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色

早上醒来时,阿色正抱着我,两人睡成一个羽字。她额头抵着我的肩胛骨,手松松耷拉着,我闭上眼睛,深呼吸。

庆幸自己醒得稍早,打算再过十分钟起来,做早餐,煮碗面。

昨晚接到电话时,我正撕着包菜,阿色说,想立即见面,就在我家楼下。我从窗口朝下望,三盏路灯一盏亮。阿色站在唯一光晕的边缘,挨着垃圾桶,穿着隆重得有些过分,她抬头冲我,似乎在笑,还招手。

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机关枪般足足在心里骂了50下,数数,是不是正好这个数?

环顾一下房间,只有十平方,无需收拾。唯一要解决的是投影仪,幕布上正映着一个新娘的侧颜。

是是是,是阿色,画面上的女人就是她。是是是,我是贱,她都不要我嫁给别人了,我还是天天看她的影子,想着和她过夜。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少女,踩着丑陋的雪地靴,罩着过大的羽绒服。走起路来像企鹅,还是跑得太慢被老鹰吃掉的那种。我们约在一家私人影吧见面,看【杀死比尔】。

后来才知道她穿的是UGG和 Canada Goose. 脖子上那个闪得不正常的小坠子不是玻璃,手腕上套的也不是银子。

铂金戴久了也会磨损,变形,特别像破烂。

这电影我俩都很喜欢,123都是,反复看过多遍。昆汀这个嗜足狂魔,把乌玛拍得可真他妈性感!演医院里昏迷多年的新娘努力挪动脚趾的片段时,我侧侧身,扭头瞟阿色一眼,正好她也偏头,一下子我们四目相对。

房间很暗,开空调,冷气直冲头顶,我们并排靠在一张软和的大床上。她的嘴唇离我3厘米,还粘着一片瓜子皮,呼吸里满溢瓜子香气,茶味的。

我们对视半分钟后,乌玛说:“好,现在动一下左边的脚趾。”

阿色是高我一年的学姐,教室隔一个楼层,因一些她不愿明说的原因,调了寝室,与我头对头睡。她很爱干净,热衷于制造保护套,又喜欢色彩。墙纸,桌垫,椅垫,被罩,床单,统统套起来,统统彩色。

她端坐在自己五彩缤纷的结界里,无论是不是故意为之,很显眼。

刚搬进来那会儿,我们都不熟,室长觉得她就是个祸害,要求我们别搭理。有一个胖学姐总会来寝室找阿色,有时候待得太晚还会违反规定睡下来,在被子里小声说话,笑,直到夜半。寝室长提出来,阿色说:

“别怕,我和阿姨都说好了,没事。”

有一次胖学姐罕见地对我们笑:“明天我要去撕一个贱人,可好看了,你们来不来?”

“敢抢老子的东西,我会让她跪在地上唱【征服】!你们谁来了月经,卫生巾别扔,借给我用用。”

没人去围观,但大家都学会了闭嘴。平日相敬如宾,地下暗流汹涌。室长说不如我们去告诉老师,大家忽然一起沉默,室长叹长气,不再提。

那时下晚自习我总是走得很快,不贪恋那点自习时间。热水11点钟就没了,我还要洗澡洗衣洗脸刷牙,要赶在所有人前面。偶尔地,会发现宿舍门没关,房里一片漆黑,隐约有人声。我打开灯,是阿色和胖学姐,面对面站着,看见是我,就呵呵地笑。

后来我问阿色,他们究竟在黑暗中干什么。

“接吻呀。”她又笑

“那你爱她吗?”

“她说我是‘老子的东西’,你没听到吗?”

