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秋凉沁薄衣,先生问衬衫放哪儿了,衣柜里寻不见,周末我翻箱倒柜也杳然。去年底搬的家,收纳多有不便,想着不多久又要搬,胡乱将就着过。那几件衬衫明明春天里还穿过,能塞哪儿去呢?我蹙着眉插着腰打量四壁,脑袋空空回忆不起一丝线索,决定放弃,拿起手机选购,还赶得上双十一。
越来越怕找东西,因为越来越多东西在需要的时候找不着了。它们好似在眠藏的季节里集体学会了隐身术,躲在这狭小陋室的某个角落,欣赏我一次又一次的气急败坏。有时候我耐住性子等它们自动现身。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在找东西的时候,时空突然出现多维,那物品虽然搁在老地方,但是人的肉眼却无法看到多维空间,所以认为物品不见了,过一段时间多维空间消失,那件物品自然又出现在老地方。
即使我愿意相信此中玄妙,亲身体验却少之又少。大多数找不见的东西就此消失,决绝得就像它们从未出现过。起初我不肯接受,可回想得脑壳疼,家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改变不了铁的事实,那时候真是再沮丧不过。
原来对年龄的真正明白和无奈,不是显而易见的花容失色杨柳不再,而是记忆力的断崖下跌。现代人老得极慢,似乎满世界都是四五十岁的“少女”在嫣然巧笑,渴望着被宠、被爱、被捧在手心,只有记忆力丝毫不给情面,总是一记棒喝提醒你不复当年。而当年有多灵慧,今天就有多驽钝,给过半斤定抽走八两,上天不亏待谁也不偏爱谁,至少我是这样,所以落差明显。
常说自己是天生读文科的料,因为在学生时代我的记忆力称得上超群,而抽象思维能力约等于十八线水平,若以理科参加高考落榜应无悬念。偏偏专业是药学,化学科目多且艰深,我真的听不太懂,怎么办?背!背公式是小菜,不会的大题把解题过程全背下来,换了数字也不会发怵,虽拿不到最高奖学金但顺利毕业没问题。
因为记忆力好,初中时我的成绩一骑绝尘。语政英闭着眼睛拿第一,数学的函数和平面几何也太简单,化学是基础不算难,物理有点隔膜靠的是题海战术和背功。近年在网上看到一个名词叫“小镇做题家”,不禁会心一笑,说的就是我。我一到考试就兴奋,许多题都见过,甚至答案在书本和练习册的第几页第几行都了然于心。背英语课文从来倒顺如流,班上男生表示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们来说,英语就是一座山,就像数年后我成考面对立体几何,费尽心力也只落得徒叹凄惶。
学业轻松,就极喜欢看课外书,父亲曾说别人是看书而我是吃书,一两天一本,买都买不及。看得快并非囫囵吞枣,我思维跳跃,也记得住,与同学言语间便有了些料,乐于卖弄卖弄自己的“远见卓识”。
工作得早,很长时间属于年轻人梯队,医学的每一级职称都要考英语和专业知识,还有执业证书,我只需等待有资格去考,然后轻松过。34岁那年公务员考试首次对“五大生”开放,还差一年超龄的我很想看看到底有多难,因为专业所限报了个国家工商总局的质监岗位。然后白天上班,晚上娃睡觉后开始刷题、背《半月谈》和人民日报社论,整整三个月。当时并不知道这岗位招录比是7000:1,笔试前三进面,结果我是第四名。当然不遗憾,已奔中年拖家带口的我怎么可能去北京?经此一役,公考在心中从此云淡风轻,我都能考成这样,全职读书的大学生还好意思说难?不够勤奋罢了!
总爱回忆过去的“辉煌”,是被时代淘汰的表现,时代很聪明,最先淘汰的是我为数不多引以为傲的优势。我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它说不,只是借给我用用,看我不珍惜,不如早点收回去给别人。
找不着东西,又无法迁怒于人,垂头丧气地记起,以前婆婆也是这般健忘,常常找不到换季的被套、孩子的衣服。那时的我连家里一根针在哪儿都知道,心想自己以后绝不可能这样,谁知打脸这么快,如今我尚未到婆婆当年的年纪。
少年时看到文章说,即使只见过一面多年后周总理也能叫出他的名字,以为并没有多特别,我也可以呀。前天路遇几年没见的老同事,敷衍几句恨不能快点告别,因为人家远远喊我,而她的名字仿佛就在我嘴边却卡住蹦不出来。
上周看的电影已不记得片名,那个男主角如此面熟却完全想不起叫啥。去年那场旅行只剩下几个经典画面在脑海,其他一切都仰赖手机里的照片。读的书更不必说了,纯属过眼云烟,合上页就像关上闸门,连梗概都说不上来,诗词佳句更是一句也塞不进脑子里,我自嘲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忘了关火烧干锅不止一两次。不敢让别人垫小钱或代买东西,怕自己忘了还。脱稿发言已经很遥远,凡事记笔记、设提醒,于是越来越依赖,记忆力更加蛰伏。用进废退,防老年痴呆要主动锻炼,有一段每天默念N次要做的事,辛苦异常还是丢三落四,终于回到烂笔头的老路上。
忘性大的人不是我一个,只要不朝阿尔兹海默发展没啥好担心的,可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莫如高高挂起。而且还有个天大的好处,记性不好的人心大,不记仇不留怨。生气是有的,转天就忘了,眼里和心里一样干净,倒让那别有用心的犯起嘀咕,这人是不是傻?
老白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谈老我似乎还差点资格,半缕袅袅相思却已无从觅处,于是便捡了那中年人的从容披挂上身:“急啥?慌啥?惦记啥?太阳底下无新事,边走边瞧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