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鹿死谁手

鹿野声五十八岁的时候做了直隶清江市的市长。那时候的他可算是风华正茂，在官场也是只手遮天。按照常理，鹿野声的仕途应该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偏偏在他堪堪上任才过一年的时候，有人匿名向中央纪检委举报了他牵扯在一起不大不小的车祸事件之中。鹿野声在市政府的办公室呆了一个星期，费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从一团乱麻之中抽离出来，虽然摆脱了牢狱之灾，但也从此失去了中央对他的信任。六十七岁那年，鹿野声的同期同僚高升到中央各个职能部门，有的则是发觉此路不通弃政从商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也就只有他不温不火，犹如一块大石头沉在湖底，波澜不惊。

渐渐地，他开始着急了。

疏通了所有能够疏通费的关系，打点了所有能打点的同僚。

消息回来是在四月末的一场军政商餐会。

他咬牙切齿痛恨的人，见证了他所有不堪过去的人，回来了。

一直以来，他口中那个永远不成气候的狗崽子——陈志伟，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成了他最碍眼的绊脚石。

曾经极度鄙夷的人一转眼成了能够制衡他的人。西装革履被人簇拥，刀削斧凿般的俊脸上带着恬淡闲适的笑意，颀长的身形在一众矮胖的官员中显得格外瞩目。鹿野声如今势力再如何羸弱，但作为直隶市市长他还是有着自己最后的傲气。

陈志伟挺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银边眼镜，在不断的寒暄中若有似无地瞥过鹿野声像是看见了又像是没看见一般。陈志伟这样毫不在意的样子令鹿野声如鲠在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正在鹿野声走神之际，陈志伟已然在他跟前站定，天顶的水晶灯洒下一片耀眼的光辉，光洁如新的地板上倒映出他们的影子。眨眼之间像是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二年前一样。陈志伟浅浅的笑意让鹿野声从生理到心理觉得自己矮了这个黄毛小子一头。他不甘心，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鹿市长？”陈志伟身边一个挺拔的军装男子出声询问。

鹿野声还没回应之际，军装男子看了一眼陈志伟之后原先的疑问转瞬成为确定：“清江市市长鹿野声先生。”

见鹿野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军装男子淡笑道：“这些年，陈志伟提起过您几次，今日得见，幸会。”

这时，陈志伟跟着点了点头：“我和鹿市长确实算得上是旧相识。清河科技也是在鹿市长的辖区交税。”

陈志伟，鹿野声打量着他。他一直以为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从没想过这个名声大噪，支撑起清江市一半财政收入的清河科技的副总陈志伟，和之前穷得叮当响的陈志伟会是同一个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就是这个笑话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对对对对，陈总也是清江市人。”

“当年和鹿市长也是有过一面之缘。”

鹿野声以为陈志伟会旧事重提，心情便有些忐忑。然而等了半晌，陈志伟和身边的军装男子也只是表面寒暄，表现得与鹿野声也真是一副旧相识，并无过节的样子。陈志伟不过后起之秀，鹿野声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即便是瘦死的骆驼也是从骨子里觉得骄傲的。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矮过陈志伟一头。

鹿野声挺直了脊背，直视着陈志伟。

而这场寒暄也不过维持了几分钟而已。陈志伟简单地说了几句以后，便跟在军装男子身后融入旁边的圈子不再理会鹿野声。鹿野声气急了，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说不了句话。很显然，这个他曾经能够呼风唤雨的圈子现在已然容不下他了。

后面，直到这场晚宴结束，鹿野声和陈志伟再也没有任何交集。晚宴结束，鹿野声立刻回到清江市，隔天便遣人打听了陈志伟和清河科技八年来的事迹。陈志伟过去的八年写在纸上逐条陈列，履历丰富至此竟和鹿野声二十年的不相上下。正是由此，鹿野声更是颓然。

