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36路公交车上来了一位特殊的乘客,一条黄色中华田园犬。乌溜溜的大眼睛,湿漉漉的黑鼻头,毛茸茸的耳朵乖巧地贴在头顶上,一身短短的黄毛干净顺滑,额头一小撮白毛非常有个性。
田园犬不紧不慢地上了车,转着脑袋扫视一圈,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有乘客上车的时候 ,田园犬动动耳朵回过头,乌溜溜的黑眼睛扫过来人的脸,眼神平和温顺。
发车时间还不到,司机平安饶有兴致地盯着田园犬看。狗狗体型不是很大,不过从发白的耳尖和尾巴稍判断,它的狗龄应该是不小了,差不多相当于人的中年阶段,或者已经接近老年也说不定。
狗狗不怕生,与之坦然对视,眼神温柔极了。
平安咧嘴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你好啊狗狗,自己乘车吗?你家主人呢?”田园犬歪头看着他,尾巴在屁股后面轻轻摇晃,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平安探着身子递过去一只手,田园犬抬起一只前爪,轻轻碰触掌心,低回婉转地哼哼两声,黑亮的眸子里一抹忧伤一闪而逝。
“我懂了,自己偷偷溜出来的吧?”平安皱皱鼻子,学着狗狗的样子歪头。
狗狗眨眨眼睛,低下头,粉红色的舌头舔舔平安的掌心。暖煖的,湿湿的,有点痒。
平安喜欢狗,尤其喜欢大中华田园犬,做梦都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狗,陪自己玩耍,早晚牵着狗绳去楼下花园散步,唤一声名字就乖乖的跑来冲着自己摇尾巴。
平父平母是一对很开明的父母,凡事尊重平安自己的意愿,唯独不准养狗这一条固执的让人难以理解。理由是平母对动物毛发严重过敏。
可平安觉得母亲的表现更像是恐惧,深深的恐惧。记忆里母亲一旦看到狗狗就会脸色发白浑身冰冷,单单听到狗叫声也会瑟瑟发抖。有一次平安抱回家一只哼哼唧唧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狗,转眼就被父亲送了人。母亲好几天眼神发直魂不守舍,脸色差得像生了大病一样,可把平安吓坏了。
有一段时间母亲请了长假宅在家里不出门,每天大把大把地吃安神药。调理了几年才慢慢好起来,只是依旧不喜欢狗。
发车时间到了,平安集中精神,握紧方向盘。
第一天上班,好兴奋好期待啊,还有一点点紧张。
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田园犬不知什么时候下车了。
平安想着狗狗乖巧的样子,心里有点失落。
第二天田园犬又出现了,第一个上车 ,昨天的老位置,安静的地等待车开。
平安很高兴,喂它吃上班路上特意买的火腿肠。
田园犬张口轻轻衔住火腿肠,跳下来趴在座位底下,爪子按住火腿肠的一头,用牙齿撕开小口吃,吃完了才又回到座位上。看着狗狗乖巧的样子,平安忍不住猜测狗狗主人的身份。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温婉善良的漂亮姐姐形象,挥之不去。
田园犬是在中心医院附近下的车,走过驾驶座旁时停了一下,脑袋轻轻地拱着平安的膝盖,嘴里轻柔的“呜呜”两声。平安听懂了,它说:再见。
明天见,哥们儿。
平安笑着秃噜两把毛绒绒的狗脑袋,特意顺了顺它脑门上那撮白毛毛,手感真好。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孤单的黄色身影越来越小 ,侧头看一眼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喉头一紧,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
狗狗主人生病住院了?家里其他人呢?
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狗狗的主人早日康复。
02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田园犬每天第一个上车,坐几站路在中心医院附近下车,风雨无阻。
平安非常想认识一下狗狗的主人。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制的疯长,一天比一天强烈。
有一天平安休班,特意陪着它坐车到中心医院去探望主人。然而狗狗只是安静的趴在角落里痴痴地看着病人和家属们来来往往,乌溜溜的眼睛里流淌着浓浓的哀伤,脑门儿上的白毛毛也显得无精打采的 。
平安秃噜秃噜狗狗的头顶,心疼的不得了。狗狗舔舔平安的掌心,小孩子似的哼哼几声,长脸贴着地面,透着委屈。
莫非狗狗主人已经不在了,最后的时光是在这家医院度过的?
想着想着不由的湿了眼眶,手指头轻轻戳它脑门上那撮白毛毛,哄小孩子似的说:“别难过了,还有我呢,我不会抛下你的。”田园犬头一偏,哼哼两声摇摇尾巴,平安又被逗乐了。
03
有乘客以为狗狗是平安养的宠物,平安笑笑也不解释。被好奇的小孩子摸摸毛,田园犬也不恼,歪着头盯着孩子天真烂漫的笑脸看,眼神温柔似水。遇到成年人的咸猪手或者熊孩子的恶意捉弄,它要么脖子一扭置之不理要么干脆钻到座位下面不出来,从来没有流露出敌意。
后来发展到一旦有人恶意挑逗就会被其他乘客规劝和警告,俨然把田园犬当做自己人。
好心的乘客喂它吃东西 ,它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歪着头轻轻“呜”一声像是道谢 ,可是并不吃。它只接受平安的投喂。这让平安的爱狗之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某天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指着田园犬脑门上那撮白毛惊呼:“狗狗是二郎神变得,它有三只眼睛!”
