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什么失眠,从来只是多梦

夏日粘稠,是缠绕周身的热的桎梏。走进一条长长的,不宽阔的,两侧有行道树的,安宁的路。走到接近路的底端,大约会遇见一丝来自拐角的风。也并不是凉爽的,也是夹杂着繁复热气的。那风的温度终究是比起脸庞低一些,是可以瞬时降温的。

有时候,我便在那样路径上一直走着。在粘稠的夏日,下午两点、三点,四点或者更晚的时候。

既然生来就是一朵花,那便就不能这样随便枯萎致死。

最近不爱睡觉。一个人的经历究竟可以多有趣呢,或者多离奇,丰富得像一场又一场的电影全部叠加那样吗?大约是在2002年吧,我开始喝咖啡。那种罐装的,一罐咖啡粉,一罐植脂末。为了什么呢,我想,在那个时候的时间,应该是有大把可以拿来挥霍的。青春的秘密,不就是拿来时光就水喝吗?我喝着咖啡,熬着夜。为了《简爱》,为了《红与黑》,为了打完球的短暂放学后,那些没读完的书。

慢慢的,就开始失眠了。很多年,一直以为失眠是一种病症。与其他的感冒咳嗽,头疼发烧没什么区别。该吃药就吃药,该打针就打针。时候到了,自然就好了。况且,那些年的失眠,都是来自咖啡因的惯性使然。白日的课堂上,总是睡得无比安稳。 以至于,当一只手握不住的马尾辫,掉落至只剩三分之一的量时,我开始认真思考失眠这件事了。

失眠一开始,是汹涌澎湃的甜。白日里积蓄的很多情感,一不留神就溢满了一个个寂静的夜晚。脑子里有小兽在啸叫,红黄蓝绿粉墨登场,一个自己和另外几个自己出演曲折婉转的对手戏。天马行空的睁眼梦,不是睡不着,是兴奋得让人根本不想睡,不能睡。谁也不知道睡着了,会中断了哪一缕思绪,哪一段情潮。深夜里,不愿意打断任何一种臆想,寂寞而热烈地,造了一个接着一个没有边际阻隔的,自我的精神的世界。

有很多人,他们不明白,失眠从不仅仅是睡不着。睡不着,只是一切的开始。

开始不需要借助咖啡就可以读书到夜半的时候,我是无意识的。在课余的私人时间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阅读和阅读笔记,关于人生的思考和日记的书写。写信和回信,看《读者》和《当代体育》,听FM音乐频道。在一盏台灯笼罩的书桌上,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只言片语都是秘密,不想给任何人和任何时光知道的,小心翼翼掩藏的秘密。直到咖啡放到干结,金属勺子戳进去会受到阻挡的时候。我开始知道,每一个不想睡的夜的累积,终于成为了睡不着。

从《寂静山林》到《微风山谷》,《日光海岸》和《月光水岸》,《琉璃湖畔》或《雾色山脉》。我买了那个时期班得瑞的热门专辑,用以助眠。在深夜零点以后,隔山隔海的他们,轻哄我入梦。

后来我不再听班得瑞,也不能听任何一种音乐。不要风从长街漫步而来,也不要雨轻敲我窗。我需要绝对的静,寂静的静,和死一般的黑。静和黑如神赐,迫使我宁和。如果情绪是一条河,那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这条河,慢慢归于无声。在每一个失去好眠的夜里,缓慢而无知觉地,隔绝了情绪。开始成为没有哭笑的木偶,不再编织无边际的戏剧,白日里也丧失了活力。也许还是一朵花,却插进了大肚子细脖子的精致花瓶里,看不出死了,也看不出活着。这样的时候,该是药物介入的时候了吧。我吃了整整6个月的安眠药,托医生朋友,在医院里李代桃僵,偷偷开出处方安眠药。我感到躺在静夜里的自己,像是一条浮在水面濒死的鱼。没有离开赖以生存的环境,却活得生不如死。我睁着眼睛,静候着光,从一个个黑夜里跳出来,勉力而为,周而复始。