阿色高考去了北方那著名的城市。她是那种很有资本的年轻女孩,如果愿意,可以迅速赚到同龄人赚不到的钱。大城市机会又多,过年在街上看见她时,已经变了个人,穿着有质感的羊绒大衣,从头黑到脚,而以前我从没见她周身少于5种颜色。

她看到我,执意请喝咖啡。我没去过星巴克,拿不定主意,犹豫片刻,点最便宜的意浓,她要了星冰乐。上来的时候,她把漂浮着打发奶油,淋了一圈又一圈的巧克力酱,撒满坚果碎的浮夸饮品推给我:

“你个小屁孩肯定喝不惯意浓,可苦了。”

她把我的那份中药般浓黑的咖啡一口闷掉,姿势过于豪爽,眉毛却不经意皱起来——嗜甜,写在本能里,抹也抹不掉。

从那以后,我开始喜欢看杂志里情感专家的文章。求助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喜欢上有家室上司的女职员,专家说姑娘说你别做梦了他就是玩玩你。有男友不让看手机的姑娘,专家说那就是个渣男肯定在到处撩妹准没跑。有大着肚子发现老公劈腿的孕妇,专家说妹妹我真同情你但是这种男人你不打胎离婚是打算留着过年吗?

专家好霸气,我好喜欢专家。

后来有一个女生写信给专家,说她喜欢八年的女人就要嫁人,她想死,怎么办?

专家的话没看,这页我撕掉了。

后来我也去了B市,和阿色住得很近,会经常约出来。没钱,玩不了什么东西,两个人只能压马路,带瓶水,干聊,使劲聊,聊到口干舌燥。她说不愿意回去,我就陪着她,看着天黑变天亮。就这样熟悉起来,比高中一年的同寝了解还多。阿色嫁人的时候,给我发请帖。她说她先生想办两场,这边一场,老家再办一场。而我是她在这个异乡唯一想邀请的人。

那时刚毕业,我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最后因缘际会在医院里干起陪护。她要结婚,我刚接到活,病人70岁,160斤。生日那天喝多了酒,结果脑溢血,偏瘫。

接到电话时,我正撑着病人给他擦身子,狼狈得只能随口应付:“哦哦,知道了,不好意思,那天我要陪大爷做检查。”

阿色没说话,在电话那头沉默。

“祝你新婚快乐。”我只得说。

阿色没吱声,挂了电话。

怎么,我已经得不到,还不能逃吗?

估计阿色生气了,之后没再找我。而我陷入为生计奔波的忙碌中。陪护真是个不起眼的工作,却很赚钱。这个城市的人有钱,却没时间。于是他们撒钱请我们,要最好的陪护。我还不够格,但师父很有名气,价钱也高,她一个人的收入负担了在家乡四口人的所有开支。

还是想找份靠谱的工作,白天没时间,买了一堆书晚上自学,直到凌晨3点,还尝试投简历。阿色把婚礼的碟寄过来后,我花光钱买了高档投影仪,骗自己是为了看看碟,每晚还是把她的影子铺满整个墙壁。

笑着的她,喝酒的她,说出结婚誓言的她,讲“我愿意”之后捂着嘴哭的她,眼神深情又温柔的她,谢谢各位来宾的她。

谢谢各位来宾。

她的伴娘好像都是男方的人,花束最后抛给新郎的妹妹,我没去,是有点过分。

说到这里,就前后连上了。

我下楼接阿色,她看上去神色如常,我揣测的东西好像落了空。也是,视频里那位先生看上去很儒雅,他俩也般配,本不该有什么。

“还在干陪护?”,“嗯”

她不急着说来意,打量起我的房间。对那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投影仪格外留意,打开DVD,里面是一张【法国中尉的女人】。

“才买,还没来得及看。”

“你还是那样儿”她小口抿着我泡的茶,笑了,“不可救药。”

我没法不去看她左手上的戒指,太亮,是这个房间最刺眼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带过来?阿色穿得很正式,化了妆,似乎刚从晚宴过来,还有些微醺。

“我先生工作变动,说全家一起移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所以是来道别的吗?”

她摇摇头,似乎是嘲笑自己:“哎,还是舍不得。”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突然探过身子,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几乎弄疼我。

“不如,我包了你吧。”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说完看【杀死比尔】那次的事?

