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回到了曾经住过的那片居民区。
旧人旧事清晰如昨,如故人一般守着这座陈旧的小镇,等候我的归来。一些老式的楼房,虽说是旧了,可轮廓依旧很秀媚。三角形的屋顶,砌满了青黛色的砖瓦,在二层的地方,又突出一个阳台。窗户多是高而窄,窗户顶上有雕花,浮出来。在暮色淡薄的光中,这些细节其实看不清楚。但是,这些丰富的线条却使光的明暗变得微妙起来。
小镇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胡同,胡同里住满了人家。虽门对门,隔壁靠隔壁,但并不显得多么拥挤逼仄,反倒充满着人情味。
有小孩在小巷打闹嬉笑,声音被传出去很远。我看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孩童,妄想遇到幼年的自己。
童年的时光与这胡同是绕不开的。我在这里走完了小学,升入了初中,后来随着父母搬离了这儿。
隔壁一家姓陆,陆叔叔剑目星眉,抿着嘴不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陆阿姨原来也是文员,后来有了陆哥哥,就安心的在家相夫教子。闲暇时间她顶着个泡面头坐在胡同尽头的小卖部里与人搓麻将。她的牌搭子就住在她家对面。巧的很,对面这家也姓lun,不过,字不同,是马路的路。
路叔叔一家做水产生意,脸上常年堆着习惯性的笑,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显得精明市侩,但说话风趣幽默又十分和蔼可亲。
陆叔叔与路叔叔有个共同的嗜好,就是爱喝点酒,经常看见二人无事时凑在一起就着几碟小菜对饮。
路阿姨与路叔叔也有一个儿子,与陆哥哥同岁。小路哥皮肤黝黑,眼睛却格外的有神,他时常会坏坏地笑,露着大白牙,校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裤脚卷起来,露出瘦瘦的脚踝。
我五岁的时候,陆哥哥就已经十岁了。
他是邻居家的大哥哥,功课很好。梳着小平头,干净的白衬衫校服,一张俊秀的脸,棱角分明,眉毛粗粗的,让人看见就想亲近。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笑容。好像冬天阳光下的青草,又如秋日澄澈的天空。
他们待我都很好。
镇上有条河,闲暇十分,他们会让我丢下手里的蟋蟀,泥人。带着我去河里钓鱼虾。用一角钱一根的辣条,掰成一小段一小段,插在钩上,扔到河里。他们不让我下河,只守在岸上看管鱼虾,陆哥哥做鱼饵,小路哥拉线,二人配合默契,一钓一个准儿。
我们玩了有一阵功夫了,陆叔叔就背着手,踱着歩过来了,然后扯着嗓门喊,陆哥哥就丢下手中的虾啊蟹啊,乖乖地跟着陆叔叔回去解数学题,背英文单词。就剩我和小路哥继续乐此不疲地做鱼饵等鱼虾上钩。
玩了又有一会儿,路叔叔拖着拖鞋,跶着步子,手里还夹根烟,又扯着嗓子喊,小路哥很无奈地啧啧嘴,摇摇头,丢下手里的玩物,跟着父亲去收钱。
我看着一地的鱼虾,索然无味。一切仿佛如昨,但时光确实已走远。
我终于再见到了陆叔叔。
他坐在门口的木椅上,着一身青衣,摇着扇子,手里捧着一个茶壶。旁边摆着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吱吱呀呀的唱着戏,他正望着屋外出神。
多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
恍惚回到幼年,我放学归家的下午,屁颠屁颠从他门前跑过。
“丫头慢些,小心磕掉了门牙。”
我站在那里朝着他笑,他看见了我,反应了几秒,终究是认出了我。记起我是当年邻居家那叽叽喳喳的疯丫头。
他关了收音机,笑着与我寒暄,问我父母好。又端出久违的师者之态,问起我如今身在何处,却未问我是否功成名就,只问如今的生活是否幸福快乐。他指了指对面紧闭的门,“你小路哥去年结了婚,今天他媳妇在医院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一家都去了医院,得晚些才能回来呢!”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流露出了艳羡。
一瞬间,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如今两家总算是和解了。
在陆哥哥他们初中快毕业的那年,原本关系融洽的陆家与路家突然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了。有路阿姨的牌局,陆阿姨总是以忙家务推脱,有陆阿姨的牌局,路阿姨就跟着路叔叔出去做生意了。陆叔叔与路叔叔再也没有在酒桌上互相高谈阔论。就连陆哥哥与小路哥也不经常结伴上学了。
有人说,是陆阿姨和路阿姨在牌局上因为十块钱而引发了纠纷。
又有人说,是小路哥带坏了陆哥哥,害得他期末考没考上第一。
总之没人知道原因。
“陆哥哥还是在外地工作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陆叔叔叹了一口气。
他语气里丝毫没有任何欣喜,反而透露着淡淡的哀伤。
如今的境况是否与他当年所想象的相去甚远?或许现在的他只想让儿子留在身边,儿孙承欢膝下。
依稀记得曾经的他撕了那张儿子用铅笔画的栩栩如生的素描。对着儿子咆哮,“你以后就一辈子没出息的窝囊在这个小地方算了!”
陆哥哥垂着头紧紧地捏着画笔,看着满地的碎屑,一声不吭,眼神黯淡。我与小路哥站在门外,我看见小路哥目光同样黯淡。父亲又让他去摊位上帮忙了。
与他言谈之中,我才知道陆哥哥这些年很少回来。工作一直很忙,他很孝顺,总是往家里寄钱。小路哥留在本地谋了职,娶了个模样俊俏又好脾气的姑娘,如今又得了子。日子过的虽是平淡了些,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现世安稳。
“钱对现在的我而言,无所用,无所用啊。”他笑着叹着,言语间透着苦涩。
我忽然想起陆哥哥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年,陆叔叔绕着胡同放了好多圈的鞭炮。于他而言,终于扬眉吐气了。那年是小路哥在技师学校呆的第三个年头,回家的时候,脸上身上总是沾满了机油。
路叔叔蹲在门前静静地抽着烟,望着满地的鞭炮屑,看出了神。“小路初中的时候数学总是考第一呢。”他吐了一口烟圈,喃喃自语。
那年的路叔叔用这样一种艳羡又不得语的眼神望着陆家,殊不知,流年辗转,陆叔叔又回以同样的眼神。
我想所想而来,念所念而去。暮色渐沉,我起身与他告辞。身后的收音机又吱吱呀呀的唱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背起行囊继续走,残阳如血。不像是每道数学题都有个明确的答案,现实生活中有些事孰对孰错,永远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我忽然想起早些年少时,陆哥哥急匆匆地敲着路家的门,小路哥睡眼惺忪,敞着校服,耷着脑袋。
“还有十分钟就打铃了!”
小路哥如梦初醒,二人抓着书包向学校飞奔。
二人的身影在我视野里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