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By巫婆
安生習慣性地早起,先給自己泡一大杯蜂蜜水,補充夜晚流失的水分,清理甦醒中的腸胃。拉開窗簾,陽光直射在條紋被單上,她喜歡被太陽烘烤后被單的氣味。收音機調到爵士樂頻道,煎一個太陽蛋,加熱牛奶,倒入家樂氏玉米片。坐在客廳的軟皮沙發里吃早餐。不需加班的週末總是以這樣的節奏展開。
她又恢復到一個人生活的狀態,將另一個人硬生生地驅逐出境。不再睡前互道晚安,不再叮囑對方駕駛安全,也不再有人關心她遲歸的理由。打掃烹飪,照顧自己。
她在日頭不曬的上午步行到附近的街市,買夠兩日伙食。她喜歡在街市流連,仿佛看遍萬家燈火,市井生活。就如木心所說,小街上没有悲观主义,人们兴奋忙碌营利繁殖,小街才是上帝心目中的人间。拖著推車買全家伙食的師奶,在菜農面前透露氣定神閒,不容置疑的權威力量,別想從她的兜里多賺取一毫子不恰當的硬幣,她對菜式行情爛熟於心。張姐的老母雞是兩年以上的,最可以買來煲湯。李叔的菜少農藥,是真正的有機。強仔的醃咸菜最地道,價錢便宜。如果買生果,千萬要到最角落的林嫂家,又靚又正。
魚市最熱鬧,漁夫穿著塑膠鞋,戴著塑膠手套,套件膠圍裙,利落地給魚開邊、起肉、切件。這家店有對姐妹花,總是引來門庭若市。在肉騰騰的豬肉榮、八八卦的菠菜蓮、口花花的賣魚勝和聲大大的叉燒炳之中,她們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阿鳳和阿燕祖上三代都是水上人,在銅鑼灣避風塘做艇戶,靠捕魚賣魚為生,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才上岸。她們在漁船上晃蕩長大,剪泥鯭、用水草紮蟹,無所不能。父母最早在街邊做走鬼檔,每日一大早出海捕魚,運上岸賣,棉乾絮濕拉扯孖女。現在姊妹倆,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家姐阿鳳負責打鱗劏魚,妹妹阿燕負責叫賣秤重。安生有次問阿鳳:真系中意呢份工咩?會唔會悶?阿鳳揮揮手:點會悶啊?街坊街里,說話比辦公室的人要真誠得多,甚麼都可以聊!街坊都成了親人,她們知道誰家有人大病初癒,便叫他用石崇魚煲湯;誰家有小朋友,便留些滑溜溜的斑仔給他。
安生提著菜回家,做個腐乳通菜,再炒個回鍋肉。她過去是不進廚房的,第一次炒菜拿個鍋鏟都拿不穩。把蒜苗當成蔥。落鹽總太猛。他每次吃她心血來潮的愛心餐都心有餘悸,萬般無奈。為了逗她開心,也得吃個片甲不留。現在安生能炒出幾盤過得去的家常菜,想為他做菜的人卻早無蹤跡。
週日呼朋喚友去沙灘,近排的天氣忽晴忽雨。出門時艷陽高照,巴士駛入東涌,闖進一朵烏雲,下起綿密的暴雨來。不到五分鐘,雨猛然剎車,乾乾淨淨,收放自如。大嶼山下長沙的海灘來的多是住在附近的鬼佬,他們帶著衝浪板,穿著比基尼,大飲啤酒,營造出自在放鬆的度假氛圍。安生一夥人找到一處空地,搭起遮陽的小帳篷。L把外套一脫就撲海而去,小K帶著女兒玩沙,C和男友在海里衝浪,安生和M則躲在帳篷里。
“唉,我的朋友都勸我同男友分手啊。”M突然幽幽地說。M用時下最流行的交友軟體認識了比自己小一歲的男友,見面不到三次就成了情侶。“他超級小氣,人工是我的三分之一,出去常常都是我買單。而且,他是個娘砲,我一天不給他打電話就要生氣。”安生笑笑,“那為何不分手?”“不知道,就是分不了。”“是不是寧願有個爛人陪伴,也好過獨自一人?”“對對對,大概是這樣,害怕寂寞,至少現在還有個伴。”她們從攜帶的冰桶里拿出兩聽啤酒,開了一包薯片。“我反而享受和自己相處,我不能忍受因為寂寞、慾望等等需求而存在的感情。”安生喝了一小口啤酒,哐哧哐哧咀嚼薯片。“那你想要的是什麼?”“我渴望一個清澈的靈魂。”安生帶著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完斜眼看了看M,她知道M一定認為她不切實際。是的,我渴望一個清澈的靈魂,一個沒有被污染、沒有被損壞、沒有被禁錮的,自由的靈魂。他帶著飽滿的元氣,明亮如同陽光,平靜如同湖水,低迴如同寒冬深宵的雨。M果然滿臉不屑,“在香港,你的願望好難實現,香港人講實際的嘛。我告訴你,他那方面也很差。有一次我在播歌,都還沒唱到副歌就結束了。”安生和M相視大笑。"來來來,這個值得敬你一杯,你簡直是個慈善家。"安生一邊笑一邊拿酒瓶和M碰杯。
她們躺在一起看孩子玩沙,少年衝浪,像兩位老人看著晚輩話家常。安生突然間很渴望有一個女兒,像小K的女兒,文靜乖巧。孩子是純潔,是遺忘,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已經是孩子的父親。安生的心被跳入的思緒猛烈戳中。他埋下的傷口,縱然被歲月洗禮掩蓋,仍舊在某些不可預知的瞬間將她擊中。這傷口流膿腐爛,卻無法愈合,會是跟隨一輩子的疤。
安生閉上眼睛,他的聲音猶在耳畔。安生,遇見你如此幸運。安生,我的身體會背叛,但靈魂不會。安生....安生...
