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尤其是在生产线上工作的人,只要上了流水线,就像机器人一般,无法控制自己的时间,生命和流水线连成一条线,从这头走向另一头,然后转个弯,又从头开始。我和金毛就这样,她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有时候,她会突然含情脉脉的看着我,而我,故意皱皱眉毛瞪着眼睛逗她。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恋情,本来一起出去的时间也不多,只有轮休的时候,我们偶尔能外出恋爱一下,她就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我身边,每当分离的时候,又是那么不舍,看到我走开,她回头又回头,不忍心看见我走远。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下一步,也许就是天下所有恋人都会做的让人快乐的事情吧。
另一方面,事业上,我竟然有了突破,非常大的突破,自从我的特长被老牛发掘出特殊技能以后,一切就有了转机,月底的某一天,我刚换上衣服如旧般准备上流水线,老牛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把衣服又换下来,金毛不解地看着我。我指指老牛的办公室,金毛似乎明白了,示意我快去。
我走进老牛办公室,他正在写字。看到我来了,他朝我挥手,用上海话说:“小朱,来,来,来。”我就这样走上去,看见他写的是月度总结报告。老牛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布置任务,小朱,我这份月度总结报告你给我打到电脑里面去,然后发电子邮件到这个地址。边说边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写着邮件的小纸,原来是新来的生产副总。
我懂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来的生产副总肯定是要求下面的经理每月上交工作总结的电子文件给他。老牛又说:“你这个东西搞定以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安排你。”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嘿嘿,每个月要打字,这下搞死你这头老牛了吧。”表面上,我很恭敬地说:“您放心,牛经理,这点东西,一个小时,我全部搞定。”本来我想说半个小时的,但是想想不行,万一做不到可不好,还是保守点好。老牛点头说:“那最好。”
他留我一个人在安静的办公室,自己跑出去了。我看着密密麻麻的纸,好多数据混在一起,逼着认真仔细地一字不差的输入电脑,全部完成后我看了下时间,33分钟。我又校对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可是又觉得不舒服,太多的横向数据比较了,挤在一团,我打字的人都看了心烦,如果是副总看呢?突然有个大胆的念想,我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
我打开excel表格,把所有数据粘帖进去,然后做成饼图和柱状图,并修改并美化一下字体,然后剪切到word表格里面,最后排一下版,打印出来,又花了25分钟。这些步骤,我在这里描述的虽然简单,可全是自我学习的成果啊。我心里有点忐忑,我擅作主张,如果老牛对于我的改动,有什么想法的话,我就在电子厂的命运可就玩了,搞不好要到其他电子厂重新开始“打怪升级了”。
一个小时不到,我就顺利完成了任务,老牛没有进来,我就坐在桌上傻等着,看着电脑桌面他的女儿对着我笑,突然注意力被桌子上的一张辞职报告所吸引。我见四周无人,凑上去一看,不禁有点吃惊,辞职报告竟然是竹竿的,上面写着:“农忙,父母催着回家帮忙!”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初中没毕业的水平。联想到最近竹竿在流水线上的时间明显增多,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好像失魂落魄般。
记得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我开玩笑告诉金毛:“竹竿失宠了,估计也快了。”金毛还傻乎乎地问我:“什么?什么快了?”我笑而不答,金毛就翘着嘴巴。现在,竹竿的结局果然被我猜中,隐约有预感,老牛找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会不会想让我顶替竹竿的位置,毕竟我又是一个上海人,沟通无障碍嘛。
我有些纠结,担心既要做他助手,又不脱产要上流水线,也不知道会不会加我工资,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牛进来了。我把打印出来的文件拿起来,弱弱地说:“我做了些改动,数据方面我改成了图表,不知道可不可以,如果不可以我还有另一份拷贝,是没改过的。”我的心情七上八下,老牛面无表情说:“哦?我先看看。”我把文件递给他,老牛看着,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墙上白色时钟,秒针嘀嗒嘀嗒只管自己往前走,我环视办公室四方,焦急地等待着未知的结果。终于,老牛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眼角边的细纹微微向上一翘。老牛说:“可以,就这个吧,做得不错,待会你把邮件发了。”我紧绷地心一下子轻松下来,仿佛飞机完后的一丝满足但又空虚迷茫,没啥想法,只是感觉浑身轻松,肌肉松弛。
