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

输家的历史

七年前。

那时候的何文冲比现在更加翩翩少年,下巴上的胡茬还没开始扎人,如果说他现在的混蛋劲儿有点儿坏坏的招人爱,那么,当年青涩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个甜言蜜语的小白脸儿。球场上光膀子的时候那叫一个煞白,怪不得王大炮一见他露肉就非要使坏“啪”的一声拍出个红手印,连李比达也说,这好肉身不纹个花臂都糟践了。

对着初次见面的郭灿灿,他的流氓本色显露无疑。就因为要排个小品,顺理成章的各种占人便宜。

何文冲:“从今以后咱就是同学了,我这人从来不喜欢歧视谁,你别担心配不上我啊,没关系的,我这人就特别随和,真的,不就演个男女朋友么,又不当真。”

郭灿灿:“可我还是不会演。”

何文冲:“哦,没关系,那咱当真了演。来,把手给我。”

还是大一迎新会上。

何文冲恬不知耻的以新生的身份参加,面对满堂师长和昔日同班,他拉着郭灿灿的手,表演小品剧,这情侣演着演着就成真的了,刚进大学的小姑娘见少识窄,一下子就被各种荷枪实弹的舌吻、揉胸、捏屁股给震住了,心里乱,十几年来养成的贞操观让自己觉得这辈子估计就他了,认了。

于是乎,一个在何文冲这儿中招最多的姑娘,就此诞生。

她过生日,一大早,他就在宿舍楼下用花盆儿摆出心形,苍苍翠翠,红红艳艳,那些花儿她一直跟着她到毕业。

那点儿甜蜜和感动在一次次争吵、背叛、原谅、再背叛、再欺骗、再侮辱的恶性循环中损失殆尽。

直到最后一盆花被砸烂在眼前,她在宿舍阳台上枯坐一夜,脑子里回荡的仍然是他在马路边儿信手拈来的浪漫表白——“等这棵玉兰花再开三遍,我就娶你!”

所以她特别害怕回学校参加饭局,每次从那些睹物思人的场景经过,她都感觉那些花在笑她是个给混蛋织毛衣的傻逼。

在爱情的命题面前,女人单纯的就像急于翻本的赌徒。

越失去,越是满仓。

大三那年,她怀孕了,爱情也最终爆仓了。

忐忑、不安、焦虑。

那段时间,她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可言。在彷徨无助中度过了几天,不出意外,在将这一消息告诉何文冲时,换来的只是不负责任的质疑和无所畏惧。

那个人渣对于生命的漠然——她的,和孩子的——让郭灿灿再也不迷茫了,她躺在手术台上气愤的猛抽自己耳光,眼泪像是悲伤的赠品,毫无商量余地的从内心涌出,她的爱情就像是一桌珍馐佳肴,何文冲将其残羹冷炙的糟蹋一通,连打包都懒得动。

她再也不脆弱了、再也不哭泣了,她觉得自己彻底认清了这人混蛋的本质。于是,打定主意让这人从自己的世界里烟消云散、形神俱灭、化为灰烬。

即便是挫骨扬灰这样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懑和仇恨,每次想起来就有一股想要抽筋扒皮的怨念,她巴不得将何文冲生吞活剥,哪怕自己吃完了犯恶心再吐出来。

可是再怎么认清现实的女人也禁不住何文冲跪碎膝盖打脸的架势,为了求得原谅,丫不用任何创意,就是简单粗暴的自残加死缠烂打。仿佛是天生加满了甜言蜜语的技能点,面对一次次指责和咒骂,他总能抵挡过去。

爱情是什么?是女人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在各种午夜节目热线里或者对着背地里骂遍了各种祖宗十八代的闺蜜面前,痛斥男人的种种罪行,哭得上下气都接不上的时候,接到她冤家的电话,立马打住哭腔擦干净鼻涕眼泪老老实实回家做饭的逆来顺受。

分手的戏,根本不用演。来来回回,分了无数次,筋疲力尽的郭灿灿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在爱情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她曾经无助的祈求何文冲遭遇飞来横祸,也曾经动过杀人偿命的念头打算同归于尽,可是,现实生活总有那么多理由让她等下去,等时间来消磨一切,等时间还给她幸福。

