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漠
真正的创作需要一种宁静,但比起环境的宁静,心灵的宁静更为重要。
我在凉州教委工作时,曾经非常依赖环境的安静,那时,只要身边有一点声音,我就写不出东西。后来我想要一间宿舍,专门用来写作,但遭到了办公室主任的拒绝。他说,写东西要安静,这是毛病。
主任的拒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它令我发现了自己的局限:为啥非要一个非常宁静的房子,才能写出东西呢?我更应该做到的,不是苛求一个可以满足我要求的环境,而是克服自己心灵对环境的依赖。后来,在持之以恒的心灵修炼当中,我慢慢克服了这个毛病,现在不管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当中,我都能安心写作。这是一个人能够自主心灵的一种表现。
文学青年在寻找创作素材的时候,也应该这样——你根本就不用刻意寻找一个充满离奇故事的环境,而应该培养一种从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发掘无穷无尽的写作素材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你首先要熟悉自己的生活环境,熟悉这个生活环境当中人的习性,熟悉你置身其中的那种文化,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它,然后观察与总结这种文化对人的影响。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假如一个人连自己都搞不懂,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熟悉,连自己身上所继承的东西都搞不清楚的话,他是不可能明白别人的家庭,也不可能了解别人内心的细微感受的。所以说,你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就要先从你最熟悉的地方入手。当然,你的眼界不能仅仅局限于自己熟悉的环境与人群,还必须往外走,超越你的生活环境,一点一点将你的认知延展出去。不走出去的话,你永远不会有一种大的眼光和丰富的阅历。这些东西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刚开始写《大漠祭》的时候,我在乡下一所偏僻闭塞的小学任教,虽然也经常采访周围村庄的许多农民,但我难以超越自己的生活环境。如果我一直待在那个小学,就很难完成后来的《大漠祭》。因为,以一个小学教师的目光和见识,不可能对凉州文化和凉州百姓的生存状态进行全面而准确的把握。幸运的是,后来当时的武威市教委主任蒲龙破格把我从小学调到教委,基本没安排具体事务,并为我提供了下乡体验生活的方便和大量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当中,我走遍了凉州,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对各类人物的采访上面,并且专门体验各种具有西部特色的生活方式,甚至深入沙漠参与老猎人的捕猎生活,大量吸收生活的养分。在与老百姓的相处中,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作家,从不高高在上。我只有一颗平常心,常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和心态参与老百姓的活动。我非常重视体验和参与,因为我觉得,只有体验和参与,我才能像明白自己内心的感受一样,明白老百姓的苦与乐。我关注老百姓,写老百姓,也希望老百姓能喜欢我的书。在获得专家认可、官方奖励和叫老百姓认可之间,我更愿意选择后者。
只要老百姓喜欢,我就认为我没有白活。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个会写书的老百姓,而不是作家,更不是什么心灵导师。写作也罢,文化讲座也罢,什么也罢,都仅仅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的心目中,我永远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同的仅仅是我活得明白、快乐,而且我每天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因此也活得自在坦然。
不过,我虽然希望老百姓喜欢我的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因此而对世界有一种迎合,我绝不会迎合这个世界。在我出版的几本小说当中,前言和后记都是自己写的,原因是想通过我的文章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悟传递出去。因为,小说的表达有一定的局限,我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传递自己思想的机会。包括我办雪漠文化网,也是想传递我想传递的思想和精神。所以,我的文章中从来不说假话,总是将自己所有的真诚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有时候也会因此受到一些伤害,但我不在乎。
有趣的是,在我的家乡,包括那些骂我的人,心里仍然会承认我为家乡争了光。我举一个例子:一次,我儿子去街上买饮料,他的同学告诉店主:“这是《大漠祭》的儿子。”那店主就说:“噢?!《大漠祭》的儿子!不要钱,拿上喝去。”在我的家乡,这种事很多。老百姓总是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对我给以认可。有时,外地人问到凉州文化,那些骂我的人也会将我介绍给他,语气中还带有自豪的成分。
所以说,你写的东西是否能让所有人都高兴,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必须能够真正地创造一种价值。这一点,是我们都必须承认的。好多人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把环境等各方面因素当成放纵、退缩的理由,既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所以才一直无法从自己的困境当中走出来,不能守住自己的梦想,轻易地被环境同化,而庸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当然,文学创作虽然为我带来了名利,但名利并不是我的追求,我认为这也不该是真正的作家所追求的东西。真正的作家,应该有更大的发心,应该有更大的野心。古人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你有了这样的一种大野心,有了这样的一种大胸怀之后,再从细处着手,观察世界,体验生活,触摸生活的脉搏,感受生命的气息,你的路才会越走越宽,越走越远,你才能真正为世界贡献一种非常美的价值。
选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