老牛让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喝口茶水。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坐下,沙发已经陈旧,皮质上都是细细的裂纹,弹簧也已失去了弹性,我一坐下,整个人便深深的凹陷下去,不可自拔。老牛突然开口:“小张(竹竿)要走了,我这里缺帮手,你暂时做我的助理,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只是老牛突然亲口说出来,我还是有点惊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大脑飞快的运转。说心里话,做助理我当然愿意,只是如果像竹竿那样,我不太乐意,又不脱产,工资还是跟着产量走。我能做的,就只有笑笑。老牛歪着脸,轻蔑地说:“怎么样,年轻人做事情要爽气点。”骑虎难下,我不管了,硬着头皮说:“当然愿意,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老牛又说:“很好,我看人很准,你能做好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直点头,顿了顿,老牛又交待:“你可能要脱离生产线岗位,不再直接上机操作,除了日常文书工作以外,新员工培训什么的也交给你了。具体的慢慢来,我会给你时间。工资这块我和上面说一下,不计件了。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现在说。”
我再傻现在也学乖了,满口应允:“工资什么的无所谓,能够学习更多的管理知识,我花钱都找不到。”老牛轻轻哼哈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心里那叫开心啊。培训大家都懂得呀,那些新来的妹子不会做,我可要手把手教她们,零距离接触妹子们的机会眼看就在眼前,而且还是我梦寐已久的脱产,再也不用上晚班了,哈哈。
我笑不动了,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工资给我调整多少,这个是心病啊。见我同意了,老牛满意了,淡淡地说:“去吃饭吧,你等我的具体回复和任命时间,在没有正式任命之前,你需要保密,不可以和任何人说。”我心里琢磨,我当然不说,万一你老牛又有新的花样了,我做不成助手,不是给车间妹子们当笑话看嘛。
不过心里面有开心的事情,脸上总会透露出某点讯息的,我不似老牛那样老奸巨猾,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毕竟是四五十岁的老家伙了,有些功夫是需要时间慢慢积累的。吃饭的时候,金毛笑着问我:“上午你在干吗,走出来的时候笑嘻嘻的。”我心里一惊,连木呐如金毛的姑娘,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吗?我看来还是太嫩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抓了抓头皮说:“还能干啥,被拖进去打字了呗。”金毛不罢休,又问我:“打个字你那么开心干吗?”被她这么一追问,我心里有点烦躁,半开玩笑半严肃的反辱道:“你警察局调查户口吗?”金毛傻掉了,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变脸,在一旁闷闷不乐划着水果。我心情特好但苦于说不出口,转个话题问她,休息日一起出去吃放吗?她也不说话,赌气般的用力划水果,眼角有一丝泪花。
我把筷子朝桌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我,我拿起餐具,自管自走开。金毛急了,拿起盘子跟在我身后。我是真的生气了。心里骂起人来,金毛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普通异乡女孩,要文化没文化,要美貌没美貌,要家财没家财,你拽什么拽?我把盘子朝洗碗工那里的洗碗槽一放,手脚稍微重了点,发出刺耳的声音。洗碗工是个将近五十的老太婆,她头一抬,鄙夷的看着我。
我闷哼一身,大摇大摆的走开了。金毛连声和洗碗工打招呼,急急忙忙把餐盘放下,跟在我身后,不敢说话。我朝无人的小花园走去,停下来,转过身朝金毛嚷嚷:“你跟着我干嘛,你不是不理我嘛。”金毛一脸委屈和害怕,想哭又不敢哭想说又不敢说得样子,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我冷静下来,自知发火过头了。只是我不明白,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依稀回忆起技校时候胖妞和我提出分手的那个场景,那个时候明明是她那么决绝、那么无情,我却不敢说一句过激的话,看着胖妞眼珠子朝上翻翻,我竟然毫无尊严地说:“让我再抱抱你。”胖妞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一个连死的心都有的鲁瑟,傻傻的待在学校的小花园,默默的抽完一整包香烟。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金毛已经完全臣服于我,我没必要再这样了,万一她承受不了压力,逃掉了,我又孤家寡人了,这个就不划算,专业来讲属于投资失败。不管怎么样,至少要让我的欲望满足一次吧。这种那么龌龊的想法,把我的心智占领了。四周无人,有风,风吹在脸上,仿佛情人温柔的手掌,抚摸着爱人的脸庞。
小花园突然变得安静,金毛一把抱住我,两行清泪终于还是掉落下来,滴落在我的工作服上,工作服是档次低下的涤纶材质,无法hold住金毛的眼泪,又往下滑落到泥土里,消失了。我抚弄着她的金毛,闻到潘婷的清香,薄荷味的。灿灿的金色发丝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金黄,煞是好看。我说:“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金毛哭得更伤心了,哽咽的拼命摇头。我说:“不许哭了,停。”金毛强忍住不哭了,整个身体抖动着,眼泪变成鼻涕从鼻孔里面钻出来,她松开抱紧我的双手,眼圈红红了,还在拼命不让自己抽泣。
我看时间不早了,要上班了。对金毛说,下个休息班,我们出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去KTV唱歌,怎么样?金毛又拼命点头。我心中有个计划,本来是打算开房的,终究没这个胆子,还是降格为KTV,我想包个小间,有吃有喝还能唱还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说:“你先去车间,我抽根烟再回去。”金毛乖乖地说好。其实我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金毛单独从花园出来。抽完烟,我一溜烟小跑到车间,开始无聊透顶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