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君可见山水一程风雪再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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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轻梧嫁给言凤煦的那日,边漠战事告急,煦亲王身上的大红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便领着三千精兵匆匆出征。彼时,君轻梧一只脚正踏在喜辇旁的杌凳上,另一只脚踩上去也不是,这一只脚收回来亦不妥。

君轻梧披着盖头,笑了笑,几分自嘲几分感叹,煦亲王果真如传言般的冷薄尖酸。她握了握在一旁搀扶的喜娘的手,冷静地吩咐:“成亲当同祭天地共拜高堂,煦亲王如今出征,这亲事自该缓期再议。”

言凤煦走得匆忙,皇族为表歉意特地让三皇子言泽亲自到君府亲迎。喜娘领了吩咐,将话传到言泽耳中的时候,他略有些错愕。遇上新郎这样一走了之,这君府的小姐的反应甚是云淡风轻了些,若是换作旁的姑娘早不知道该如何的无地自容了。

君轻梧换下霞服,躺在里屋的半榻上,有些疲倦地瞌着眼。一个俏丽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情绪激动,“那言凤煦平日里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这成亲之事岂是儿戏!”

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挽起隔门上的纱帘,长宁边走进来边愤懑地大骂,脚刚踏进里屋便看见君轻梧气定神闲地打着眠,顿时心中急火上升,“我说轻梧!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竟然还睡得着?”

紧跟进来的侍书压低声音哀求:“郡主,您莫囔囔。我家小姐今日寅时便起来梳洗了,现下正补着眠呢。”

君轻梧本只是瞌了眼,如今听到长宁和侍书的声音遂睁开眼,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厌厌一笑,“这亲都不成了,还不许我打个眠吗?”

“轻梧!君府的小姐尚未过门,迎亲礼便作罢的事,不消半日定然传得沸沸扬扬,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闲言碎语!”长宁拉了君轻梧的手,激动得微微发颤,“赶紧想个法子堵住那些人的嘴才是!”

确然,虽事出有因。但迎亲的仪仗在君府门口空辇而归,煦亲王府满堂宴客未见新人便各自散去,言凤煦这样一走了之,传出去到底不大好听。况且人言可畏,届时以讹传讹,流言蜚语到底不中听。

旁的不必说,先是君府里的几个庶出小姐必然要聒噪许多时日。君轻梧的娘亲早逝,虽然身为嫡女但庶母当家,到底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几个庶出的姊妹又明里暗里对她多有挤兑。尽管以君轻梧的脾性没让她们占到什么便宜,但成日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终归过得有些失落。

言凤煦身为皇子,身经沙场立下不计其数的赫赫战功,不过而立之年已然受封亲王的尊爵。但他性情尖酸狠厉为人冷薄无情,又闻是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在世家小姐们的眼中,言凤煦素有毫不怜香惜玉的风评,并非良人。

当初煦亲王府来提君轻梧的亲时,父亲二话不说就应承了下来。世家小姐们皆唯恐避之不及的煦亲王要娶君轻梧,父亲竟毫无说辞,看来对这个嫡女的疼爱也不过尔尔,庶母为着这事高兴了好些日子,几位庶出的姊妹更是冷嘲热讽。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莫不让她们的口沫淹了君轻梧。

“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左右的?”君轻梧单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轻拍了拍长宁拉着自己的手,“我倦极了,让我再睡会儿可好?”

长宁心头依旧忿忿,欲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君轻梧的神色的确是困了,只得不甘不愿地作罢,“也就你这样的性子还能睡得着!”

君轻梧的父亲叫李馗,在朝中担着无关紧要的职务。她娘亲生前是大靖朝的将军,君轻梧随了娘亲的姓。她娘亲死后,庶母就搬进了君府。

如今这君府上下,姓君的也不过她君轻梧一人罢了。

仲夏刚过,君轻梧院中的合欢花已经开了满树。君轻梧的娘亲喜欢合欢花,旧时君府上下种满了合欢树。庶母搬进来后,将府内的树全砍了,就只剩君轻梧院中的那几株得以幸免。

风吹来的时候,院中满是合欢花的清香。君轻梧半躺在树下,午后的日头透过合欢树的间隙洒落下来,一旁的石桌上是侍书刚沏好的雾里青。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树蝉,叫声响亮,十分聒噪。但很快,有两道更为聒噪的声音从院门外传了进来。