大四后半年。

各种实习、面试、三方协议、找房子、搬家,散伙饭,她依然不咸不淡的凑合着,每天给何文冲做做饭,等待他时不时抽风对她浪漫一把。

渐渐聚少离多,总是早上一前一后匆匆走,晚上又那么短暂的聚聚。学校里还是那些事儿,哪堂课必须得去,得混考勤,哪个同学准备出国了,哪个同学喝大了说了什么糟心话,谁和谁突然好上了但也要分了,毕业越来越近了。

郭灿灿从实习公司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臭袜子和黑领口衬衫拧在一块儿,一个吃过的口香糖黏在报纸上,厨房里散发出剩菜味儿,门口放着吃完的半个西瓜,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意思。

她早上出门前明明把屋子收拾干净的。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换了双拖鞋:“最近怎么没见你和大炮他们聚啊?”

何文冲不到6点就躺下了,被子蒙头准备睡一觉晚上起来看世界杯:“他们丫都忙,大炮不是去4A了么,我看八成是签了,这小子会混,李比达给介绍了两个大单子,丫正有面儿呢。”

郭灿灿:“要睡了,晚上有球啊?”

何文冲:“昂。”

郭灿灿收拾完满屋子啤酒瓶子和烟头,擦干净玻璃茶几上快餐盒里淌出来的油渍,倒掉厨房的垃圾,刷干净马桶,洗完手利利索索的冲了个澡,她颓然无力,爱情给她的疲惫在一天的忙碌之后被放大成崩溃,她茫然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何文冲出现在淋浴房,抱着她,贪恋肉体的欲望显而易见,郭灿灿对此感到厌烦,料定是因为他此刻翻来覆去全无困意才来借助性爱寻求发泄精力,以便早早休息以免错过比赛。

她任由他折腾。

从浴室湿漉漉得折腾到客厅,又从客厅断断续续折腾到床上,一会儿完事儿之后,这一地水渍还是她收拾。

欢爱这事儿对于她来说少了一份快乐,多了一份应对,那种快感变成断点式的出现,偶然那么几秒,偶然那么一下子,会略微想让她哼出声。其余时间她大都游离于体感之外,有时候想的是未来,有时候想的是过去,至于现在,则总是让她失望的。

她越发的对这个男人失去兴趣、失去感觉。

爱情也所剩无几,唯一贪恋的无非是自己曾经付出的纯真,这男人对她而言就是一面镜子,照出浑身伤口,给她顾影自怜的忧伤。

“这么快?”郭灿灿还在想白天在公司的事情,忽然发现这边儿已经结束了。

“不短吧?”何文冲抬头看了看表,半个钟头倒也一身大汗。

“哦。没说你快,只是说结束的快。”她带着客气完全漠视。

“哎,你这不一个意思么?”

郭灿灿笑笑,特礼貌的那种笑——“没,有区别的。”

何文冲看她这笑不乐意了:“哎,我怎么以前没觉得你变化这么大呢,你怎么笑呢?看着跟国美卖家电似的——我操你们家洗衣机什么价儿啊?”

郭灿灿还在笑,像看笑话——“有变化,但也不大,没法儿跟你比,一点儿没变。”

何文冲有点儿生气,抬手把烟揉了扔她脸上:“你今儿缺心眼儿是吧?”

郭灿灿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等到自己沉默够了,心情平静的说:“我觉得,你该走了。”

何文冲听明白了。

郭灿灿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再遮掩。

“别折腾我了。再几年,真就把我的青春给榨干了。”

“爱你爱不动了,觉得你哪儿也不值得我爱。”

“从大一遇见你开始,日子就没消停过,我仔细的想过,也认真的哭过,现在感觉自己大学时代的爱情真挺瞎的,随随便便就托付给了不靠谱的人。”

“你哪怕能用点儿心呢,将心比心的爱,那我也知足。忽然觉得挺可悲的,真的,你走吧。”

“我不愿意去想跟你在一起的任何事儿,我甚至想从脑子里把大学四年的所有回忆全部删掉,你能明白么?咱俩以后,谁也别联系谁了,过了今天,再也别见面了。”

