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那年,刚毕业的她,背着一个洗的发白的水蓝色书包,穿着双白色的球鞋,拖着一只略微掉漆的红色行李箱,吱吱呀呀地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是她第二次来这座城市,第一次是面试,这一次是入职。
轰轰隆隆的箱子声在不算明亮的地下通道里撞来撞去,她四处张望着,生怕漏掉指路牌,也生怕走错了通道。
她毛手毛脚地往地铁自动售票机里塞了一张皱巴巴的10块钱,结果连续两次都被这机器不耐烦的吐了出来。身后排队的人越聚越多,开始叽叽喳喳的聒噪起来,她也开始不由地紧张起来;正当她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压平那个依旧不精神的纸币,准备再塞一次的时候,旁边一个头发不多的中年大叔向她伸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几个明晃晃的硬币;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那个皱纹里挤着微笑的大叔,礼貌性地向他微微鞠了一下身子,从那张沟壑里长满灰黑色杂质的手里捡起硬币,叮叮当当的再次投进那硬邦邦、冷冰冰的售票机中,紧接着一张略带紫色的塑料卡片被顺畅地吐了出来。
顺利拿到票后,她把那张生赖的10块钱递给同样刚买好票的大叔,大叔微笑的向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随后便提起一个写着尿素、氮磷钾类字样的、装的鼓囊囊的蛇皮袋向检票口走去。
排队,过安检,排队,刷卡,排队,上车。
地铁上的风呼呼作响,她倚靠在车厢连接处,连衣裙角被风戏耍的起起落落;她微闭着双眼,摇摇晃晃、迷迷糊糊,思绪被拉回到离校前的那个夜晚……
疯狂的毕业楼整夜灯火通明,穿着睡裙、披头散发的下架师姐们撒泼似的、通过长啸来表达对青春飞逝的愤恨,对校园生活的不舍。
6月底的天气潮湿而闷热,没有一丝的风,蝉在树梢愤怒的聒噪着;她静静地坐在花坛边的长凳上,看着他有一脚没一脚的踢踏着地上的碎石子;她刚洗了头发,还没干透,又长又厚的全烀在后背上,让她多多少少有些急躁。
“我……们……我们分手吧……”他磕磕巴巴的说着,不敢抬眼看她,脚下的石子踢的更胡乱了。
“嗯,好,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吹头发了。”她拢了拢头发,语气里没有一丝含糊,起身朝宿舍楼走去。
大学的这四年,她一共谈了两段恋爱。
第一个男生是入学那天认识的,高高的、皮肤黑黑的,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入学那天,他负责帮她这栋宿舍楼搬行李;两人见面笑了笑,男生主动加了她的QQ,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联系上了;她大二的时候,原因种种,男生提出了分手,两人便分开了。
第二个男生是大三暑假支教的时候认识的,两人分到了一个班,她教英语,他教数学。男生主动找她补习英语,暑假结束后每天给她送早餐,慢慢地,两人便确立了关系;毕业离校那晚,男生在花坛的长凳旁提出了分手,她也豪气的也没说过一句软话。
后来我问她:“对两段感情,你有没有不舍?”
她平静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不舍,因为没有感情。”
我又吃惊的问她:“没有感情为什么要谈呢?”
她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因为他们追了,所以谈了;他们不想谈了,我也就不谈了。”
地铁上的乘客渐渐多起来,没多久就塞的满满当当。有个肚子浑圆、脑袋尖尖的男人被挤急了眼,骂骂咧咧的;背着双肩商务包的男士,仰着头,斜眼瞥了几下那个浑圆;座位上一位年轻的妈妈歪头哄着怀中哭闹不停的孩子,一绺发油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了下来,轻扫着急躁不安的宝宝;年轻妈妈的右手边挤坐着一个编着满头紫红色脏辫儿的女生,她对襁褓中哭闹的孩子多少有点不耐烦,不自觉的往远离年轻妈妈的方向鼓动着身子;这下脏辫儿女右边穿着粉色轻纱长裙、手里拎着各种折扇花球的大妈可不干了,眼看着自己的左方领域被吐着泡泡糖的脏辫儿女一点点侵占,她一巴掌拍在了她挂着各种五金挂饰的大腿上:“小姑娘,不好这样挤的,阿姨腰不好,要被你挤下去了呀!”,脏辫儿女侧脸瞥了一眼颧骨上涂满亮晶晶腮红的大妈后,嘴里的口香糖在牙尖上抵了抵,顶出来一个桂圆大的泡泡,接着她抿了抿嘴,泡泡“啪”地一声被挤爆了,她伸出舌头将泄了气的泡泡重新收回嘴里,然后一个帅气的转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边嚼口香糖边轻挑着断眉对大妈不屑地说:“阿姨,您老腰不好,等下文艺演出时可要小心点扭哦。”阿姨看脏辫儿女站起来,座位空了一个,哪还顾得上她的冷嘲热讽,眼疾手快地将旁边同样装扮的、顶着红艳艳腮红的队友拉坐下来。这位身宽体胖的队友,显然没有做好落座的准备,被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拉,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红艳艳的体格明显是脏辫儿女的两倍大,这一落座不打紧,亮晶晶直接欠出来半个屁股,但她没再喊一句腰疼,反而眉飞色舞的跟红艳艳讨论着编排的动作。
地铁在呼呼作响的风中极速前进,两旁流动的广告牌在簌簌地往后退,她的思绪也伴随着这忽明忽暗的电流嗖嗖地往后退……
他们相识在6月,那个许嵩的灰色头像不再跳动、紫色更有韵味的夏天。