“哟,长姐真是闲情雅致得紧!这外头的闲言碎语都沸沸扬扬地传得满京城都是了。连我这个做妹妹的听了都感到十分羞愧难当,长姐你倒好也不见得半分的着紧!”这声“长姐”叫得阴阳怪气,李筝捏着裙边十分厌嫌地将一只脚踏进了院中。

“筝儿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想来长姐早就习惯了这些茶余饭后的笑谈,毕竟……”略年长些的李琴用香绢掩了掩面,笑道:“假清高是长姐一贯的作风。”

君轻梧不用抬头就能想象出李琴李筝两人那尖酸刻薄的嘴角,她连眼睛也没抬,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雾里青。君轻梧拿起茶杯凑近唇边轻吹了吹腾腾升起的热气,待凉了三分才浅浅地尝一口,茶的清香立时萦绕在了唇齿间。

院中没有石凳,唯一一张能坐人的摇榻此时已被君轻梧躺着,被无视在一旁的两人顿时急了眼,却也只能尴尬的干站着。

李筝冷冷一哼,“我早就听闻那煦亲王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对待姑娘家言行举止都是粗鄙至极的。这不,连成亲的日子都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摊上这样的人,也是长姐的命不好。”

李琴赶紧接了话,“只是一个在沙场混大的皇子,说到底是喊打喊杀的粗人一个,能奢望他会体贴人不成?”

两人一唱一和,相视一笑甚是得意。

君轻梧缓缓喝尽杯中的清茗,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略提高了三分声音朝着屋里问话:“长宁郡主,对皇族出言不逊当论何罪?”

一道明媚的身影从屋中出来,长宁张扬地挑了一下眉,“妄议皇族,倒也不是甚么大罪,轻则示众,重则斩首罢了。”长宁顿了顿,苦恼地说道:“但是姑娘家还未出阁便游街示众到底不大体面……我回头请示一下煦亲王爷如何处置才好。”

君轻梧轻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宽慰李琴李筝:“煦亲王爷带惯了兵,想来不拘小节,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

那两姐妹瞬间煞白了脸色,整个大靖朝谁人不知煦亲王爷冷面无情,哪里管你是姑娘家还是贵小姐,刻薄起来毫不留情面。这种话传到煦亲王爷的耳中,才是真正的没活路!

长宁看着那两人连求饶都忘了只慌不择路地逃开,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毫不在意的君轻梧正悠闲地分着茶,心平气和地说:“今年你送来的雾里青比往年的还要清冽,快来尝尝。”

“我说轻梧!如今这些人都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凌你了吗?这样吓唬吓唬而已也太便宜她们了些!”

君轻梧将一杯茶推至长宁的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喝了半口,满脸无所谓:“不过是想惹我动火,我若不上心谣传就只是谣传,但若我真为此莫须有的谣言暗自伤神,徒增了他人的笑话罢了。何至于呢?”

长宁难得没有暴跳,起身轻抱了抱君轻梧,“若非你和言凤煦有婚约,该有一个温暖如风的人来好好疼你的。”

君轻梧伸手回抱着长宁,轻拍了拍,笑着说:“我不是有你吗?”

长宁一把推开君轻梧,啐了句:“轻梧!我说正经的!”

君轻梧摸摸自己的脸,笑出了声,“难道是我的神情不够正经吗?”

侍书小心翼翼地端着芙蓉酥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长宁郡主叉着腰指着摇榻上自家的小姐口沫横飞地破口大骂。侍书微微汗颜,郡主这泼辣的性子怎的越发火爆了呢?

开得正好的合欢花下,君轻梧捧着茶浅浅笑着,些许花絮轻扬扬地飘落下来,时日静谧。

边漠战事捷报频传,言凤煦打战一向所向披靡,又有三皇子言泽带领大军支援,战事大捷在预料之中。

皇后兴致大好,在合欢树花意阑珊的时候,宫中摆宴小庆。君轻梧身为言凤煦未过门的煦亲王妃,在一众命妇贵女的宴请名册之列。

庶母刘氏极少踏足君轻梧的院子,今日晨起时破天荒的出现在她的院中,拢了一身华贵的襦裙,竟是要陪着用顿早膳。

君轻梧早膳喜清淡,厨房熬了些小米粥,她用瓷勺缓缓搅拌散热,适时听见庶母清了清嗓子,“宫宴的衣裙,可都准备妥当了?”