他从未如此觉得自己这般无力。陡然间有了一种韶华易逝，回天无力的感觉。

餐会结束以后，鹿野声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陈志伟了。

没想到再见到陈志伟的时候，鹿野声已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

三年前，鹿野声的市政班子里市建处处长贪墨了八千万将市政府一块地皮拍给了一家烂尾公司，其中六千万抽出来专门打点了鹿野声。鹿野声收了好处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事他无所谓。反正他仕途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退休前多捞一点钱。但是天不遂人愿，这个工程还是出事了，不仅塌了，还压死了人。人命案子，他鹿野声压不下来。前前后后林林总总事情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市建处处长落马牵出了后面一串的人物其中就有他。为此上面下来了一个纪检组和一个反贪组打算调查个彻底。六千万让鹿野声不好脱身。所以此时此刻，他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

他急得发抖。

陈志伟来了。

明亮整洁的市长办公室中，陈志伟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双修长的腿随意交叠，茶几上现泡的铁观音冒着蒸腾的热气氤氲着镜片使得陈志伟的眼睛若隐若现，猜不得他的情绪与想法。鹿野声嗤之以鼻，手里有几个铜子儿就当自己是个角儿？

“陈副总，今日有何贵干？”鹿野声问得毫不客气，字里行间有着骄傲与对陈志伟的蔑视。

陈志伟手指撑着下颌，单刀直入：“看来鹿市长对六千万很有信心。”

“你……”鹿野声惊诧极了，这六千万是市建处处长秘密给他。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再来追究陈志伟为什么会知道贿赂金的事情也无济于事，“你帮我有什么条件？”他不相信陈志伟大白天会闲着没事找上门毫无条件地帮助自己。这世上本无白吃之食，更何况这援手来自于曾经的死敌。陈志伟这个时候不来落井下石就是最好的情况了。他帮自己？不可能。

陈志伟勾了勾唇角，回头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我要鹿嘉含。”

鹿野声：“不可能。”

对于鹿野声的断然拒绝，陈志伟却是一点也不急躁，不疾不徐道：“六千万的缺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小问题，你过去所有的错误我都可以一笔勾销。这个交易你一点不亏。然而相对来说，既然这个错误可以被弥补，那么也可以撕扯得更大。鹿市长，你离退休也就一年左右了，是安安稳稳地过这一年，还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现在的决定很重要。”

“黄毛小儿，你威胁我？”鹿野声青筋暴起，但语气未见丝毫波动。

“我能不能威胁到你，也是全看鹿市长做得周全不周全。这个钱不过九牛一毛，上面来的人应该也很想看看鹿市长还是区长的时候背过杀人命案能不能让鹿市长的牢狱之旅再多个二十年。”陈志伟徐徐道来，字字敲在鹿野声的心头，他头疼欲裂昏昏沉沉，而陈志伟却依旧犹如闲庭落花一般。

八年前，鹿野声对陈志伟步步紧逼。

“口头说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鹿市长不是早知道了吗？明知故问的游戏看来鹿市长玩了十几年还是意犹未尽。”陈志伟自西装内衬口袋中拿出一张泛黄的打印纸推到鹿野声跟前。只是轻轻扫过一眼，鹿野声立刻认出了上面的内容。这是一张能够瞬间将他从天堂拖入地狱的死亡证明。他伸手欲夺，陈志伟也不拦着：“这是原件没有错，但能送你下地狱的证据，我有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你……”鹿野声忽然很想喝水。

陈志伟轻挑眉头：“我怎么了？”他的笑意是直达眼底的，人畜无害。

鹿野声像是瞬间被击溃一般，隐隐地后退几步双手向后摸索企图寻找一个支点，最后只能无力地坐倒在身后的沙发上，一时竟无法随意驱使自己的身体。

八年以后，处境互换。陈志伟的步步紧逼使得鹿野声丢盔卸甲，无力自保。

事毕了。

陈志伟一步踏出市政府的大楼，仰头望天。

层层叠叠的阴云背后，孱弱的阳光撕开一道裂缝铺洒下来。明媚当初。飞鸟掠空而过。

远处的喷泉流水汩汩。叮咚叮咚叮咛，如此悦耳竟是从未有过。

陈志伟试探一样悄悄地吸了一口气，憋了半晌终于轻松完成了一次呼吸的轮回。心上大石已挪。

过去的八年中阳光灿烂湛蓝如洗的日子不胜枚举，但他从心里觉得从未有哪一天可以与今天相提并论。

今日以后，他的女孩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