《英倫掠影——飲食男女》
By阿楞
人都在大廳,低頭滑著手機。一個小年輕雙眼放空呆坐,雙手各執一袋方便麵,火紅袋子粗黑韓文,是辛辣或泡菜味道?另一小年輕接來一杯熱水,兩顆頭湊到一起,把熱水灌進塑料袋,旋即捏緊袋口,一個繼續呆坐,一個繼續接水、灌水。挨著坐在一起,盯著鼓鼓的袋子,神情稍見活泛。
礦泉水、原味酸奶、果仁、新鮮水果⋯⋯德雷戈什對我的飲食習慣見慣不怪了,依然不明白怎麼有人愛吃這種「沒有味道」的食物。他愛一切煎的炸的甜的辣的。甚麼食物最能代表羅馬尼亞?語音剛落,一直沉默著的男人立刻熱烈討論起來,一片彎彎的語音掛在半空。德雷戈什總結發言:泡菜加肉碎、番茄、土豆、洋蔥做的燉飯。菜是高麗菜,家家戶戶常吃常存,味道又不盡相同,各有特色。其他男人不斷點頭,有時用羅馬尼亞語插一兩句話。除了高麗菜,還有一種根部植物——德雷戈什說,大家都不知道它的英文名稱,遂一人一語比劃起來:白色,圓形,比拳頭大,硬的,有葉子⋯⋯我搜出所有認得的蔬菜、清空英文字庫:茴香嗎?芋頭嗎?粉葛嗎?蕃薯嗎?土豆嗎?番茄嗎⋯⋯葉子長甚麼樣子?綠的!答得快又準。我們完美打敗自己。上網經過重重翻譯,結果更令人激動:芹菜!居然是芹菜!都大罵谷歌翻譯。德雷戈什拼命找,我拼命想像,終究覺得還是太荒謬。他們問:中國呢?甚麼食物最出名?番茄炒蛋、魚香茄子、紅燒豆腐、豆漿、餃子、酸辣湯、廣東湯,閃過腦海的都是自己愛吃的,代表得了嗎?我一時語塞,無法作答。胡利安說,太多了,每個地方口味都不一樣,沒法選。他在中式餐廳工作,他是權威。
印度人Dushai到來的第二天,德雷戈什帶我們去買烤雞。Dushai長得矮小壯實,走路昂首挺胸,很有彈跳感,令人擔心他隨時蹦到外太空。神情有點過度歡樂,對著鏡頭拍牙膏廣告似的。倫敦在他想像中是美好的,對於美好的世界,他不願意吝嗇笑容。地鐵站到宿舍十分鐘的路程,他一直面帶微笑。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不只回以微笑,還向他單了單眼。Dushai入鄉隨俗,立刻掌握並使用了倫敦人表示友好的方式。走了幾步,見青年停步不前,甩頭揮手讓他跟上,才知道自己無意勾搭了人家。他決定修訂策略——只對女生笑。我們說說笑笑來到烤雞店。
烤雞店其實是雜貨店,店裏工作的非洲裔男子都一副愁苦的樣子。我們圍著烤爐,邊端詳獵物邊取暖。雞長得特別壯,鼓鼓的像掛了一身雞腿。一隻四鎊,兩隻七鎊,買兩隻!德雷戈什誇口他一人就可解決一隻。再來點甜品,前面超市有甜甜圈,超便宜的,還有提拉米穌⋯⋯我也來了精神,拔腿趕上。
事與願違,甚至可說是禍不單行,甜品被掃光了,烤雞也被預訂了,只剩一隻。德雷戈什纏著店員:會不會算錯了?還要再烤一輪嗎?說不定哪個客人突然不來呢?店員愁苦的臉再也繃不住,好脾氣的笑了起來,德雷戈什這才罷休,繼續說著他的爛笑話。雞出爐了,店員失手,前一位顧客的掉到空水桶裏。店員疾手拾起拍了兩下說,沒事,水桶乾淨的,進而提出半價出售。顧客不願意,非要退錢。德雷戈什拍拍店員肩膀:沒事,伙計,這種事經常發生!然後接過我們的雞走出來,說,就算那雞白送也不能要。
宿舍旁邊有公園,公園裏長著綠油油的青草和大樹,點綴著白色小花,還有暗黑木頭長桌椅。德雷戈什說他們常到這裏聚集聊天。我想起嶺南校園外面村公所的小遊樂場,只是印巴籍換成其他國籍而已。我們把食物鋪開,吃喝起來。男人喝起啤酒,德雷戈什邊喝邊不斷強調自己平時不大喝酒。
喝酒沒甚麼不好,Dushai說。
沒有。喝醉了不好。德雷戈什道。
喝醉了也沒甚麼不好,怪輕鬆的。
喝醉了行為怪異不好。
哈,我很少喝醉。喝醉就唱歌跳舞。印度人一有節慶就唱歌跳舞,偏偏節慶又特別多,哎呀我現在都想跳舞⋯⋯Dushai舉高雙手晃了兩下,扭一扭腰,胸肌湧動,每塊肌肉都是音樂。
你對我們一定有看法吧?見我一直沒出聲,德雷戈什道。
為甚麼?我都沒說過話。
一開始你可能覺得我們還不錯,然後聽我說無聊的笑話,又喝酒甚麼的,肯定覺得這傢伙並不怎麼樣。
其實是你在評價自己吧?別算到我頭上啊!再說,這是你的人生,不是嗎?