君轻梧尝了口清粥,静静回答:“未曾。”

刘氏故乍一惊,“再过几日就是宫宴的日子了,怎么还未准备?我看你平日里穿的太素净了,索性到千绣央赶制一件,应该也还来得及。回头我让刘管家送银两过来。”

君轻梧将晾好的一勺粥吃完,“好。”

“宫中规矩甚多,侍书那丫头片子没见过大场面,到时免不了出什么乱子。”刘氏扬着眉,有几分嚣张跋扈的意味,说出口的话倒是处处替君轻梧着想,“我看,不如让琴儿和筝儿一同陪着去,她们毕竟是世家小姐规矩礼仪要通透些,你们姊妹席间也好有个照应。”

皇后宴请命妇贵女,的确允许携带眷属。君轻梧低头看着碗里的粥,低敛下眼睑掩下眸中眼波流转。庶母一大早过来,果真是应了那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

君轻梧似笑非笑,回了句:“夫人说得极是。”

庶母这般低姿态的来和自己商讨,自然不是表象上的担心她的侍女在台面上出错。君轻梧心下已有了几分斟酌,再看见李琴李筝两人竭尽全力的装扮一番的模样,顿时心中一片了然。

皇后宴客,自有众多平日里不出闺阁半步的世家小姐,达妃命妇少不得一番攀比为家中未婚娶的公子相谋妻室。若是被看中,夫家即便不是天潢贵胄,也少不得是京城世家。

君府的马车停在了皇城的西禁门,按制宫外的马车驶到中门小姐们须下车步行至凤鸣殿。长宁郡主特地在西禁门等着君轻梧,看见尾随着她下来的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李琴和李筝时,甚是疑惑,“她们来做甚?”

君轻梧别有深意的但笑不语。

李琴望着君轻梧和长宁郡主在前头走着,于是拽住了李筝故意拉长了与她们之间的距离,压低了声音叮嘱:“一会儿就按照阿娘教的说,不要出了什么乱子。”

李筝搓了搓手,脸上势在必得的神色甚是嚣张,“阿姐,你就放心吧!”

宫宴开始前,皇后身边的姑姑亲自来请君轻梧。长宁说很久没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也一同跟去。李琴和李筝两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忙拉扯了君轻梧的衣角说要同去。

君轻梧眼中的涟漪稍纵即逝,脸色平静地询问姑姑的意思。姑姑略一思索,“既是君府小姐的庶妹,同行也是无妨的。”

进了月华宫,姑姑一路领着穿过一条蜿长的廊栈,尽头的转角是一处凉亭。皇后在亭中闭目静坐,听见一行人细微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

一众人行了礼后,姑姑附在皇后耳边低语,“长宁郡主身旁的便是君府小姐。”

皇后微微一笑,“本宫晓得。”她轻招了招手将君轻梧叫来身侧,“这模样和当年君大将军长得一般无二,本宫一眼就看出来了。”

皇后提起娘亲,君轻梧眼底漾过一丝暖意,不由得浅浅一笑,很是乖巧。皇后一想到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亲,这模样长得又像极了君大将军当年的模样,心里对这个孩子甚感疼爱。

李筝一看皇后娘娘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和君轻梧说话,并没有要理会她们两姐妹的意思,于是冒然插了话,“皇后娘娘,长姐时常想念着嫡母,总想能到嫡母长大的边漠瞧上一瞧。”

君轻梧回头看了李筝一眼,她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君轻梧略略沉思,有些不明所以,又听见李琴接了话,“正巧了煦亲王爷在边漠,长姐若是能走一趟,一来了了一桩心愿,二来对夫妻间的情义也是好的。如今战事大捷,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君轻梧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下一片通透。她原以为,她们跟着同来,不过是为了在宫宴上出出风头,原来还想着将她赶出君府,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旁听着的长宁郡主猛地转过头去瞪大了双眼,正想发作,恰被君轻梧拉住了手,轻轻一拍。

长宁将心中火气忍了忍,又因在皇后娘娘面前,不好唐突。

皇后娘娘闭了眼,像是在想着什么,再睁开眼时还是那样的和蔼可亲,她问君轻梧:“若真是如此,本宫便央皇上准许你去一趟边漠。”

