是一名连长。平静没几年被送去改造,wg前获释回乡务农。wg后待遇改善,年纪也大了,没有子女。后来活动不方便就住进老人院。常有志愿者过来看他。在弥留的前几天,他在清醒时还问周围的人,平时常来看他的志愿者来过没有。可见老人最后的心理寄托在何处。
生死如此,热闹非凡也罢,平静清冷也罢,却都让我这后辈在一天之内看到并记住。我想其实人死灯灭,无所谓哀荣。重要的是此生做过什么。也许一个人的一生最终很难上升到“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个高度,但那句著名的话今天仍旧可以成为刻入心中的墓志铭: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其实,要做到这一点也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