那年她读初二,正逢初三紧锣密鼓的中考。成绩优异的她在400余人的年级中一直保持前五名的好成绩;为了防止初二年级代替中考的恶性事件,应上级要求,每个中学初二年级的前50名同学,都要在中考的7号、8号两天到指定的地点集合。也正是在这次禁闭式的集合中,来自实验中学的她遇到了来自附中的他。
第一天上午在可容纳500余人的报告厅里,领导们先后做了关于中考期间注意事项的重要讲话,又表达了对她们明年今日的美好希冀;在台下一段绵长而又热烈的掌声后,领导们纷纷离开会场。主席台上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开始缓缓下落,头顶的灯光像散尽的烟花一样“噼噼啪啪”地暗了下来,同学们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在台下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接下来是电影时间,在当时通讯设备并不普及的日子里,同学们只有在疯狂地祈求英语老师后,才能偶尔得到一次假借学习名义在班级里播放电影的机会;相比狭小的班级,在这阔大的场地里能有次观影体验必定激动人心。
幕布还在缓缓下滑,好像年久失修的老古董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突然,报告厅的大门开了,一股夹杂着夏天特有味道的风顺势跟着一起钻了进来,调皮得戏弄着还在龟速下滑的白幕,幕布气的一鼓一鼓的,摆动着身体发出“哗哗”的声响。观众席察觉到门开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沉静下来,当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缓步进来时,短暂停息的窸窣声又接茬继续了。
她穿了一件淡蓝色格子的过膝长裙,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戴了一副淡黑色亚克力材质的大框眼镜坐在倒数第二排靠走道的第一个位置。
会场里暗暗的,她随声寻见在不远处,他左手托着一个篮球,右手拎着一个估摸有2000毫升的富光牌大水杯,正一层一层地跨着台阶缓缓地向后排走来。
“你好,里面有人吗?”
“没……没有人。”她往上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到他已经来到面前。她猛地起身,凳子自动回弹,她背着双手全身竭力后靠;慌乱中她手里的笔盖滑落,在一段清脆的弹撞声,以及紧接着的一阵急促低缓的“哒哒”声后,她的笔盖便消失在窸窸窣窣的黑暗中。
“谢谢。”他侧过垫着脚尖后靠的她,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下,顺势将那个黑不溜秋的篮球放在了座位下面。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光秃秃的笔杆,不自觉往座位下面寻视了一番。
“我来吧……”说着他躬下身子,仰着头,在黑暗中摸索起来;不一会他直起了腰,攥着拳头举到她面前缓缓打开,一个粉红色的笔盖怔怔的躺在他微曲的手掌里。他的手指尖黑乎乎的,不知是打篮球蹭的,还是刚才那一顿操作在地上磨的。
“谢谢你……”她从他的手心里捡起那个带着珠光亮片的笔盖,缓缓地按在了笔头上;本想拿张纸巾递给他擦擦手,但在书包里摸索了好一会才发现今天出门没带纸巾,索性随他去吧。
他倒是不拘小节,两个胳膊抵在膝盖上,双手来回搓了几下,然后拍了拍手指,顺势从座位下面掏出那个装有多半瓶水的富光“咕咚咕咚”地下了一大截,喝完后放回原位,又拍了拍手立身坐好目视前方。
“今天放什么电影你知道吗?”他没看她,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脸向她这边轻声问道。
“《活着》,这两天的安排清单上有。”说着,她将一张A4纸清单往他那边递了递。
“还有这东西,我怎么没有?哦……我去打球了,错过了领导讲话。”他自问自答地接过她递的清单,一边扫着清单一边轻声地笑着说:“还整的挺丰富。”
幕布已经完成了它的马拉松比赛,此刻已抵达终点,正气喘吁吁抖动着。一位老师模样男子上台扥了扥筋疲力竭的幕布后,转身对着观众席上叽叽喳喳的同学们喊了一句:“大家请安静,电影马上开始。”
观众席上的小麻雀们像得到了妈妈的指示一般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光打在白色的幕布上,经典的绿屏绕黄龙的广电总局开场一出,瞬间引人入胜。
台下的同学们随着福贵爹脱下鞋底却忘了下一步该打福贵的坏记性哄堂大笑;随着龙二联合赌坊老板让福贵输光家产唏嘘不已;随着福贵不明不白的被抓去做壮丁、又幸运地穿过枪林弹雨活着重返家乡松了一口气;随着家珍一个人背着有庆、领着凤霞靠凌晨送热水艰难地过活而心疼不已;随着一家人刚美满团聚,有庆却因意外早夭而痛哭流涕;随着可怜的凤霞找到知冷知热的二喜而欣慰不已;又随着凤霞生下馒头后大出血身亡而泣不成声;到最后看着二喜驮着馒头、携着二老步履蹒跚地去墓地探望两兄妹时,感觉台下所有的人都绷不住了,由观影前的窸窸窣窣,变成了一整片的抽噎啜泣,而她是最早绷不住的那个人。
她耸动着肩膀,竭力刻制自己的哭声,由于压制得过猛,以至于一口口水没提上来呛住了喉咙,猛咳不止;泪水模糊了她的大框眼镜,鼻涕也开始不争气的凑热闹,想到自己没带纸巾,鼻涕马上要“过河”,她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一股熟悉的茉莉香从身旁传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头也不低的摸索着撕开贴胶,抽出两张,用食指和中止夹着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侧着脑袋泪眼婆娑地看了看依旧平视前方、神情镇定的他,心想:“他居然有纸巾,刚才双手脏得不成样子也就搓搓了事,这下居然舍得给我分享,还是两张;是不是我的鼻涕声太大影响到了他,所以才拿出来让我赶紧擤完了事?”
