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家人,只有主人。主人是秦国的一位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有着使不完的健壮奴仆。他之所以包容我这个不能干活的老废人,是因他的女儿喜爱奏琴。我曾经是一位出色的女琴师。现在只能望琴兴叹,但是我每天都要走到小姐的房间,指点她如何将琴奏得更好。
小姐的悟性甚高,人又刻苦。我经常能在她奏琴时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她刚满16岁,雪肤花貌,娉娉袅袅,被父亲许配给了武成侯的儿子王贲,不日就要嫁过门去。我很是不舍,决定送给她一样礼物,以纪念她带给我沉闷晚年中的一抹亮色。
当小姐拿到我当年曾以此技扬天下的《神奇秘谱》时,吃惊地问:“阿嬷,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叫胭姬。燕国人。昔日燕国蓟都城中最出色的琴师。谁要想听我弹奏一曲《阳春》,需付50刀币,我才会轻抚七弦,让那清泠如泉的琴声冲波逆折,从千仞高崖上冲下,自幽幽山谷中涌出,随着泉流的方向去寻找皎洁的月光。那月光,倾泻在田田荷叶上、倾洒在袅袅柳丝旁,触目皆能捕捉到那晶莹如雾的莹光。还有夜风,温柔地飘来飘去……大家都说,我琴弹得好,我人生得好,将来必侍王孙。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却不料这只是一场灿若烟花、短若流星的梦。瞬间幻灭,只留一地的冰凉尘埃。
“阿嬷,你没能侍奉到燕国王孙?”小姐问我。
我苦笑:“若未能侍奉倒还好些,我后来成为燕国太子丹的姬妾。于是就开场了那绵延不断的噩梦。”
“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回忆时内心堪比黄连的苦呢?
即使燕太子丹已离世多年,我也变得苍老佝偻,不再是昔日清丽妩媚的女子。那些旧事依旧清清醒醒、历历在目。直到目眶里流出浑浊的液体,我才发现那个高大挺拔、白衣如雪的身影只是幻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那日,那个人站在燕国边界的易水河畔仰天高歌,闻者无不心酸泪落。神色不同的只有如释重负的太子丹和一直垂头击筑、面如寒冰的高渐离。随后那人大口喝干樽内酒,步履坚定,迎着冬日,头也不回地和随行武士踏上征程。听到他的歌声,我咬着唇哭了,他此去秦国等于踏上不归路,等于踏上黄泉路……
“阿嬷,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当小姐用她那柔软香滑的丝巾擦拭着我的眼角,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小姐那黑亮的眸子就像镜子,映射出我的面容。那已是张被深深皱纹撕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脸了。还有我这只剩下干瘪如枯藕的胳膊,腕处光秃秃的……我那双柔美纤巧、细腻光滑的手,早被人砍断了。砍它们的人则是我曾无微不至、尽心取悦的太子丹。只因荆轲的一句称赞,他便命人持利斧将它们斩去……
“你说荆轲、那个乱臣贼子荆轲?”小姐惊呼起来。她马上捂住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头受惊的小鹿。
我苦笑,记得自己初闻“荆轲”这个名字,是一个冬天。
那年冬天,降起了常年难遇的大雪。天上好象有只要被宰杀下锅的大鸭子,被天人狠狠地扯去羽毛,一大团一大团地弃下来,铺天盖地地掩白了燕国所有的房顶街巷!
探子来报:秦军欲图攻打燕国,已经在训练军马!