人不可能一直不睡觉还好好活着。为了活下去,客观合理的身体机能会遵循着某种科学定律适当调节,而自由不受控的精神世界会逐渐崩塌。

上床睡觉好似一场战争,每每都是气力耗竭,才堪堪摸到梦的边沿,睡不着变成了好像睡着了。好像睡了,可才闭上眼,闹铃还没响,你又为何而醒来;好像睡了,梦缠绕着你,你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人在哪里,不知道是梦是幻亦是真实;好像睡了,醒来时,百转千回,百般滋味,偏没有一种好眠的迹象。我在床边插了一盏小夜灯,用以引渡缠入梦境的灵魂。在绝对的黑暗之中,灵魂大约是脱离肉体的独立存在。每一次跌入无底的深梦,每一次爬出来,都使我为自己赞叹。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如果没有那样一盏小夜灯,我会不会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死死地活在梦里而再也醒不过来。从此以后,从睡不着变成了好像睡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在阳光布满房间的清晨,笑着醒来。那样的清晨,醒来更像是劫后余生。有感叹,有彷徨,也有遗憾。

人生中的第一次,是不想睡,或许收到了一封情书,白日的里激荡情绪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暗夜才好真切的体味。尝试过不想睡的夜,会上瘾,继而就有了睡不着。当你开始睡不着,接踵而来的是强打的精神,不经意的恍惚,偶尔的钝感。直到有一天,你试过属羊,编故事,听音乐,安眠药……以后,你强迫自己,从盲目自信到极致怀疑。再后来,进入幻境,以为自己睡了,才明白失眠的终极奥义。

失眠并不是一种生理病症,吃药打针于他毫无意义。如果这世上有千百种缘法,那失眠必定是其中一种,这种缘法要动用精神的本源去化解。当你从一个下着大雪的冷凛冬日,走到空气里弥漫咸味儿的夏日。你熬过了这一个一个失眠的进阶,进而,才会知道,精神濒死比生命濒死更为可怕。

生活还是有那么多乐趣,好看的电影,好听的歌,新出道的明星,深爱的人,有趣的朋友,喜欢的工作,有目标的追逐,好吃的食物,好想的人,想去的远方,要攀登的山,要下潜的海……他们是如何在你生命中失去色彩和吸引的?我不再关心这一切,我却也时刻关注这一切。我好似游离在了生活以外,没有烟火也没有闲云。而所有的起始,只是没有好好睡一觉吧。没有好好睡一觉,清晨是虚无、混沌,日子变得漫长而短暂,时光是无味而无助。

精神濒死的时候,是对自己绝望的时候。对自己都绝望了,还如何面对众生。那样的时候,什么都是痛苦的,什么都是。我总不能让梦,搅了我的人生;也不能让酣眠,推倒我的生命。按部就班地过活,吃从前喜欢吃的食物,听从前喜欢听的曲子,看从前爱看的电影,上学或者上班,做原本该做的事情。在喘息不过来的时候,拿出从前的记忆,从里面寻找氧气,寻找光和暖,寻找力量。尤其要知道,从最最初,就是向死而生的,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够绝地反弹。没有什么走出去,不过是遇见更苦的来替换当下的苦,遇见更甜的来过度当下的甜。精神也不会从濒死变成活着,只是走着走着,它就更加有耐力,更加能忍受,更加宽阔而厚重。它不断提高濒死的底线,更能够承载你的七情六欲,喜乐哀愁。

所以,人的精神是强壮的,不管怎么说都不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只有肉体。我们总能一路走来,一路撑着。这一滩血肉不过是骨骼的支撑,撑住骨骼血肉的,是精神。那种能量,能助我们度过每一场人生中的无声的浩劫。是不能说的委屈,不能碰的暗伤,是无处宣泄的压抑,无法坦然的私隐。是每一种孤独的成长,是由始至终只有自己的宴席。快乐或者悲伤,孤零零品尝。

而这些,才是对的。我就得喝了咖啡,才有劲头看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就得午夜后上床,才能在FM音乐频道日播结束时写完日记;我就得整夜整夜睁着眼睛,才能平静而不纠缠的跨越失恋;我就得一路吃着安眠药掉着头发熬着夜,才能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匹配梦想;我就得像死一样活着,才能看清有的人有些事。

失眠只是选择,长夜孤枕或情绪亢奋,不愿、不想睡。是累积起来的心理暗示,是对客观环境的默认设置。哪里有什么失眠,从来只是多梦。大约,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不做梦,不妄想。睡醒以后,太阳照常升起,天是蓝色的,有云或者没有云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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