正当她再一次不自觉地打算将又要越界的鼻涕做出回流的声响时,他夹着纸巾的手指又往她面前来回地送了送,示意:“你倒是接呀!大鼻涕不丢人啊?”此时的他依旧面无表情。
她缓缓抽下他手指间的纸巾,向前微微地低了一下头示意谢谢。然后将其中的一张放在腿前的格子裙上,另外一张展开后,换个方向对折,然后狠狠的擤了一下鼻涕,稍加擦拭后看还有留白,便对折后用未浸透的一侧,一只手撑开镜框揩拭着红肿的眼睛。
他显然被她的这波操作惊呆了,擤了鼻涕的纸巾还能继续用来擦眼泪,他还是头一次遇见。关键是听她刚才擤鼻涕的动静,那排量可不是一张单薄的清风能够承受的。他用余眼光瞥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她,想告诉她纸巾管够,但始终没有张开嘴,任凭她用包裹着大鼻涕的清风在脸上蹭来蹭去。想着清风现在最想做的事可能就是化成一股清风逃离她浑浊的恶爪吧,他竟情不自禁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还在认真揩拭眼泪的她,看到身旁的他居然笑出了声,不管是不是在嘲笑她擤鼻涕的动作,在《活着》目前渲染的悲伤气氛中,任何的笑声都是不可原谅的。所以她下意识地停止了抽噎,也停止手中折磨清风的动作,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旁边的他也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但是碍于面子,他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是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缓解当时的尴尬。
她深知纸巾有限,不好意思、也不愿意找旁边冷血的他再要纸巾,所以在后面的观影中她竭尽全力刻制自己的感情;为了对抗即将涌上来的泪水,她不惜狠狠的掐自己的大腿。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虽然想笑,但是为了不再挨她眼神的挖苦,愣是通过咬手指给憋了回去。而她瞥到他竟然在咬拍拍了事的、脏兮兮、黑不溜秋的手指,又是嫌弃的瞪了他一眼,这下把他彻底整蒙了,真的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在电影最后的情节中,她的隐忍彻底崩了。泪水如山洪暴发,喷涌而出;肩膀耸得幅度更大了,喉咙里压抑许久的哭声如火车一般“呜呜”的释放着……伴随着片尾曲,她扯下了眼镜,将大腿上那张珍贵的清风全面打开,直接呼在整张脸上。这张薄弱的清风刚一接触到她的眼部,便直接缴械投降、变成透明状;她将清风顺势下拉,这一路揩拭了眼泪、清理了鼻涕,最后还擦了一下滑落到嘴唇上的眼泪;在使命完成后,随同之前的一张“战友”被光荣而又无情的丢进旁边的废纸篓。
“啪啪啪”会场的灯光去如同烟花一般再次绽放,长时间的处在黑暗中同学们,面对这毫无防备的灯光时一下子晕了眼,齐涮涮的发出唏嘘声。不一会观众席开始慢慢骚动起来,板凳收弹声、叹息声、议论声、鞋摩擦地板声、人群流动声、轻咳声、揉捏纸团声等慢慢地充满了整个会场。同学们摩肩接踵地往出口挪动着,不一会会场门口就形成了一个90度角的扇形人流。
她还在整理自己的情绪,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推了推镜框、胡乱地捋了捋头发、拍了拍褶皱格子裙、折了折安排清单,随同圆珠笔一同放进了卡其色背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
他依旧冷冷的目视着前方,仿佛在欣赏白色幕布的收场舞,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算是一支古典舞;曼妙的舞姿随风柔和地起起落落,配合着“吱吱呀呀”的回卷声,让人联想到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婀娜女子,在古铜色留声机的协奏下翩翩起舞。
当白幕刚完成谢礼动作时,她从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朝着已变幻成锐角扇形的人流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跨着台阶,一边回掏着散落腰间的书包背带;他托着篮球,拎着水杯,脖子分别往左右两边用力的压了两下,就听到“啪啪”两声骨节断裂的爽脆声,仿佛要迪加变身一般,舒展着身子紧随其后。
乌央乌央的人群在校园里面流动着,最终在食堂门口交汇成两条整齐的一字型;男生女生各列一队,而他正好在她差不多齐平的位置,左右摇晃地向前移动着。
“哎,我说……前面什么菜?”