何文冲盘起腿儿来,听郭灿灿说了这么多,他眉毛一挑:“成。”然后站起身妥妥的走了。就穿着条裤衩,还是豹纹的。

手机没拿,衣服没拿,简单趿拉一双拖鞋就出了门儿。

随便了,不要了,钱包里身份证银行卡全部挂失的挂失,注销的注销,补办的补办,去他妈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何文冲回到家才发现连钥匙都没拿,他妈给他开门后吓了一跳,刚想问两句,一想也问不出半句实话,叹了口气也没管。

他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心想老子要不是怕裸奔,这条豹纹裤衩子也留给你,不就一个走么,无所谓啊。

何文冲就这样带着那句“再也别见面了”,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走出了郭灿灿的生活,走出了大学时代的残念,他的无情从现在开始变本加厉,他的真情一律隐埋在那些插科打诨的俏皮话里。

但爱情里有着这样一句哲言:决定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个,注定是爱情中最大的输家。

郭灿灿当然意识不到自己说出“永不相见”的台词时,生命的剧本已经写好了“好久不见”的肝肠寸断和心甘情愿。

英雄是怎样炼成的

“何文冲,马上回师部集合。”

震中指挥中心一声令下,何文冲放下手里的工作马上跑步赶往转播中心。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脚下是碎石瓦砾,桌子上放着地形图和各种绘图设备,帐篷里寥寥几个人,和所有普普通通的战士一样,转播中心的总指挥也已经三天两夜没有休息,各种紧急而又复杂的突发问题把他折磨的满眼血丝,眉头紧锁,看着眼前从北京带来的技术精英,他声音沙哑的问道:“知道什么叫堰塞湖吗?”

何文冲和几个战友面面相觑。

总指挥接着说:“专家给我解释了半天,我听明白了,现在讲给你们听。哎,举个例子就好像你们家水池子是泥糊的,现在蓄满的了水,你现在打开水龙头,而且开到最大,会发生什么后果?”

大家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最近暴雨连连,如果这时候发生水患,分秒之间几万人的生命就将被吞噬,而且水患过后就会滋生瘟疫,这将给整个救援任务造成极大地困难。

总指挥指向地形图的某处,就是在距离救援中心不到30公里的山坳里,由于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并且其规模在不断加大,如果在部队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发决口,整个救援区将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关键的还有道路和通讯的中断,救援部队和物质根本难以实施有效的援助。

问题的情况似乎超出想象,这既是一场战役又是一场经验和智慧的殊死搏斗。

“我们需要派人到上游水库进行24小时监测,附近已经出现大大小小18处堰塞湖险情,记住,这次任务不是一天一夜就撤回来,而是守在上面监测数据待命,水利专家已经到了,3分钟后出发。我现在需要一个人,你们谁站出来?”总指挥丝毫没掩饰此行九死一生的种种后果。

“我,我,派我去。”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表达着自己鲜明的主观意愿,唯独何文冲默不作声。

总指挥看了他一眼,问道:“何文冲,你想什么呢,在北京的时候就你小子叫得最响,怎么到了一线就怂了?”

何文冲没急着辩驳,他沉思片刻后,回答:“报告指挥员,我在想,这次任务非同小可:第一,要保证水利专家的安全,因为转播事小,救援事大,延误了救援进度后果不堪设想;第二,执行任务的人必须具备转播、监测、记录的能力;第三,还要熟练掌握测绘设备和转播设备,必要时还要有一定现场直播的新闻素养。从北京来的四个人中,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个一个是播音主持专业的,一个转播工程专业的,还有一个女生是英语专业,而我虽然不是完全符合这次任务的要求,但却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总指挥,我恳请您派我去执行这次任务。”何文冲说完,连自己都愣了,也许他天生就有军人热血而又冷静的气质。

总指挥连沉思的功夫都没有,“越是关键时刻,越是需要冷静。直升飞机马上就到,你准备一下,五分钟后出发。”他沙哑着嗓子,恨不得自己奔上去。

何文冲正了正军容,丝毫没有半分慌乱或是惊喜,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危险是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北京。

李比达和王大炮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何文冲,他们不敢打电话,因为救援时谁都没时间接电话,而休息时,又希望何文冲能抽空多睡会儿,他们连发短信的时候都要在最后加一句“知道哥们儿心里有你就行,别回了。”