满车的乘客都笑起来。
平安休班时就嘱咐替班的同事照看一下。后来同事告诉平安,狗狗很乖,但是不肯吃他喂的东西。
有一天平安对田园犬说:“跟我回家吧!”那天狗狗果然没有下车,一直等着平安下班,陪着平安走到小区门口。
该怎么说服母亲接受狗狗呢?平安一路纠结,但是狗狗并没有跟他回家。在楼下舔舔他的手,毛绒绒的脑袋亲热地蹭蹭他的腿,转身飞快的跑走了。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差不多半年。
同事们在一起聊天时,平安说起田园犬的趣事,眉飞色舞 。同事们好奇地围拢来打听狗狗的样子和体型,纷纷说以前他们也遇到过。不过似乎自从平安来了,狗狗单单钟情于他负责的36路车,鲜少出现在其它车上。
平安笑笑,胸口涌起一股热流,怪怪的,但是很温暖。
04
田园犬的异常源于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男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多岁,中分头油光水滑,皮肤白皙,瘦高个,大长腿,一副超大号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从头到脚一身名牌,浑身上下发射着“生人勿近”的信号,与公交车上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羊群里意外闯入了一只高傲的梅花鹿。
男人目不斜视迈步上车。田园犬瞳孔猛然收缩,低沉的“呜”了一声,全身的肌肉绷紧,嘴巴裂开露出白森森的利齿,额头的白毛诡异的变成了粉红色,双目灼灼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脸,与平时的温驯判若两狗。
男人似有所觉察 ,脚步一顿,朝着田园犬的方向偏了一下头。墨镜挡住了脸,看不见表情。然后男人径直走到车尾一个空位子坐下来。
车上乘客不多 ,没有人留意到狗狗的反常,除了平安。但田园犬很快恢复了平静,悠哉悠哉看向车窗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安猜想或许是那个男人曾经伤害过狗狗或者狗狗非常在乎的人,比如已经去世的狗狗主人……没准那个可怜女人的死就跟这男人有关!
这么一脑补就产生了同仇敌忾的情愫,再看那个男人就莫名的不舒服,胸口激荡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面情绪,像厌恶又像憎恨。
摇摇头甩开杂念,抓紧时间关注了一下田园犬的情况,发现它很快就释然了,依旧和平时一样乖巧安静,又是纳罕又是欣慰,也就丢过一边专心开车,胸口的郁结随之消散。
这天田园犬早早下了车,平安没有留意到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下班路上少了田园犬的陪伴,平安很不习惯。想起早晨的异常,心里一阵阵的不安,七上八下的。这不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熟悉的黄色身影像往常一样甩着尾巴出现在公交车门口才烟消云散。
田园犬照例一路小跑走走停停把平安送到楼下, 破天荒缠着平安玩闹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走了,走时又回头好几次。
狗狗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平安一愣神,狗狗撒开爪子甩着尾巴飞快的跑远了。
05
这一夜平安没睡好,做了一夜的梦。梦境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不时闪过田园犬湿漉漉的黑眼睛。出现最多是一个女孩子,穿着鹅黄色连衣裙对着自己甜甜的笑,脸上像蒙着一层面纱, 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
刺耳的刹车声,凄厉的狗吠声,一条鹅黄色的抛物线划过天空完美落下,终点是冷硬的柏油路……
平安猛然惊醒,摸索着拧亮台灯,光着脚跳下床一通翻箱倒柜,在床底下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生了锈的玩具密码箱。
凭着直觉输入几个数字,箱子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全家福。
照片里除了平父、平母、平安,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小狗崽,一只黄毛田园犬,眉心一小撮白毛十分显眼。照片看去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平安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梦境里的神秘女孩同照片中的人重合,还有那只小黄狗……平安的心乱了。
女孩子模样跟平安有七分相似,应该是姐弟。可是平安并不记得自己有个姐姐,而父亲也没有其它兄弟姐妹。父亲和平安的年龄差了三十三岁,平父的解释是平家向来子嗣艰难,他和平母婚后好几年才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平安想了想,还真是 ,老平家从爷爷到自己这一辈三代单传,也就信了。
但是这张全家福又作何解释呢?莫非他曾有过一个姐姐,送了人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那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父亲母亲也不曾提起过?这么多年家里也没有留下过关于姐姐的痕迹,哪怕一星半点。天知道,平安多么羡慕那些有姐姐疼的小伙伴!