消息传入王宫后,人人都无法安睡。风变得厉鬼一样,在燕国王宫的各个角落穿梭、飞奔,时刻提醒着大家别忘了秦军即将来犯的情况。
我已是太子丹的姬妾,本是睡着了的。忽然被一声恐叫吓醒。那恐叫凄厉、无助、不似人声,划破了宫院死水般的寂静,是从太子的寝宫传来。侍从们魂飞魄散,像一麻袋重见天日的蛤蟆,通通争抢着涌进寝宫。随后我就接到召见的命令。匆匆披衣梳妆好,我双手抱琴,前往太子的寝宫。宫人们手持灯笼在两旁引路,让红黄的光晕驱走那张牙舞爪的漆黑,直到我看到坐在内殿的太子丹,他钻在床角,身上卷着棉被,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他打摆子一样地发着抖。
我弯身行礼,坐下奏琴。在柔和幽雅的琴声中,太子丹缓缓抬起头,高高鼓起的颧骨将那一头盖脸的长发拨成两束,露出锥子般的鼻梁和布满齿痕的嘴唇。
一曲终了,太子丹恢复了平静。他仍旧裹着棉被闭目养神。两旁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得他整张脸也闪闪烁烁。我合手静坐一旁,不发一言。直到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口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我依然不出声询问。我知道太子丹最讨厌有人向他问话。当初他在秦国做人质的时候,时不时要被秦国人抓起来审问,他被问怕了。谁不晓得这个规矩,冒犯了他,往往就会人首异处。但是太子丹对我和别人不同。他会对我说那些不为他人知的事情。比如他和秦王之前的旧事,比如他方才所做的这个梦。他说他又梦见自己与秦王嬴政同在赵国为人质的岁月,嬴政从小就喜欢欺负他。嬴政想要打他,他就得乖乖被他打;嬴政要他手里的食物,他就得双手奉上。
“他当了秦国国君,本王也回到了燕国,本王每年都献给他大量的珠玉珍玩,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太子丹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挥舞着双臂。他长发翻飞,涕泪其下:“也许嬴政明天就要攻打燕国,他会要你们打开城门,手持托盘交出本王的头!”
我听着他那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自觉周身空荡荡的而内心涌起无限量的怜悯,于是将软瘫成一滩泥的太子丹揽入怀中,柔情抚慰,直到东方渐渐发白。太子丹睡熟的模样宛如小猪,嘴角还有口涎。被他双臂紧紧拥住的我动弹不得,游目四顾,墙角那里有只蜘蛛,正在寂寥地吐丝。我看着它许久许久,心里想了许多许多。
秦王着实是心如虎狼,暴虐无情。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太子丹的人头,而是我们燕国的土地。他已经攻破了韩国,侵吞了赵国,夺取了魏国,霸占了楚国,只要他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会停止生杀予夺。他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臣服于自己,他要的是让普天之下都插满秦国的战旗。
若要保住燕国,只有刺秦!
太子丹命人在蓟都城内秘寻武艺卓越的游侠,许诺若成功刺杀秦王,将给其终生富贵、世代爵位。然而太子丹的门客私下寻访多时,也难以寻到合适的刺客。我想起多年前教我音律的高渐离,他平素喜与燕市的能人异士接触,于是自作主张,命人请他入宫。
高渐离来的那一日,我沐浴熏香,盛妆华服,亲手给他敬上用梅花雪烹煮的茶。那茶盏里漂浮着白白绿绿的菊花丝,散发出清幽的香气。高渐离端到唇间,深深闻了闻,喝了下去。他喝得很慢,眸子里却闪着幽幽的亮光。
“先生,味道好么?”我跟随他学琴时,经常给他烹煮此茶。
高渐离点点头,笑道:“好。一如从前。”
“先生别来安好?”
“还好。一别多年,没想到胭姬已是燕国太子的夫人。王宫荣华,三千宠爱……想必你一切如意吧。”
“不,胭姬学琴有成,得蒙先生拳拳相扶,一直铭记不忘。胭姬此后幸福,现全托于先生!”我起身、跪趴于地,额头碰出响声。高渐离大吃一惊,他急忙扶住我的双臂,问道:“胭姬你这是做甚?”
“燕国大难临头,太子危在旦夕!”我哽着咽将太子的“刺秦”之意告诉了他。
高渐离听完沉默许久。随后背对我道:“天下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何人?”
“荆轲!”
荆轲被太子丹请入王宫商议的那天,我躲在帘后偷瞧。我发现荆轲即使是表情正色,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脸笑起来就像荡漾开来的春水,令人感觉到了温暖。他是一个拿人钱财取人性命的刺客,可是任何人都感觉不到半分杀气。太子丹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血丝横布的眼,看到荆轲都柔和了许多。
荆轲忽然笑道:“我已不作刺客许多年。”
“可是本王得知你是燕国最适合去刺秦的游侠!”
“太子殿下你太高抬荆轲了。这刺秦之事稍有差错,有若以卵击石!首先需取得秦王的信任并得以召见;其次要有近距离一击致死的机会;秦国素有不许佩带兵刃上殿的法令。要做成这项大举谈何容易?”