不过,何文冲却真的一点儿也联系不上,苏燕耐不住内心的焦急,一连三天没有消息,她给何文冲打了个电话,发现无法接通,又接着打了一整天,一直无法接通。正琢磨着可能是信号不好,但是,晚上看新闻的时候,所有认识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汶川地震那阵子的新闻十点档比春晚的收视率还高,很多人都是中央一看完转中央二,中央二看完转中央四,中央四看完转中央十,说这次灾难牵动了亿万国人的心,一点也不为过。

郭灿灿也在关注着这场灾难,她从一开始就积极响应着身边各种捐款救助的活动,甚至跟几个邻居发起了一个小型的社区公益基金。

就在一个月前,她刚刚订了婚,那是个小有所成的中年男人,有自己的工作室以及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她可以无忧无虑的关心动物和那些不蔓不枝的植物,后半生完全可以惬意工作,闲暇时以摆弄花草以及穿棉麻布裙子为乐,并在无数个阳光撒进院子的午后,清瘦清瘦的挽起刘海等着爱人回家。

当然,她对于自己的过往,早就做好了一刀两断的准备。

然而,现实对于每一个人都是残酷的。

她设想过无数个与何文冲见面的尴尬场景,也许是在王大炮的婚礼、也许是不经意间的同学聚会、也许是北京随便什么地方逛街遇见。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电视上!

当何文冲满身泥垢的出现在画面中时,他的背后是情况危急的堰塞湖和震耳欲溃的直升飞机,他拿着话筒,声音干涩,脚踩着随时都有可能决堤的大坝为前方介绍险情并现场传递即时数据,短短一分钟后,画面就被切回到前方的演播大厅。

的确,一点儿夸张的成分都没有。等到何文冲和水利专家被直升飞机送上了大坝,总指挥才告诉他这次的任务只有两个结果:一,牺牲;二,壮烈牺牲。但这一结果将最终被包装成一起勇敢的意外让亲历者立地成佛。

何文冲在大坝上心如死灰的时候,对着党旗火线入党,他完全把自己当成英雄来过,那些天表现得凛然大义,年轻,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不能怂了尿了,倒驴不倒架,脸面得周全。

水利专家教会了何文冲定期检测就撤了,上面又派了个武警战士,没几天也怂了,差点儿把检测设备给毁坏了,最终都撤下来,就剩何文冲自己,毅然决然的坚守了整整37天。

这期间每次直播都是他,直升飞机飞上来架起设备,前方记者站在大坝上腿直哆嗦,全靠何文冲硬撑着,他爸找各种门路要把他换下来,可路打通了他就是不走,他抱定了决心,这辈子就在这件事上死磕到底,死则死矣。

一次直播,大坝的决口就发生在脚下,他赶紧疏散转播人员,最后硬拖着把吓瘫了的前方记者推上了直升飞机,自己就在下面保护监测设备,当直升飞机在天空中盘旋着俯拍他时,北京导播间主持人略带哽咽的介绍说:“大家刚才看到的前方连线是一名参加救援的转播战士,他独自一人在那块大坝上已经坚守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每天只有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日均监测时间超过18个小时,情况异常发生时更是24小时待命,每15分钟报告一次数据,一旦发生险情,他将得不到任何救援并最先牺牲。在此,让我们一起向前方的英雄致敬!”

无所人面对这个画面热泪盈眶,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郭灿灿。

她看完那个画面,默不作声的换台,机械而僵硬的按着手里的遥控器,从头儿换到尾、又从尾换到头儿,愣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澡,主持人那句“他将得不到任何救援并最先牺牲”始终回荡在耳旁,她麻木的站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洗了手拿起一颗苹果坐在沙发上。

她再次游离于现实之外,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把电视给关了,她回忆起过去,回忆起这个男人的种种丧尽天良,她恨得牙痒痒的,却在大爱的光环下,重新审视起这个男人大是大非面前的伟岸。

她有种冲动,她想告诉别人,那是她的男人,是她的。

她的心被何文冲刚才的样子揪得发紧:满脸乌黑、满身泥土、嘴唇青紫干裂、双眼肿胀,简直形容枯槁。

她坐在那里不争气的哭了起来,委屈的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好像这几年欠下的眼泪要一次性付清,哭个痛快似的——在她这儿,何文冲这个“旧爱”是一个很难割舍、很难抚平的伤痛。