“看不清啊,倒是每个人有个苹果……”
“怎么这么慢呀,饿死了都……”
“打菜师傅可不能手抖啊,俺可正长个呢……”
“哈哈哈哈哈……”
不安稳的男生队伍“叽叽嚓嚓”地嘟囔着,老是有人伸着脑袋、探着脖子从两侧向前寻望着,这一出一收的动作,远远望去仿佛来了段千手观音。
刚初二的他已经出落成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自然不用参与千手观音的动作编排;单纯笔挺地站在那儿,便能看到前方两个白白胖胖的打菜师傅在左右开弓的忙碌着。由于距离比较远,再加上盛饭的容器比较深,具体炒的什么菜看不清,只能远远的看到每位师傅面前有两个超大号的铁盆、一大簸篮蒙着白色粗布的馒头和堆在地上数摞箱子的苹果。他看排队还得些时候,便把脏兮兮的篮球和大大的富光放在了食堂和热水房连接处的连排桌子上,桌子还有很多花花绿绿的暖水瓶以及琳琅满目的各色水杯,但他大容量的富光和他的人一样在队伍中显得那么突兀。
队伍还在慢吞吞的蠕动着,两个打饭师傅的手速倒是整齐划一,所以她和他差不多还处在一条水平线上。
“啊,我看到啦,是土豆炖鸡和炒土豆丝……”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同学从队伍的前面兴冲冲地折了回来,插在了他前面的前面;这估计是个饿极了、压制不住馋虫的哨兵,刚从前线打探消息回来。他的战友对他带回来的消息显然很是满意,一个个扬言说要多下几个馒头,其气势跟多杀几个鬼子一样让人兴奋。
“土豆块配土豆丝,伙房师傅这是跟土豆干上了。”他轻声低语了一句,嘴角上扬挤出几分笑意,一边还不忘继续揉搓手指。
她听到了他的嘟囔声,心想:“你是财主世家吗?平时住校食堂每顿只有一个菜,一周也见不了几次荤,这次是两个菜,并且其中还有个大荤,你还嫌这嫌那,真是难伺候……”她一边想一边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巧不巧,这次她恶狠狠的眼神正好撞上他侧脸投过来的目光……伴随着嘴角还未散去的笑意,这次的他没再忍气吞声,反而挑逗似的问道:“怎么着,我又得罪你了,这位同学?!”他的声音很大,大到刚才那个哨兵和他兴奋不已的战友们都纷纷转头观望。
她马上收敛了犀利的目光,迅速转回脸庞,一抹红晕顷刻间顺着脸颊爬上了耳根;她双手胡乱的卷着背包带调节扣处多出的一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之前在会场一直黑乎乎的,没怎么看清他的模样,刚才这一转头才扫视到他整体的轮廓。他很高,高到需要抬头瞥他;他身材匀称,手臂和小腿修长,能看到隐约的凸起的肌肉;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T恤的领口处有一小块海绵宝宝的图案,可能是外面太过炎热的缘故,他的胸前已经被微微浸透;下身穿了一条刚及膝的迷彩短裤,裤子松松垮垮的,膝盖和小腿处大大小小的伤疤清晰可见,不用想,在打球这块肯定没少磕碰;脚上穿了一双白里透点淡蓝色的运动鞋,什么品牌不清楚,只记得那对大红色的鞋带绑系得十分工整,像极了爷爷手工编织的马扎;收口处还系成了一对蝴蝶状,这么高壮的男生居然还整个蝴蝶结,她在心里又要忍不住瞪他了。刚才对视的时候,除了目光的激战,她还注意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说不上好看,但是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他的眉毛黑黑的,很浓但也有些许潦草;眼睛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个内双,想到刚才他那挑衅的、贱贱的眼神,她恨不得勾起两个手指朝他那两只眼睛上猛戳两下,给他彻底整成个外双;他的鼻梁高高的、挺挺的,用现在的行话来说就是“想在哥哥的鼻梁上玩滑滑梯”,可惜照哥哥这个暴脾气,妹妹不摔成个重伤算是幸运至极;他的嘴角沟壑分明,红红的嘴唇薄厚适中,就是嘴唇干裂得厉害,隐隐看能看到泛白翘起的褶皱;她心想:“刚才多半截的水难道是浇花了吗,但这么干的嘴巴倒是没妨碍他少放一句狠话。”他的下巴很清瘦,两旁的下颌骨线呈折线状,整个人显得很立体,从侧脸看也很有厚度;总而言之,如果脾气再好一点话,就算把他丢在人群里,她也会多看他两眼吧,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傻大个。
“两个菜都要吧?馒头苹果自己拿……”胖胖的师傅头也不抬地,机械性地从两个大铁盆里各舀了一勺菜,扣在了亮铮铮的不锈钢餐盘上;她的手刚一触碰到胖师傅推搡过来的、还带有消毒余温的餐盘时,猛地惊了一下,方从刚才的埋怨心思中回过神儿来。
“师傅,多来点土豆丝,少来点那个荤菜。”旁边的他客气的对师傅说着。
“小伙子这么大的个儿,都给你多来点!苹果拿一个,馒头吃多少拿多少!”男队的胖师傅倒是慷慨豪迈,四格儿的餐盘愣是都给他铺满了;再看看她自己盘儿里,土豆鸡和土豆丝都规规矩矩地、立立正正地守着自己的一亩八分地;两菜之间虽然有土豆这层亲情关系,但在她的餐盘中充分展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哪怕是交汇个菜汤也能看出它们曾经是一母同胞呀。看着他餐盘中,土豆间浓情肆意、相互交融的亲密关系,她羡慕不已;正当她“记吃不记打”地想再抬头瞪他一眼时,忽然想到刚才的丢人场面,瞬间秒怂。
她从胖师傅身边的簸筐里拿了一个馒头,又从地上的纸箱里随便拿了个苹果,便向里面的食堂走去;他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了唯一未攻陷的、放汤碗的餐盘区域,又随手拿了五个馒头,其中三个放在了堆积如山的丰功伟绩上,另外两个在手里夹着,不缓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最后在靠窗的一排座椅、她的对面放下了他的战果。
她抬头看到神情淡定的他,彻底蒙了圈,心想:“这厮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刚才当众的挑衅还不够吗,这是要乘胜追击、变本加厉吗?”