太子丹一时被难住。我顾不得许多现身说道:“荆轲先生所言确乃刺秦关键。这三个难题倒也能够解决。太子可以声称将燕国的督亢送与秦王,先生只要将利器藏于督亢地图,得近秦王之身,施展绝妙武功拔刃刺之……”
“住口,一介妇人,竟敢议论国政!”听到太子丹斥断我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热,正要离开。
“这位可是胭姬夫人?”荆轲忽道。
我回身,看到太子丹脸现讶异之色。荆轲笑道:“蓟都城内都盛传太子身边有位胭姬夫人,不但琴艺甲天下,而且容色甲天下。今日得见,方知智识也是不亚须眉男儿。”
我屈膝行礼,退至后殿。方才的霎时冲动冷却后,我为自己的大胆心生惶恐。太子丹却又命人请我前去。原来荆轲也好琴乐。我弹指抚弦,将一曲《高山流水》弹奏到平生极致。
是夜,太子召我侍寝。他皱眉道:“荆轲提的三个难题不难解决。本王若要骗取嬴政信任,还可送上他所恨的叛将樊於期的人头一枚。怕只怕荆轲是托辞敷衍,不肯全力刺秦。如何能令他决意前去呢?”
我不言语,专心地拨挑手中琴弦。紫檀木案上的烛焰如蛇,曲曲绕绕地对着宫帐摇曳。太子丹偏过头看向我,眯起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琴艺甲天下,容色甲天下。智识也是不亚须眉男儿。荆轲说的没错。想不到我与你相处多载,竟不如他对你了解深刻。你来说说,若要荆轲为我所用,该当如何去做?”
“胭姬认为,太子若要荆轲全力刺秦,便可投其所好,官爵华室,车骑美女恣他所欲,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
“呵呵,本王今日与他共宴,他提到市井传闻千里马的肝脏味美,本王便命人当即宰杀坐骑‘追风’,取肝烹熟供他享用。”
“太子,你把‘追风’杀了?”我倒抽一口凉气,“它可是跟随您多年的千里爱驹啊!”
太子丹闻言狂笑出声。他除去王冠散乱下来的长发和瘦弱如柴的身影在烛光的映衬下如同鬼魅。他凑向我,眉眼间仿佛罩了一层瘴气,唇齿间的字,都如冰屑般迸出:“千里爱驹和本王的项上人头相比,哪个重要?燕国上上下下的所有阿物,在本王的眼里都不值得怜惜。而对于一个真正的刺客而言,这世界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怜惜!”
我怔怔地望着太子丹,眼前逐渐蒙上一层刺眼的红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待睁开眼,只见小姐在不停地推摇我的身体,口口声声呼唤着“阿嬷、阿嬷!”
“阿嬷,你给我讲故事怎么讲着讲着睡着了?”
“我跟你讲的什么?”我伸袖子擦擦眼睛。暗暗叹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身不由己。
小姐撅起嘴巴,拉着我袖子不依:“你怎么能忘记了呢?你刚才跟我讲荆轲、高渐离、还有燕太子丹,你跟他们后来怎么了……”我神智一清,掩住她的嘴:“莫要再提。”
“我不告诉别人!”
“好孩子。我这生孤苦颠沛、历尽坎坷。我如今的心愿就是企求我的小姐能嫁个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我累了,你去吧。”
看着她离开房门,我长叹了口气。
荆轲、高渐离、太子丹……转眼间,他们都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我,也要离开这纷扰的红尘了——我举起自己的双臂,看着残缺的手腕,意识开始朦胧。
记得秦王一扫六合后,曾在秦宫召见过我和高渐离这对燕国唯一存活的俘虏。他久慕高渐离的才华,令人熏瞎他的双目,留在身边击筑献艺。高渐离悄悄把铅灌入筑内,在一次宫廷演奏中将筑砸向秦王,没有击中。秦王挥剑刺中他心口时,高渐离说:“是我连累了荆轲……”
我只被秦王问了一番话后便赐与他的臣子为婢。
秦王问道:“听说荆轲早已退出江湖。是由于爱上了你才答应刺杀寡人。可是燕丹宁肯杀掉心爱的千里马取肝做菜和大送燕国奇珍异宝给荆轲,也不把你赏给他得偿心愿。最后只送给他一双你的手……荆轲就为此舍命杀我。你可能告知寡人这其中的玄妙所在?”
我含泪凝望着秦王道:“大王,事实的真相是我二人并无儿女私情。他只是欣赏我的琴艺,听了我一首曲子呀!对于一个刺客而言,他的致命弱点,就是对生命起了怜惜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