翻来覆去探索了半天,在照片背面发现了用铅笔记载的拍摄日期,算来是九年前,平安十一岁的时候。照片里的女孩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六岁,父亲五十三岁……
平安仔细回忆,突然惊觉自己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停留十二岁之后。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脑袋里一声嗡鸣,像是突然闯入了几百只蜜蜂乱飞乱撞,脑仁儿针扎似的疼。可是平安固执的强忍着剧痛努力思索。一些或模糊或清晰的记忆碎片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往脑子里挤。
模糊中似乎听到卧室门猛地被推开,伴随着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母亲的哭喊声撕心裂肺,越飘越远……
须臾黑暗降临,世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06
周围虚空一片,唯有雾气缭绕。丝丝缕缕的薄雾调皮的纠缠着衣角和发梢,轻柔地拂过脸颊和裸露的手背,带来湿漉漉的触感。
平安就在这虚空里,凭着直觉朝前走,越走越快,从小跑到飞奔,始终追不上前面那个若隐若现的鹅黄色背影。背影给人的感觉熟悉而亲切,脑后一甩一甩的马尾辫,一度连发梢根根清晰可辨,可就是无法再接近一步,仿佛中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厚屏障。
眼看鹅黄色背影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在浓浓的雾气中 ,平安急红了眼, 一面发力狂奔一面扯开嗓子大吼:“姐,等等我!”
前面的人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白净的鸭蛋脸,明眸皓齿,笑容宛若明媚的阳光。
平安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把女孩紧紧拥在怀里,眼泪汹涌而出:“姐,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呀?小安好想你啊,姐……”
“小安乖,不哭,姐在呢。”女孩轻轻拍打着平安的后背,嗓音柔美,三月春风般沁人心脾。
蓦然间头顶炸响一道惊雷,一道碗口粗细的白色闪电夹裹着噼里啪啦的火花从天而降,声势浩大得似乎可以毁天灭地。
女孩脸色一变,奋力推开平安,挺身迎向闪电……
“姐――”
平安猛地睁开眼睛,汗如雨下。
“小安,你醒了!”平母喜极而泣,一把紧紧抓住平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一面回头喊,“大夫您快来,我儿子醒了!”
“妈,我姐去哪儿了?”平安定定地看着母亲布满泪痕的脸,“我记起来了,我还有个姐姐!她去哪里了?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啪!
保温桶落地,热腾腾的馄饨洒了一地。保温桶的盖子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圈,不甘心地弹了两下不动了,静静地躺在洗手架下面,像一颗停止了跳动的心脏。
病房门口,平父乍着空空的双手,呆若木鸡。
07
走廊里突兀地响起一阵喧哗,平安不顾一切的光着脚冲出病房。
走廊尽头的壁挂式大屏幕彩电里正在插播一条本地新闻。
屏幕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发疯似的狂奔,口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边跑边回头看,一脸惊恐。
是公交车上见过的那个一身名牌的神秘男人!
一片惊呼声中,一条黄毛田园犬紧随其后,咆哮着一路穷追不舍,嘴角挂着一片血淋淋的破布片。电光火石之间,镜头里的男人拌了一下跌倒在地,田园犬一跃而起猛扑上去,灵巧的嘴吻长驱直入,一口咬住男人的咽喉……
平安疯狂的扑上去,死命拍打着屏幕:“就是他,就是那个男人撞死了姐姐,就是他,他是杀人凶手!赛虎,赛虎,那条狗,那是我们家的赛虎啊!啊啊啊……”
似乎有意配合平安的嘶吼,镜头里的田园犬以胜利者的姿态蹲坐在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的男人身体上,高高昂起小小的头颅,仰天长啸,啸声连绵不绝,直冲云霄。脑门上一撮白毛闪闪发光宛如一枚勋章。
那一刻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无穷无尽,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手持电棒的民警和义愤填膺的热心群众一瞬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全场集体石化。
有人喊了一声:“看哪,狗狗流泪了!它,它哭了!”
08
平安的姐姐平羽,八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危急时刻平安被姐姐大力推开,逃过一劫。平安倒在地上,下意识死死抓紧手中的狗绳,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一辆黑色轿车撞飞,飞溅的鲜血在半空中绽开一朵朵艳丽无双的红花,染红了平安的双眼,也染红了整片天空。
肇事车淡定逃逸,甚至从头到尾没有下车查看一眼。半开的车窗后面那张年轻冷酷的侧脸深深的烙印在平安脑子里。
那天姐姐刚刚过完十七岁生日,姐弟俩牵着家里养的田园犬赛虎去宠物医院打疫苗。姐姐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配上淡淡的妆容,漂亮极了。那条裙子是十二岁的平安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
安葬了姐姐的当天晚上,平安发高烧住进了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狗狗赛虎也不见了。
之后平父平母把女儿的遗物烧的烧藏得藏,对平安绝口不提他有一个姐姐的事,家里也不准养狗养宠物。
09
“爸,妈,我想去看看姐姐。我要告诉她,害死她的坏人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的赛虎替她报仇了。”
“……咱们全家一起去。”
“……嗯!”
天空飘来一片雨云,洒下蒙蒙细雨,纷纷扬扬把天地晕染成灰白一片。
“赛虎!”视野里远远的出现了一抹熟悉的黄色,平安心头一阵狂喜,大喊着飞奔过去。
冰冷的墓碑前,皮毛干净顺滑的黄毛田园犬安祥地卧在草地上,额头一撮白毛莹白如雪,两只前爪交叠枕在下巴底下,双眼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