他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手拿起沾着菜汤的馒头,一手拿着筷子,头也不抬的说道:“别多想啊这位同学,我就是想单纯的坐在这里。”说完,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他还真是个神人,五个大馒头就着土豆丝,没多大会的功夫便轻松下肚,而那色泽红润、扎实饱满的鸡腿肉楞是一筷子没动。再看她的盘子里,肉倒是捡的干干净净,连个鸡皮都没剩下,而多半的土豆块、土豆丝却没怎么动;她本想当面指责他的浪费,但看到自己的土豆也是半歼灭状态,两个人半斤对八两,也没什么资格批评人家;并且在打菜的时候,他也明确表示了自己想多要土豆少要肉的意愿,是那胖头师傅爱心泛滥,所以这事也怨不得他……想到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在这儿帮他找借口开脱,还是趁早离开的好;紧接着她胡乱地夹了一口菜将最后一口馒头送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正当她准备去拿餐盘旁的苹果时,才瞥见对面这厮的苹果居然是她的两倍大!如果说打菜并非他本意,但这苹果可是他自己挑的,可以充分看出他内心的自私自利;正当她为新发现的槽点而暗自窃喜时,只见对面那只42码的大手将那个孩童脑袋般大小的苹果,“啪”的一下拍在了她的面前。
“我不吃苹果,我对苹果过敏。”说完,他麻溜地收拾好餐筷向收餐处走去。
她心想:“这是什么操作,把这么大的苹果居然给我?不对……他刚才说什么?对苹果过敏……他到底是什么神仙体质,居然对苹果过敏?自己不吃,居然还挑个这么大个儿的,这不是浪费吗?我年年三好学生怎么能容忍他明目张胆的浪费……给了当然要拿着……土豆?土豆怎么能算浪费,只能怪胖师傅给的太多,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剩那么多……。”刚才还在抱怨胖头师傅不公的她,现在居然因为一个苹果“啪啪”打脸,女生真的是一个矛盾体,从初中时代便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将餐盘放回到收餐处,左右手各托一个苹果,仿佛托塔李天王一般,得意洋洋地向宿舍走去。
中午午休两个小时,下午在自习室上自习,晚上自由活动,第二天重复第一天的安排。
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远远地望见一手抓篮球、一手举杯豪饮的他。那可是五个馒头啊!再加上多半瓶的水,这要是在胃里泡发起来……她不禁想到了《活着》里那个吃了七个馒头,喝水后被活活撑死的妇产科医生,但又回头一想这家伙人高马大的,五个馒头估计是家常便饭,已经成了练家子,还用她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夏日炎炎,午休的时间转瞬即逝;踩着嘹亮又有些许刺耳的铃声,她来到指定的自习区域。
可供自习的教室分楼上楼下两层,每个班级可容纳50余人,同学们可以选择不同的教室,自由入座。她扫视了一圈楼下的教室,七七八八的已经坐了不少人,便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楼道里有一排明亮的窗户,窗户斜开着,窗外的垂柳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不时地有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忽闪忽闪地和她的裙摆玩着捉迷藏。相比一楼,二楼的教室较为空旷,当她走到第三间教室门口时,被班级外墙展示栏中的一张手抄报吸引住了;手抄报中画了一个穿蓝色格子裙的女生,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追一只飘远的风筝。她停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和画中的女生有些许相似,只不过自己裙子的颜色要更淡一些;更重要的是她也很喜欢风筝,最近刚读完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对阿米尔汗和哈桑的不同命运深有感触;所以她毫不犹豫的走进了第三间教室,选择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摞资料开始自习。
教室里的吊扇“嗖嗖”地画着圈圈,风虽不大,倒还算凉快。陆陆续续地又进来不少同学,他们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已落座的同学旁边是否有人人,然后将书包轻轻放下开始自习。教室的座位是呈二、四、二的布局排放的,两边靠窗靠墙的各两个座位,中间是四个连排座位,每排八个、共计七排;她坐在第三排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可能是她正头顶上没有风扇的缘故,风的力度不够大,所以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为此她还窃喜:“如果我旁边的座位落选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占两个人的空间,大夏天的我可不想挤挤吧吧的,怪难受的”,边想边刻意地往中间挪了挪凳子,另一只胳膊肘实际上已经霸占了隔壁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位置。
正当她全心投入地为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辅助线时,她那只越界的胳膊被一本又厚又硬的书给硬生生地抵了回来;这本书她也再熟悉不过了,一个孩童在火红的晚霞下拿着风筝奔跑,对的,正是那本她喜欢至极的《追风筝的人》。