后来我们接吻了,准确地说,是她吻的我,吻完还叫我别介意,说她要结婚,说对方是个台湾人,说她想去国外读书,想去学建筑。说她以前没有家,因为和新阿姨处不来。

“那时妈妈肝衰竭,每周要去做人工肝,做一次很贵。后来都是那个阿姨给钱。我没办法时时刻刻照顾她,阿姨就请护工。”

“妈妈很凶,说什么都不肯治,说不要那个婊子的钱,宁愿死掉,但我们真的没办法,没办法啊。那些亲戚帮着我妈骂我爸,转脸却说不能借钱给我爸,不能拿去给那个贱人花。”

“我能怎么办?我也没有钱,黎哥对我倒是很好,她以前常来我们寝室,记得么?”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胖学姐家里做房地产,是县里首富。她很早就出柜,也没人管,女友换了一任又一任,为人豪爽又狠绝,当地一霸,声名远播。

“我妈妈到最后眼睛看不见,我只好每天穿得花花绿绿在她眼前晃,不然她就会发疯一般大叫我的名字,问我她是不是全瞎了,怎么一片白?”

“我知道阿姨对我家有恩,但妈妈临死前叫我一辈子记住她的恨,要是胆敢忘记,就不得好死。”

“上大学后,就再没从家里拿过钱,我一定要来这里,大城市才会有机会。”

“你也知道我是哪种人,命就是这样贱,是不是还挺活该?”

这种事情应该问情感专家,专家会说,瞅你这德性,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骗婚的人还有道理啦?老公被你当傻子耍,你倒好,还有脸找三儿?

我不是三我不是三我不是三我不是三。

那天的电影几乎没看,分手的时候,有车在门口等她,是一辆沃尔沃,朴实稳重。没说再见,她就走了。

我不是没想过去找别的女人,这座城市有一个好处,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人都能包容。在酒吧里,被摸过几次屁股几次胸,那里的人都太急,要欲不要灵,我不行,去几次就不再去。

我还是想阿色,尤其是在夜里。

得坦白,有件事没说实话,那个喜欢别人8年的T,她和我太像。当时班上流行传阅杂志,所以后来在同桌处又看到时,我还是读完了。你猜专家说什么?

专家说:朋友你是傻子吗活活给人家当了八年备胎现在还为她寻死觅活她又不是同性恋段位还比你高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没事瞎矫情的死拉拉。

果然是专家,耳光打得真好。

还是说说现在的事吧。

阿色还在睡,我起床做早餐,开煤气灶,烧水,下面,做碗,汤热面白再卧个蛋,淋香油,细细撒葱。电话铃响,阿色捡起来,是她先生。

“我心情不好,在一个朋友家里。”

“谁叫你忙着应酬不理人的,我有点生气嘛。”

末了还补:“是女的是女的,能有什么事。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别小心眼儿了,啊!”她语调上扬似乎在撒娇,我没敢回头看她的脸。

头突然就晕起来,心跳加速,没法和她正常对话,只能吵架,不知怎么地,特别凶,吼她骂她,她也回嘴,两个老娘们特别幼稚,边吵边哭。她说我就是瞧不起她,觉得她脏。我很生气,她每晚和别的男人一起搂着睡觉,还怪我嫌弃。我把专家的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再说一遍,一遍又一遍,越说越相信。临了我们分得很难看。她摔门出去的时候,汤还是温的,面已经坨了。

我很想说,我和阿色有好好告别,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有约定以后再见,有拥抱,拥抱的时候心无芥蒂。

一个月后收到阿色的短信,要去美国,这个号码不会再用,有事再联系,还附上笑脸,是群发。

而我投出去那么多简历,也终于有回音。有公司招文案,愿意让我试试。面试也意外顺利,让我尽快上班。

医院那边,师父为我找了个接手的,走的时候,那家人深表感激,红包加厚。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一天加班完回家,发现巷子里三盏灯的最后那盏也坏了,只得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垃圾。不经意抬头看,在那么多亮着灯,喧嚣热闹的窗户之间,我的那十平米黑得几不可见。上下左右连成的光线,生生断在七层从右数第三间。

阿色说过,她是个好妻子,会每天早上给老公做早餐,送他出门,晚上煲汤,为他留灯。

想着这句话,我的胃突然猛烈地拧起来,只得蹲下来无声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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