君轻梧斜睨了一眼李琴,这招果真高明。此时君轻梧若不应承下来,皇后必定对她别有看法。若是应承下来,倒正中了庶母下怀。君轻梧懂事地点了点头,“谢娘娘恩准。”

长宁气得发抖,君轻梧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再闲聊几句,宫宴便开始了,席间无言。李琴和李筝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只要君轻梧答应了要去边漠,即便她这样一个弱身子骨的小姐家子能受得了边漠的恶劣环境,也总该逃不过煦亲王爷的心狠手辣。众所周知,煦亲王爷毫不怜香惜玉。

思及此,李琴李筝两人心中顿时轻快了许多,也没留意到长宁将君轻梧拉到了一旁的假山后面。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答应,那两人分明是想给你苦头吃!”长宁难得没有大吼,但言语间已有责怪。

君轻梧敛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脸色,认真地解释:“虽然遭她们算计,但是……长宁,我想娘亲了。我娘亲她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有找到。”默了默,“我想在入冬前,去看一眼也好。”

长宁一下子没了脾气,她最看不得君轻梧这样压抑着难过的样子,她总是那样的无所谓,什么都影响不了她的情绪,“去罢,去罢,边漠艰苦保重身体。但是……尤为重要的还是小心言凤煦!”

君轻梧点了点头,她这一走,君府再也没有一个君姓的人了。娘亲是大靖朝的英雄,但她哪里知道,她曾经不惜性命护着的家国,如今竟连她的一席之地都容不下她的女儿了。

大靖朝刚开国的时候,还没有如今这样的繁华昌盛。过去有君大将军带领许多的赤胆忠心的将臣用血肉拼下了天下江山,如今又有煦亲王爷虽覆能复的领兵手腕。这样的大靖朝才得以渐渐国泰民安。

但那些腐糜的纨绔子弟只晓丝竹管弦只知锦衣玉食,并不自知他们并非生活在承平盛世,而是有人用白肉血骨为大靖朝换来百年安泰。

言凤煦系了一袭沉色的披风站在城墙上远眺,忽见一道合粉色的身影在风沙中稳步前行,无可比拟的淡然。

“那是什么人?”言凤煦眯着眼问。

旁边的三皇子言泽啜了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回禀皇兄,臣弟以为那是当日被您狠心抛弃最后拒绝独自完成行亲仪式的——您未过门的亲王妃。”

月余前,宫中传信君府小姐要到边漠的消息,言泽并未知会言凤煦。此时才知悉的言凤煦抿了抿嘴角,狠狠地扫了一眼一旁得意兮兮的言泽。

言泽被言凤煦含着肃杀的眼神扫得一哆嗦,一角沉色的衣袂在眼前翻飞而过,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片刻之后,城墙底下城门大开,一骑汗马朝着那抹粉色的身影狂奔而去。

君轻梧站在边漠一里外的黄沙地里,遥遥看着远处的城门久经战乱依旧牢不可破。她回头看那漫天飞舞的黄沙,里面有她娘亲和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血骨。

君轻梧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黄沙地里,缓缓向城门走去。有言凤煦的镇守,蛮夷人消停了好些时日,眼下没有硝烟的边漠放眼望去是辽阔的大漠风光。

“小姐,边漠风沙大,您还是到马车上去罢!”侍书跟在君轻梧身后,步履维艰。

君轻梧摇摇头,边提着裙摆扬了扬上面的细沙边说:“侍书,你听见了吗?风沙吹过的时候,有娘亲的声音。”

侍书没有回答她,转身上了马车,寻思着将披风翻出来给小姐拢上。

一声急啸传来,君轻梧停下步子抬头望去,风沙有些迷眼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的人束着高冠,身上一袭沉色的披风随风扬起。那人一声急吁停在君轻梧十步开外,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

君轻梧盯着他那张被杂乱的胡渣子挡了大半的脸,好在还能看见他紧抿着的嘴角。他慢慢走近,身形高挑得那样近的距离里君轻梧要微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那人眼中神色认真,君轻梧淡然的心底没来由的一悸。

“姑娘可是君府小姐?”那人问。

君轻梧答:“是。”

那人一直紧抿着的嘴角缓缓松开,化成一抹暖暖的笑意。侍书从马车中取来的披风被那人伸手拿了去,顺势替君轻梧拢上,然后听见他在她耳边细语:“边漠风沙劲烈,仔细伤了皮肉,我接你进城。”