这伤痛看似平淡无奇,但却历久弥新,结痂看似已经长好,但你动手去揭,下面鲜血淋漓,像是提醒着你不要高估自己愈合的速度。

下一次,她再动手去揭,这辈子都将万劫不复。

苏燕也被揪扯着好不到哪里去。自从何文冲上了大坝,就彻底跟她失去了单线联系,原先那点儿优越感也被剥夺了,只能眼巴眼望的守着电视机,期盼着从零星的新闻中看到一点消息,他只要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天中最大的好消息。

那时,全国人民的心都揪在汶川,何文冲在大家眼里简直成了英雄的代名词,他顺势完成了人生的逆袭。幸运女神总会垂青这样的人,最终他安然无恙的从死亡中挣脱,任务结束了,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整个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却被打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心志苦够了、筋骨饿瘪了、心里无欲无求,于是乎,所有的好事儿都在朝他招手。

先是提干,然后是调到转播中心任副主任。

回到北京,他再次出现在苏燕面前,挑着眉毛,一脸浅浅的坏笑。这是刚跟李比达、王大炮一行刚刚聚完,席间,他们静静地听何文冲一个人聊,各种心里想的、夜里念的,尤其是想到父母之恩、手足之情,感动之余更是无可奈何。本来想叫上苏燕一起去的,又怕席间拘谨碍了兴致,就提前结束去赴约。

苏燕有些颤抖的向他迎面走来,内心努力压抑住激动和兴奋。

何文冲:“我以为你会朝我扑过来。”

苏燕:“还好。”

何文冲捏了捏下巴:“本来能更酷一点儿,可惜昨天有个表彰会,必须把胡子刮了。”

苏燕:“已经很酷了。”

见面后,苏燕的强行克制给了自己游刃有余的机会,她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重逢后的第一眼,就失去了抵抗力,她真心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可却又矛盾的丝毫不想表现出来。

她紧张而又慌乱,生怕被识破了。

本该干柴烈火的聚会,却开始得不咸不淡,最后也结束的腻腻歪歪。

何文冲一个劲儿的琢磨哪儿不对,苏燕使劲儿的自责本不该如此。

俩人一见面说不到一起去,刚一分开,短信里聊得热火朝天。

苏燕:【其实我很想你】

何文冲:【见面觉得你讨厌我,我还纳闷儿】

苏燕:【不知道怎么向你表达这份感情,我自己也没弄明白】

何文冲:【没事儿,慢慢想,不着急】

苏燕:【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这么依恋你。你最危险的时候,我想着想着就难过得哭出来,可你现在回来了,我又害怕。害怕自己不是在选择你,而是爱上那段传奇,如果没有那些电视机前苦守的日子,我可能没那么喜欢你】

何文冲:【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宁愿你选择的是一段小日子,而不是整天为我提心吊胆。也没来得及问,我走的这段时间,你有着落了么?】

苏燕:【没】

何文冲:【哦】

摊上事儿了

李比达和周迪莉刚好了没三天,就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给抻开了,表面上看来主要是她妈极力反对,其实内心里她自己也没有做好全部准备。

她心里不够自信,照镜子时拍拍胸,平平扁扁没什么花样,就看着自己各自高漂亮,可又有什么用,用她妈的话说,这叫不实惠,男人都图实惠。

是啊,万一李比达哪天犯过想来,图实惠去了呢?

跟何文冲聚完,李比达送她回家的路上,周迪莉突然开口:“我这样的人,也就在学校里有市场,出了校园大门就不值钱了,不会化妆、不善心计、脸皮还薄,在学校里还天天吃暗亏、生闷气。”

李比达:“大街上走的、地铁里挤的、公交车里塞的,有哪一个不吃亏的?我吃个亏,就你了。”

周迪莉一听他好话不好好说就来气:“我刚分手,不乐意这么快就在心里腾地儿。”

李比达:“我瘦,先凑合站着就成。”

周迪莉:“你那是站么,你把门堵了。”

李比达:“睡完就翻脸是吧?”

周迪莉一听就冒出两丈火,恨不得开门跳下车。

李比达带着四处逛游,三转两转,跑到后海,溜达到宋庆龄故居门前偏安一隅老实下来,看着这院子,满腹感慨。

周迪莉:“你走吧,也算放过我。吃的亏我认了,只当让狗咬了,成么?”

