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片叶子皆有自性

行在路上看见匍匐地面、草丛里的落叶,如被遗忘的失言孤者。秋瑟已然无声无息游进天地之间。小城的暮色似乎比家乡要晚来半个时辰,独自坐城墙上看墙下人来人走,泛起小小喧声溶入天光尚明的傍晚。淡淡秋月挂在明净浅蓝色的天边,像是谁拿画笔画在那里。横垣月下的深黛山峦似亘古的背影,沉默在晚秋黄昏的清寂里。

城墙下一棵银杏树立在迟缓的秋暮里有从容的静,树枝上簇集的银杏叶,轻浅的黄正敷退绿意,一边是静淡的侵入,一边有风度的退去。没有人察觉这无声交替的背后是即将永无相期的分离。树下小孩玩耍喧闹,跳舞人群里响动的音乐亦不能打破它从容的静默。像隐于市坐在书墙四立的房间不为世闹所扰的思想者。在这样的凝望和浮想中,有念头闯入大脑,自然的无言即言。时有背相机拖行李箱在树下走过的游人,是否有人把它摄入取景框,是否有人记得与它在这个远方的遇见,对于它来说都无足轻重。沉思之下涌动的是与生命相关的奥义。想起那个遥远的心思,以及静静站在月色下的身影。学校围墙边有排高大挺拔的银杏树。有风无风总会有叶子悠然飘落。白天去捡树下的落叶,暗赞造物神奇,精巧的叶面有如肌肤的纹理。常在下晚自习后隔着半个操场,望向模糊夜色里的银杏树,怀了心思在泠泠月色里默默相望一会儿。如果树叶也有君子风度之说,那么要把这个说法给银杏叶。银杏叶有与其它树叶没有的气质,——从容、克制。眼前这株银杏显然与在月光下相望的银杏树不是同一品种,银杏叶却是相同的气质。


十来米远处的丛竹下,环卫工人的大扫把一下一下压扫地面的落叶。拢堆的落叶被点燃,白烟在叶堆里缓缓爬出,没有炊烟那般袅袅。带着沉重,轻脆的枯叶最后沉沉的息声随着白烟消失。攘攘世人哀叹人生一世,草木三秋。生命之于宇宙渺似尘迅如流星,大自然从来懂得。缓慢升腾在晚秋暮色里枯叶堆里的白烟,仿佛这不起眼的焚烧是生命必经的涅槃。听得簌簌有声,几片叶子落在脚边,没有风。俯身捡起两片三角枫,叶掌黄绿分色,被虫咬噬过的地方透薄成大大小小的圆点,有红有褐,如沟壑纵横皮肤上的老年斑。血管样的纤细叶脉记取一段生命短暂历程,它新生的簇绿,盛景的碧色,以及凋落后的暮颜。得在岁长经事后才稍许明白,诗人词人何以把自身堪难际遇投射在木叶萧萧的秋天。或许正是有了与自然的对照,生命里的伤口才可以结痂。抑或因了这般自我照见,双脚才能迈过际遇里的不堪。天因时序,人生无常。

叶子不是黄透了才落下,与树枝相连的叶柄必定是决绝的枯涸。落叶最多见的要算是香樟,跌落一地的香樟叶,有全叶红透,有红绿相间,犹如回光返照的新妆。夹在书中不消两日,红颜殆尽,再过时日枯瘦成浅褐色。山路边的桂花在霜降日依然暗香幽幽。一拂微风,有叶子旋落桂花枝叶间,来不及挂住,转个身跌落在有陈叶铺陈的地面,以又轻又重的姿态。那仿若的重是它水分尽失的身体落在地上的声音。如此轻重相倚,我不能让自己的大脑思维仅仅停留在从小就被告知的,落叶化腐是回馈大地的道理上。秋天空明的澄寂来自哪里?与萧萧凋落有关吗?


夜里躺在床上,听得窗外恍有人走过,侧耳凝听,是风。蛐蛐也不叫了,夜风吹卷落叶扑落在水泥地面,簌簌飒飒,似夜行人的脚步声。声音里听得出是早已飞离树枝落在屋顶枯萎尽透的叶子。夜近午,忽听蛐蛐声响起,比以往夜晚听到的更清亮,响在寂静深秋深夜,是一支送别曲么?夜风不大,时而簌飒出叶子的脚步声。这是历经长途跋涉以致疲惫殆尽的声音,是生命枯尽最后的些微响动,混淆在深秋瑟寂的黑夜里。时灭时起的簌飒叩开大脑里的那扇门,那双藏在思绪还是意象里的眼睛,走出街巷,看见翻飞的落叶在稀淡的灯影中留下最后的背影。是注定的离别,在夜风里卷出最后的高潮。秋气弥漫的大地,冷风卷处,万千落叶起舞,大概是生命里最被忽视亦是声势浩大的离别。相对于遵循天因时序的万物,人总是后知后觉。囿于得失之间拉锯出无尽痛苦和煎熬的人们,在烟尘岁月里累累出生命无可承受之重。

毫无征兆。迷恋秋阳的晴暖,未觉秋寒已然侵身。蜷缩在十斤重的被子底下身体感觉不到热量,滞重的疼痛里身体轻如孤叶。意识游离中手脚似乎要蜷缩才会让身体获得温度,脑子里影像一般拉过的是屋外地面上卷索的枯叶,——枯黄、灰黑躬身曲缩。亦有叶脉如老迈嶙峋凸显在皮肤下的肋骨。疼痛的是身体还是沉睡在意识或灵魂里的知觉?落叶最后的凋零也是这般吗?那些从葳蕤与凋敝的叶子,或深红浅黄,或红衰翠减,直至碧尽枯竭。人的生命始于疼痛,始于哭声。对叶子来说正好反向,生命是结束于疼痛。


城门外小河边有两株伸枝展叶的大树,在秋阳下把身姿投影在红褐色的城墙上,枝条伸向已然干涸的河面。那些翠色减薄,黄色正酣的叶子挂满细细粗粗的树枝,静穆、安然。一再无声吸引我路过时的脚步,多次忍不住站在桥边望向它们,阳光眯住了眼睛,就这样静静站半分钟。它们无意于是否被注视。背后四五十米远的集贸市场门口汇聚了提篮卖丛菌的人,这些可以用来煎炒或炼油的菌子长于山林腐叶密集处。生芽、抽绿、碧色以及凋敝,生命的历经亦是自性昭昭的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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