君轻梧愣了愣,没动。

那人也跟着一愣,忽然恍然大悟的模样,“顾着看你,忘了告诉你了。姑娘,我想我是你的夫君。”

世人由来传闻,言凤煦未及冠便已带兵平天下,带兵的手腕强硬严谨赏罚分明,军中声望极高。但言凤煦这人直来直去,平日里在京城也是这样如行军时的一丝不苟,以至于在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中树敌无数,连对待一些投怀送抱的柔弱女子也不知道温存服软些。

君轻梧看着言凤煦满脸胡渣不修边幅的模样,终于有些了然为何他的名声在京中如此不堪了。世人大多自以为有知人之明,遂不知很多时候看待事情和人用的并不是眼睛。

见君轻梧并未出声,言凤煦有些无措的挠了挠头,“好姑娘,我是个粗人,你不要默不作声的,我紧张。”

身后的侍书未曾想,传言中凶神恶煞的粗犷男子竟然说起话来还有些撒娇的意味,一个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言凤煦一个眼风扫过去,侍书吓得赶紧缩到君轻梧身后。

君轻梧也情不自禁地浅浅笑开了。

言凤煦如今三十有二,一半的年岁里金戈铁马驰骋在沙场上,索性在边漠修了一座府邸。言凤煦的府邸陈设简单舒适,无其他赘余的修葺。

君轻梧站在府前的阶级前,被正门上的牌匾吸引住了目光。年久的牌匾上,苍劲有力地写着的“将军府”三个字。一旁的言凤煦看见她望着牌匾认真思量的样子,忍不住轻声解释:“这是从前边漠的百姓替君大将军修建的府邸,君大将军为国……”言凤煦突然一顿,“我命人修葺了一番,这几年来边漠都在此处落脚。”

君轻梧略点点头,跟着言凤煦踏进府内。前院空旷齐整,南侧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孤立风中。如今已是秋末,树上零星几片细叶,荚果硕硕。

君轻梧还在兀自神思,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跑了过来,大大咧咧地朝言凤煦行了个简单的作揖礼,嗓门格外大:“王爷!君小姐是要歇在东厢还是西厢?”

“东厢放着本王的盔甲和长剑。西厢搁置太久,府内也没有什么婢女,不方便收拾。”

那少年皱着眉头,为难地大吼:“那就只剩下南厢了!没有放着王爷您的东西,我偶尔也有过去收拾,算得整齐干净了!”

言凤煦眯着眼看了看少年,“不行,南厢给她住。”言凤煦指了指君轻梧身后的侍书,吓得那丫头抖了抖。

君轻梧回过神来,问了句:“那我可以和侍书……”

“你到正厢去。”言凤煦笑了笑,眉角暖暖。

“正厢一直是王爷住着!那您要搬哪儿去?”少年努力地吼。

“谁说本王要搬了?”言凤煦拍拍少年的肩头,“阿沈,嗓门不要这样大,以后府内有姑娘了,会吓到她们的。”

阿沈捂了捂嘴,凑到侍书耳边大吼:“我嗓门很大吗?”

侍书陡地跳开了一步,欲哭无泪地揉了揉发痛的耳廓,简直震耳欲聋。

淡然如轻梧,看着眼前的阿沈也忍不住略略错愕。言凤煦对他倒是见怪不怪了,牵起君轻梧的手,再自然不过地说了句:“好姑娘,我带你去瞧瞧我们的厢房。”

君轻梧心底没来由的漏跳一拍。

正厢有内室和外室,言凤煦将里屋腾出来给君轻梧睡,侍书在外间替他整理暖榻。君轻梧走出来,敲了敲暖榻的底板,硬邦邦的清脆声。

她找到言凤煦的时候,他正坐在前院的合欢树下擦拭他的长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地笑着。

言凤煦笑的时候,眼角微敛眸中笑意浓挚,嘴角的小虎牙微露,样子看起来傻傻的,像个得了糖葫芦的孩子。君轻梧看着这样的笑,清淡的脸上也不禁有了笑意。

“王爷,我有件事情想和你斟酌斟酌。”

言凤煦笑得很暖:“什么事?”说罢,他抬头见君轻梧脸上有些迟疑,突然想到了什么,敛了敛脸色,“倘若是搬到南厢去住的事情,不用商量了,我不同意。”

“你决定的事情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君轻梧有点委屈,她心性向来寡淡,但是不知为何面对言凤煦这样的不容反驳,心里有些委屈。

言凤煦看着君轻梧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由得软了声音:“好罢,你说来听听。”

君轻梧吸了吸鼻子,缓缓说:“王爷你看,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这若是传了出去我颜面何存。王爷你说我说得可在理?”