是。是我在論斷自己。
Dushai, 要不你跳個舞吧,可惜沒有音樂⋯⋯
Dushai是建築業老闆,來倫敦是臨時決定的,又討厭酒店的一本正經,才決定住宿舍。這次來看看朋友的餐廳,決定是否入夥,投資開另一家印度餐廳。德雷戈什來了一個月,還在找工作。他想當巴士司機,先租個房間,存點錢,再開始自己的生意。
主要是因為錢嗎?
是的,沒有錢甚麼也做不了。沒有人會幫你的。
沒人有義務幫你。我問你,人家借錢給你,一年後可以得到甚麼回報?
羅馬尼亞人不一樣,他們不會幫你的。你別看我們在宿舍常在一起,有起事來,例如跟人打架了,沒有人會站在你那邊的,無論對錯。
你要先把事情做好,無論做甚麼,做最出色那個,讓別人、讓錢來追著你跑。
不是,你不明白,沒有錢甚麼都開始不了。
那麼,多少錢才能夠開始?
一萬八左右吧。
有了一萬八,你要做甚麼生意?
哦,我太多想法了,都記在電腦裏呢!
說一下嘛!
在我們家鄉有個遊戲機中心,很多年輕人到那玩⋯⋯
所以你也要開一家嗎?
不,你先聽我說完,那附近沒甚麼東西吃⋯⋯
餐廳!你在餐廳工作過嗎?你有相關經驗嗎?你知道開一家餐廳,需要幾個廚師幾個侍應?⋯⋯
我沒有經驗,但我媽是廚師⋯⋯
朋友,這是不夠的。你想開餐廳,你就先去餐廳工作幾年。我二十六歲開始創業,可是之前我一無所有,我在地盤工作幾年你知道嗎?八年!我專注只做一件事,把它做到最好,別人就都來找我了⋯⋯想想你擅長的,別人說你的優點是甚麼,你就注意發掘發展起來,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她是老師,她擅長教書。我做建築的,我擅長建房子。你要想想你的專長⋯⋯
Dushai滔滔不絕,談起他的奮鬥經歷,講胖女人時略帶刻薄輕佻的語氣消失了,是經驗之談,也是肺腑之言。德雷戈什偶爾回頭扔一兩塊骨頭給胖貓。
夜冷如香港的冬天,回到宿舍,德雷戈什立刻把暖爐電源插上,Dushai爬上床,不出三十秒,就傳來打鼾聲。我們笑了起來,德雷戈什說,沒來得及跟他道別呢!明天一早,德雷戈什要出去做兼職,Dushai則要離開了。
第二天我回到宿舍時,Dushai走了,德雷戈什還沒回來。洗手間的洗手盆儲著熱水,水瓶蓋子權當塞子,水裏泡著一盒茄汁意粉之類的食物。誰在翻熱食物?居然想出這樣的方法。我挟著筆記本,拿著酸奶、草莓,到大廳寫日記,進餐。一個高個子男人拿著食物盒進來。是德雷戈什的同胞,一個倫敦巴士司機。
韓國青年這一刻的世界裏只有泡麵,呼啦啦吞完麵條,最後仰起頭,把味精湯汁一滴不剩倒進嘴裏,凌空敲敲塑料袋,復低頭檢查,確保沒有「漏網之魚」,才意猶未盡舔舔嘴巴,抬頭看一眼周圍的人,順便打個嗝兒。小學生排排坐,聽老師講解吃飯安排;中學生散落不同角落,一副嫌棄世人庸俗的神情。旅遊的,工作的,上網的,進餐的,聊天的,發呆的,打瞌睡的⋯⋯一波來,一波走,大廳沒一刻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