“这位同学,麻烦收一下你的胳膊好吗?”他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用书的棱角在她刚刚霸占的地界儿轻轻地磕了几下,有点以示警告的意思。
“我去,不会又是那个神人吧,中间那么多风扇座儿难道不香吗,干嘛非得跟我过不去;说不准可能不是他,哪有那么多巧事都让我给碰到;但那听低低地、憨憨的声音感觉又像是他呀,哎……”她在心里嘟嘟囔囔的,心虚地抬起了头。
他轻轻地冲她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是的,没错,就是我……”
她尴尬的挤出一丝虚伪的笑意,毕竟自己占座有错在先。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静静地开始互不干扰的自习;她瘫趴在课桌上纠结着数学大题,他笔挺地端坐着看他的小说……时间悄悄地溜走,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最后交融在淡淡的暮色中。伴随着清脆悦耳下课铃声,教学楼开始骚动起来,不一会就像炸开锅一般沸腾。她合上七七八八的试卷胡乱地塞进书包,起身站起,一只脚轻轻地拍打了几下地面,示意旁边的他让一让;只见他有条不紊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海绵宝宝样式的书签夹好书页,然后缓缓起身同她一并离开。
走廊里男生们如同脱缰的小马驹一样肆意奔跑着、冲撞着,有的马驹儿在一阵紧急提速后,张开双臂开始滑行;鞋底和水磨石地面间发出又尖又细的摩擦声,他们正是通过滑行的远近、摩擦声的大小来判断滑行技术的高低。她瞥了瞥一并同行的他,心想:“他怎么不参加这傻呵呵的PK?一定是因为个儿太大,重心不稳,怕栽跟头。”
排队、打菜、吃饭、回收餐具。
晚餐依旧是两个菜,西红柿炒鸡蛋和肉末豆芽,外加一份小米粥,当然每人还是一个苹果,不对!她是两个苹果,因为他对苹果过敏……
“晚上是什么安排?”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倾斜着身子问身后慢吞吞的她。
“在跟我说话吗?他身后也没别人啊,刚才拿出大哥的气势把苹果再次拍给我时,也没见他说一句话,怎么突然问我晚上的安排?莫非……管他呢。”
“去操场溜两圈,消化消化食儿。”她假装淡定的、轻描淡写地回答着。
“一起吗?”他见她只顾着回答,忘记了抬脚走路,索性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悠哉地倒退着往前走。
她心想:“一起?什么情况,这是要在挑逗我吗?”淡定的面具在她脸上还没停三秒,立刻又怒颜问道:“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我跟你又不熟。”
“想什么呢你,我是说大家一起吗,清单上是不是安排大家晚上一起去操场集合?”说完他散漫的回转过身来,嗤嗤的笑起来。
“啧啧,人家问的全体学生的活动安排,我想什么呢一天天的,是不是又丢人了?天呢……这光滑的水泥地上也没有地缝啊,真的是无处可钻啊……不对,安排清单不是给他看过了吗,干嘛明知故问,对,就这样怼他!”她在心里咕咕噜噜的念叨着,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前头。
“清单不是给你看过了吗,干嘛再问一遍,无聊!”她理直气壮地反将他一军,说完头气势汹汹的地、大步流星地向宿舍走去,留他一人在渐浓的的夜色中凌乱。
天空拉下了黑色的幕布,把每一寸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幕布上镶坠着几颗砖石般闪耀的星星,高贵而又神秘;月亮像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裹着黑纱优雅地向大地倾泻着她似水的柔情;夜里起风了,操场两旁的大白杨窃窃私语地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虫儿们闷热了一天,这下趁凉快都跑出来聒噪地唠着家常;操场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皎洁的月光把大家的影子拉长又拉长。
她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运动短袖短裤,束着高高的马尾在轻弹的塑胶跑道上慢跑着。刚初二的她在女生堆里也算是比较醒目的那个,身高165有余,身条纤细,因为经常运动,小腿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地清晰可见。
操场连接的延伸处是一个篮球场,是全操场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撞击声、拍打声、撞篮声、虚晃声、唏嘘声、尖叫声最大、最活跃的地方。每次跑到这边时,都她会不自主地加快脚步,一方面生怕窜出个篮球砸到自己;另一方面就是这边男生过于聚集,对于这个年纪的女生来说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到”,怕什么还真就来什么。当她再次绕到篮球场这边、正加足马力提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黑底红缝篮球正好向她飞来;她猛地侧身躲闪,由于正处在加速期,向左的侧身和向前的惯性使她的身体瞬间失衡,整个人直接后仰了下来;她本能弯曲胳膊肘做保护状,导致肘关节直接着地,整个人呈仰卧起坐“起”的姿势半躺在地上。
“哎呦……”她本能大叫了一声。
顷刻间,他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到她面前,半跪着、一脸惊慌询问着她有没有受伤。