“在理。”

君轻梧见言凤煦抿着嘴角的模样,似乎已经被她说得有几分愧疚了,于是一鼓作气的接着说:“那王爷可是同意了。”

“不同意。”

“你死脑筋!”君轻梧一急,竟骂起了人。

言凤煦放下了手中的长剑,起身走到君轻梧的跟前,替她理齐整鬓前被吹乱的碎发,“你说要和我斟酌斟酌,于是我便静静地听你说完了。你说得虽在理,但是倘若我们正经的成了亲,如今孩子都该有了。再者,你即便没了颜面,照样会成为我言凤煦的妻,有什么可怕的?另外,我们斟酌的结果是我不同意,你可还有异议?”

“……”

正厢的里屋通向外间的隔门上本来是没有珠帘的,君轻梧眼见和言凤煦商酌无果,遂要求系上珠帘,后来又有些不放心的再加了一层半薄的轻纱。

言凤煦笑得眼睛半眯,也不拆穿君轻梧多此一举的自欺欺人,只笑着安慰:“这样也好,边漠风沙大,免得惹了风寒。”

君轻梧哭丧着脸,暗自腹诽,谁要你的安慰了!

两人一来一去像极了一双咬口角的老夫妻,一旁的冬红替君轻梧暖好床榻,又默不作声地将房中收拾妥当。

冬红是阿沈找来侍候君轻梧的丫鬟,言凤煦在日常的吃穿用上一向随性,府中下人多是打杂的粗使。言泽那小子故意隐瞒君轻梧的行程,导致府内突然多了个女主人,徒乱了阵脚。

以言凤煦的性子原该活剥了那小子的皮,但脑海中突然闪现的“女主人”三个字令他心情格外愉悦,于是忙着嘱咐阿沈挑一个伶俐乖巧的丫头来给君轻梧贴身伺候,莫让她在边漠有什么不顺意的。

阿沈那大嗓门甚是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王爷!属下觉得您变了!”

彼时言凤煦正披着披风站在城墙上巡查,一旁作陪的言泽因犯了隐瞒君府小姐行程的罪未敢插话,只得拉紧身上的风氅暗自得意。

“她兴许不喜欢,是该改变一下了。”言凤煦摸了摸脸上的胡渣子,喃喃自语:“没准日后还会扎到她,那就不好了。”

看着匆匆离去的言凤煦,阿沈真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他是跟在言凤煦身边最久的统领,跟在他身边的这些年只见过他在驰骋沙场上的勇猛狂野,何曾见过他这样的——情窦初开?

言泽暗藏的得意在言凤煦离开之后,跃然脸上,他略一挑眉伸手替阿沈扶上下巴,“你没见过的还在后头。”

这些君轻梧自是不知,她将言凤煦赶到外间,才敢让冬红伺候她宽衣休憩。冬红退出去时,君轻梧还再三叮嘱要将珠帘纱帘都拉严实点。

竖日晨起,君轻梧醒来时天将将微亮,睁眼望见陌生的床榻不是自己的闺房有片刻的呆滞。她拢着锦被不敢妄动,侧耳细听外间却没有声响,许是还未醒来罢?

约莫过了片刻,天已大亮,外间传来侍书的声音,言语中带着几分不解:“怪了,小姐向来早起,怎今日这个时辰了还没醒过来?”