李比达:“好端端一姑娘,就是不会说人话,面对一个意欲跟你后半辈子共患难的革命战友,你怎么能拿出对待阶级敌人的态度?”

周迪莉:“你说你到底祸害过多少姑娘?”

李比达:“脑残的算么?”

周迪莉:“只要有过身体接触的都算。”

李比达:“那完蛋了,这辈子为我受罪最多的就是我妈,听说当年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命都差点儿没了,本来想给我起名字叫寤生,后来……”

周迪莉:“后来你跟你妈因为你弟闹掰了,说老死不相往来,最后跑地下室修水管子又和好了——您宋庄公呢,转世了还这么孝顺。”

李比达:“谈不上,还没来得及孝顺我妈就离家出走了。”

周迪莉:“我感觉,咱俩是那种人——平时展示给人看的都是光鲜,其实衣服下面盖着的都是伤痛。”

李比达:“你把你衣服扣解开,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这就给你抹点儿。”

周迪莉:“你别闹。没觉得咱俩过得特别不真实么,你看我才失恋几天啊就跟好上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我跟你说,我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我爱的是你的钱你知道么?多吓人!”

李比达:“爱什么不是爱啊,我不介意,还有爱脚丫子的呢,比你这爱钱的变态多了。”

周迪莉:“可我介意,呸!真像一对儿奸夫淫妇。”

李比达:“拉倒吧,离淫妇差远了,你才会几个姿势?”

周迪莉又气的直跺脚,骨子里遗传的泼妇劲儿一发作,就能把从小到大学的知书达理全忘光了:“我特想骂人,想抽你!想大喊大叫!”

李比达换了个认真的样子,劝她冷静下来:“其实我知道,你心里飘摇着还拿不定主意,就好像被我牵着鼻子走似的,感觉太顺了,突如其来的就感觉到幸福,以至于自己觉得不真实。可对我而言,这份感情早已压抑、隐忍了很多年。其实,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我心里的苦,你就能明白了。”

周迪莉:“你给我点儿时间好么,我笨,脑子过得没那么快。”

“多久?”

“仨月。”

“俩月吧。”

“俩半月。”

“成。”

王大炮和杜若回家的路上,借口加班,把她送回去之后,自己又跑回公司。

竟然是为了偷情。

大他几岁的律师姐姐刚好忙完了案子,又想他了,一个短信,约在楼梯间。

夜晚的楼梯间一片漆黑,只要消无声息的躲进去,尽量不发出声响,注意点儿感应灯以免人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那姐姐赤身裸体裹了件风衣,从V领的乳沟到分叉处的大腿,一下子就把王大炮挑逗得无以复加,每次偷欢都像是一场轰炸,他的道德底线一再下探,对于感情认知越来越模糊。

完事儿之后,大炮每次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听着高跟鞋的“哒哒”声从眼前消失,自己坐在台阶上闷头抽着烟,真想靠着墙边儿睡死过去。

他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愤怒,没有嫉妒,没有快乐,更没有欢喜。

好几次,他几乎就告诉杜若这一切了,可还是开不了口,自己脑子也乱,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

眼看着天亮了,他这才发现恍惚着竟然靠着墙睡了大半宿。

仓促着起身,腿都麻了。回到家,洗了个澡,杜若还睡着。

他在客厅闭着眼眯会儿,沙发上躺了会儿,忽然觉得很没劲。

杜若踢踢踏踏穿着拖鞋赶紧刷牙洗脸,又是接近迟到的点儿。

大炮揉了揉眼睛,等了会儿,和她一起上班儿。

“哎,听说了么,咱这边写字楼里有人野战。”杜若坐车里冷不丁一句。

大炮心虚应着:“还有这事儿,够新鲜的。”

杜若:“好像让人给拍下来了,传到成人网站去了。”

大炮脑子跟炸了似的,没说话。

但是他俩在外头瞎搞的时候被偷拍了,这也不足为怪,之前那么多次偷偷摸摸难免在CBD传的风言风语,再说白天完事儿之后让人撞见都会怀疑,何况屡次三番,哪有不露马脚的。

事情最开始还是打扫卫生的保洁发现的,说楼梯间老发现垃圾桶里有用过的保险套,有时候在楼道里也有。然后就有人看着王大炮老往楼道里跑不正常,放了几个针孔摄影机,没成想没几天就录了个真真切切,先是贴在草榴上,后来各大论坛都打了马赛克转了起来。