“伤哪里了,我看看,胳膊疼不疼?腿呢,腿疼不疼……”他的语气柔和的像一团棉花,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焦急心慌的表情,跟之前骄纵蛮横、面无表情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本来还想骂他两句,但看到他刚才直接冲跪在她面前,膝盖已经磨起了白皮,渗出点点红色,所以她把到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胳膊能动吗?抬一下给我看看……”他边说边把她扶稳坐好,查看她胳膊肘的伤势。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个感觉千斤重的胳膊抬了起来,翻过来一看才让人感觉到钻心的疼。两个胳膊肘的皮差不多都搓掉了,露出来白白的肉,血珠像蒸馒头的水汽一样冒了出来,不一会血珠交融破裂,化成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胳膊往下流。她感觉两个胳膊肘麻酥酥的,像多只蚂蚁在叮咬;她想爬起来,但是刚才是后仰地蹲坐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胯骨也木木的,没有力气,也没有支撑点让她爬起来。
她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忘记了哭泣,委屈地望着他,任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看到她泪花闪烁的眼睛,他二话没说,直接背起她向校卫生室匆忙地赶去;这时,他一起打球的伙计们也顾不上捡篮球了,都飞奔地追了上去。
趴在他颠簸的背上,她胳膊上的血流依旧涓涓不止,蹭到了她白色的短裤上,也蹭到了白色的T恤上;他挥汗如雨地小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喘息地安慰她说:“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不会留疤,不会留疤的……。”
“我们轮换着背吧,校医室还有一段距离呢……”他箭步如飞的球友们着急忙慌地追了上来。
“等一下吧……”他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埋头向前跑着;他的球友们索性就在两旁陪跑,顿时她感觉自己好像战场上身负重伤的将军,她的士兵们奋力将她从前线救下,一路小跑去找人救治。虽然她没有将军负伤严重,但是刚才的那个屁股蹲儿,让她的整个大胯到现在还都是麻木的,要真让她自己走着去医务室估计得走到猴年马月了。她很感激她的士兵们,真的好想冲他们来一句:“同志们辛苦了!”但一想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特别是在牛犊子般汗如雨下的他面前,开这种玩笑估计会被大家说成神经病,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吧,不要给他们压力,毕竟球冲出来也并非他们本意,要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实际上,他凭一己之力完成了这个4*400米的接力赛,在快到校医室门口的时候,就听他的球友们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我们需要包扎……”那一刻她还真真儿地感觉到了一种做将军的威风,但是这种凛凛的威风感最终卒于校医的消毒过程中,享年3分钟。
“怎么搞成这样,忍者点啊,我用酒精先给你冲洗一下。”医生的话冷冰冰的,说着将一抽管的酒精冲在她血渍斑斑的伤口上。
“嘶嘶嘶……”先是一股冰凉,慢慢的开始发烫,顷刻间便有一种伤口撒盐的刺痛感,她皱着眉头,紧紧地握着拳头,疼地想咬人。她的士兵们一个个龇牙咧嘴的看着,感觉比她的模样还痛苦;只有他安静地蹲在她身旁,轻轻地扶着她胳膊。
接着校医用镊子夹着蘸了酒精的棉球把伤口周围的污渍清理干净,又用碘伏涂抹了一番,最后蒙上了一层通气的纱布,边贴胶带便交代说:“以后弯曲胳膊肘时要轻轻地,不要沾到水;这个是碘伏,平时自己涂抹一下;这个是消炎药,一次两片,一天三次;结痂了不要挠,让它自行脱落,好了,没事了。”
“医生,她的伤多久能好?会不会留疤?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吗?……”他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一连串地抛了出来。
校医头微笑地回答道:“小伙子,别太在意,这就是个皮外伤,没伤到筋骨,3-5天就会结痂,结痂后可能会比较痒,忍住不挠它就行;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有的人是疤痕体体质,稍微有点皮外伤都会留疤;这姑娘擦伤的面积比较大,另外,看她腿上被蚊子叮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黑印,估计也是个疤痕体,留点疤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好在是在胳膊肘的位置,倒不是多明显,少吃葱姜蒜等刺激性的食物就好了。”
“还有别的位置受伤吗?刚才她是后仰摔倒在地上,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他满眼谢意的看了看医生,又侧过脸看了看疼出细汗的她。
“我的……嗯……臀部……还有点疼……”她低下头,声音小的像只蚊子。
他怔怔地回了一下神,起身对还在呲牙咧嘴的球友们说:“走……走……我们出去结账。”球友们悻悻地,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推搡着挤出了治疗室。
后面校医在她臀部靠近腰的地方也发现了一片擦伤,但只是渗出了一些组织液,没有出血,只是帮她做了简单的消毒和擦拭,没有包扎。
她谢过校医,拿着一袋用小透明单装好的药慢慢地走出治疗室。
“没事吧……没事吧……你没事吧……”她的士兵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关心地问这问那。
“没扥到骨头吧?”他在不远处,紧紧地捏着一联粉红色的缴费单殷切地问着。