从成人网站到门户网站,一时间,满天飞起来。起先,杜若还毫不知情的只是听人议论八卦消息,但是当白领邮件在各公司大规模转发起来之后,她也收到了,很偶然的一天,她打开邮件对着马赛克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后几经辗转,最终在成人网站上看到了原图。

她起身喝了杯水,在格子间穿梭,微笑着给同事打着招呼,给王大炮发了条信息:“你去死吧,烂人。”

是啊,他真觉得自己应该去死一回了。

事情刚一出来,王大炮自己就递了辞职信。最起码的脸面他还是要的,难道被同事一圈儿人指指点点个够才走吗?

他灰头土脸的没法对家里交代,工作没了,女朋友分手了,在这个靠口碑、拼人脉的广告圈儿里,他算是没法儿呆了,在杜若面前,他更加抬不起头,收拾行李搬家那几天,杜若连面儿都没给他见,或许,最让他伤心的,是杜若的不愤怒、不悲伤,感觉自己在人家心里是那么多无所谓。杜若最后留给他一句话:“我就是觉得——恶心——你让我恶心。”

灯红酒绿的夜店里,王大炮扭着屁股、举着啤酒,一夜又一夜没羞没臊的荒唐下去,直到李比达一家挨一家的找到他,揪着衣领子把他拖出来。

李比达:“多大点儿事儿就这样。”

王大炮:“抬不起头,不知道该干嘛。”

李比达:“早干嘛去了。”

王大炮:“你就来叨叨我呢?”

李比达:“不然还干嘛?鼓励你、给你打气、号召你重新做人?想得美!”

王大炮笑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跟李比达敞开心扉,或许,此时此刻唯有自己哥们儿能说上两句真心话。“上瘾,就是迷上了那种刺激。她那种女人,每次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说的都是那些下三滥,可我一听这些就特别兴奋,没来由的心跳加快。开房都觉得没劲,就在那种没人察觉的小地方,楼梯间、天台什么的,有时候就专挑人少的时候躲在洗手间,喊都不敢喊出声,弄的时候紧张的浑身都哆嗦,但是特别刺激。”

李比达皱了皱眉眉头,“这可能是心理疾病吧?”

王大炮:“我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约不到她的时候,经常躲厕所自己解决,哎,事后特别空虚,浑身乏力、萎靡不振,什么都不想干;跟她弄完之后心理感觉特别愧疚,对不起杜若,可是根本停不下来,回到家只能各种好的加倍补偿杜若。没想到东窗事发,现在人尽皆知,我哪儿还有路走?”

李比达搭着他的肩膀,“这有什么,还真迈不开了?无非是性欲旺盛,不完全是变态,想要追求刺激新鲜的玩儿法,但是别太过,基本底线还是得坚守。我觉得你首先得把杜若追回来,让她原谅你,好歹得有个说法,她这么轻而易举放你走,你一旦走瞎了,崴在什么地方真就起不来了。即便悲伤逆流成河,那也不能傻了吧唧直往悲伤里扎猛子!”

王大炮:“那没戏,我得费多大劲才追得回来?算了,就这么着吧。”

李比达:“跟迪莉分手,你就是种一走了之的姿态;这回,基本上还是一走了之。两回都是一个毛病——不安分!要么你就是一混蛋,混到底;要么就别不清不楚的玩儿纯情,没劲!”

王大炮:“嗯,这两回错都在我。”

李比达:“自己琢磨琢磨吧,再迈不开就给我打电话。对了,那大姐姐赶紧断了,到头来毁的可是你自己!”

重头开始是王大炮长这么大最艰难的一次选择,他掐灭了自己坐在写字楼里的想法,毅然决然的当起了一名快递员,他把自己浸泡在汗水里,用奔跑和喘不上气的工作节奏消磨着自己的胡思乱想。下班后,他累得只想回家睡觉。日子倒也简单,没什么顾虑、没什么烦恼,像是一次心灵的度假、身体的特训,没有任何负担。

他没有忘记去求得杜若原谅。

他把礼物包装成快递。他道歉,并向自己所爱的人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

杜若静静的看着王大炮所做的一切,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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