“没……没事,医生说都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好了。”她微笑地看了看不远处的他,又将目光拉近到身边的士兵身上,希望他们不要太过自责和内疚。
“你们回操场上收拾东西吧,顺便把我的水杯和……篮球……带回去,我送她回宿舍就好。”这一刻他像接了她的班一样,以一个将军的口吻向士兵们宣布着安排。
因为来的时候是他背的,治疗的时候是他扶的、医疗费是他结的,所以送她回去的任务当然也是他的,球友们也都知趣的默认着;一番真诚的致歉后,这些疯毛驴般的男同学们,转身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打打杀杀地、你追我赶地向操场方向跑去。
皎洁的月光透过沙沙作响的大白杨,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的路灯里挤满了小飞虫,散发着黄黄的、暗暗地灯光。
“我背着你吧……你能走吗?”他温柔地问着正准备离开的她。
“不……不用,我现在能走了……”她急迫地回答道,因为刚才摔的比较懵,一时站不起来;现在经过一番折腾,腿脚已经好了,就是刚涂抹过的伤口还有点疼;刚才他背着她跑了一路,可把他累的不轻,怎么还好意思再让他背一次。
“哦……那我送你回宿舍吧……”他不好再说什么;实际上,他的力气已消耗殆尽,如果她真让背的话,可能就要丢人了。
“嗯……好……”她轻声的应着,两人沿着昏黄的灯光向女生宿舍走去。
婆娑的月光忽明忽暗的轻拍着她的肩膀,他也是第一次这么缓慢地看清她的模样。她高耸的马尾经一番折腾后,如同斗败的公鸡,松散的耷拉着脑袋;从发圈中钻出来的一绺头发散落在嘴边,在习习晚风中轻抚着她清秀的脸庞;她的睫毛长长的、弯弯的,忽闪忽闪地安抚着余有星星泪花的眼睛;她的鼻子小小的、尖尖的,之前一直受黑框眼镜的压迫,这次摘了眼镜显得格外的秀气可爱;她的嘴巴红红的、透着几分稚气,刚才摔倒时、擦酒精时她都紧咬着下嘴唇,到现在还能隐约地看到一排牙印,看起来还真是个“狠人”……
“我到了……你回吧,谢谢你……”
“嗯,明天见……”
第二天的安排和第一天一致,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第二天上午的电影不再是悲剧,而是葛大爷的《甲方乙方》。
她带着熟悉的大框眼镜刚进会场,便看到昨天相同位置落座的他。他轻抬着胳膊向她招手,幅度小到以为他在挠头,但是她看到了。她挪动着缓慢的脚步向他走去,他起身站起接过她的背包,并细心地把椅子放平,扶她小心翼翼地坐好。
“胳膊还疼吗?今天有没有好点……”他看着她胳膊上略微透红的纱布,轻声问道。
“嗯,好多了……不疼了……”她冲他笑了笑,细声回答着。
“给……”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包未开封的清风纸巾放在了她黄色的碎花裙上。
“今天你可以使劲哭了,不用省着用了……”
看到这熟悉的清风,她不禁想到了昨天自己肆意横流的大鼻涕和一张纸巾擦遍全脸的丰功伟绩;但回头又一想,今天放《甲方乙方》啊,是个喜剧啊,这哥们昨天到底有没有看安排清单啊。
她强忍着笑意,从书包最外面的夹层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安排清单递给了他;他一脸疑惑地接过清单,扫视一番后,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憨憨的苹果肌上下耸动着,一边揉捏着清单,一边强词夺理地说:“谁规定喜剧不能哭,有个成语叫喜极而泣你不知道吗?”她抿着嘴唇将生怕笑意冲出来,像奶奶捣蒜时常用的蒜锤子一样频频点头,以表示对他观点的认可和支持。
窸窸窣窣、幕布开场舞、哄堂大笑、人仰马翻、掩面沉思、窸窸窣窣、幕布谢幕舞。
从电影开始到电影结束,她笑得像个傻子;尤其是到“尤老板参加乡村变形记,馋到两眼发绿光,吃光了全村所有的鸡”的片段时,她由于笑得幅度太大,忘记了负伤的胳膊,抻得过猛,疼得直咬下嘴唇。与昨天的面无表情相比,今天他笑得很开心,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笑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最后的最后,他的纸巾也没有得到拆封的机会。
接下来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自习、一起吃晚饭、一起遛弯……
这次的土豆开会没再引发他的牢骚;占他三分之一的地界儿也没再让他嗤之以鼻,她胳膊伤了,胳膊杵出去一节理所应当;两餐的苹果他没再刻意地挑大个的,但还是都以过敏的名义给了她;晚上他没再打球,而是陪她在操场晃悠悠地消化食儿;这中间他们两人慢慢地熟络起来,众多的相视一笑胜过言语的交谈。
晚上他再次送她到楼下,两人正准备分别时,他鼓起勇气大声说道:“一起考育才吧!我们!”
育才中学是当地升学率最高、重本率也最高的高中;但由于其规模很小,所以每年招收的人数少之又少,想进育才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而她的目标学校是一中,一中的办学规模和师资力量综合排名第一,并且她小姑在该学校任教,她爸爸自然想让她去一中。如今爸爸外出工作,要冬天才能回来,她就算想考育才也不能冒失决定,一切要和爸爸商议。
“我……要再考虑一下……”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能考虑好?……”他迫切的追问道。
“今年……下雪的时候……”她冲他微微一笑。
“好,我等你……”他上扬的嘴角像极了挂在树梢偷听的月牙。
地铁的一个猛急刹车,让依靠在车厢连接处的她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她下意识的弯曲胳膊将失衡的身体努力回正;车速平稳后,她轻揉着抵得发疼的胳膊肘,当她低头看到那光滑的、白白的疤痕时,她微微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