屋中静了静,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翻动书卷的窸窣,“方才便醒了,想来贪床,一直未作声。”

君轻梧浑身一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言凤煦何时醒来的?他竟知道她早醒了,君轻梧顿时大窘。但很快脑袋一阵恶心的眩晕盖过了窘迫,只觉头重脚轻鼻息微烧。

侍书端着梳洗的物什进来,当下细心地发现了君轻梧的不适,“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外间的言凤煦听见动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兵书,两步并作一步走了进来,径直往床榻走去。

是时,君轻梧半坐在床榻上,锦被滑落在腰侧,身上拢着的衾衣松散微乱,脸未洗头未梳。君轻梧难为情地缩回了锦被中,“你别过来,许是风寒罢了。”

言凤煦置若罔闻,坐在床边将她从层层被褥中剥出来,隔着这么厚的锦被都能听见她声音里浓重的鼻音,“胡闹,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伸手搭上她白皙的额际,“烧得脸都红了。”

言凤煦正想遣了侍书去交代阿沈请大夫,忽听见侍书乍然一惊,“这熏炉里燃的可是荔木香?小姐是万万碰不得这东西的!昨晚奴婢出去的时候分明没有燃香的……”

言凤煦站起身,冷声说了句:“照顾好你家小姐。”言罢,匆匆而去,似乎带着几分怒火。

言凤煦走后不久,阿沈提着大夫直接往正厢里冲,被从偏厅出来的言泽拦了下来:“不想被本宫的皇兄大卸八块就规矩点。”

阿沈大口喘着气,紧张地吼:“眼下可顾不得规矩了,王爷方才叫我立马去请大夫。虽未明说发生了什么事,但微臣从未见过王爷急成那般模样,想来定是十万火急之症!”

侍书听见门外阿沈的大吼大叫,遂开了门将大夫请了进去。言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复合上的房门,一手拉了阿沈去偏厅。

“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本王亲自动手?”

未进偏厅便已听见煦亲王爷毫无温度的声音,阿沈最是熟悉不过煦亲王这样邪魅中夹带着狂怒的语气。进了门,阿沈看见前两日找来的丫头冬红此时正跪在一盆炙热的碳块旁瑟瑟发抖。

冬红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哆嗦着说:“是京城……京城来的人说是君小姐对荔木香有敏症,他们交代奴婢夜间开着窗,君小姐畏寒极易感染风寒。只要在这种时候,再在君小姐的房中点上荔木香,便是灵丹妙药也定然无力回天。奴婢……奴婢知道的只有这些,请王爷从宽发落……”

言凤煦眸中怒火几乎能烧毁整座将军府,他重重一拍身旁的桌子,桌子不堪重击立刻四分五裂。他冷着声音对阿沈说道:“这盆碳给她喂下去长长脑袋!本王的亲王妃是她能动主意的吗?”

言凤煦说完拂袖而去,一旁的阿沈目瞪口呆,王爷虽然一向心狠手辣但这一次发的怒也太大了些罢?

大夫将写好的方子递给侍书,交代了一下煎熬的方法,回身看见一身盛怒的言凤煦吓得打了个冷颤。

“如何?”

大夫慌忙作揖,“回禀王爷,小姐并无大碍。好在熏香太湿未燃透,敏症并不严重。眼下只须将风寒调好,便可痊愈。”

君轻梧拢了一身雪白的风氅半躺在外间的暖榻上,言凤煦走过去将她搂入怀中,自然得像是多年的夫妻,他温声低问:“可还有何处不适?”

侍书还在房中,大夫也未曾出去,他就这样抱着自己,君轻梧倏然觉得脸烧了起来。

言凤煦立刻紧张起来,提了大夫就问:“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了不碍事吗?她的脸怎么烧了起来!”

大夫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心底叫苦连天。

君轻梧推了言凤煦一把,嗔怪:“不要为难大夫。”

言凤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亲王妃原是害羞了,当即抿了唇笑。他与君轻梧说了冬红的事,君轻梧浅浅一笑毫不在意。她对荔木香有敏症一事,除了君府的人连长宁都不知晓,况且是想在她受了风寒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染上敏症,如此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之人,除了那母女三人还会有谁?

言凤煦神色肃然,一本正经的十分担忧,“嗯,看来本王只能和你同床共枕才能放下心来了。”

“……”君轻梧浅浅笑着的嘴角一僵,哭丧着脸,煦亲王爷这毫无逻辑可寻好么?

合欢树长出第一树叶子的时候,言凤煦将阿沈留下来镇守边漠,其余人打道回京。

回京前的一天,言凤煦带着君轻梧骑马出了城。

言凤煦将君轻梧环抱在胸前,两人同乘一驹。马轻轻跑起来的时候,风扬起君轻梧肩头的长发露出雪白的脖颈。言凤煦将头搭在她的肩头,脸上的胡渣子扎得君轻梧微痒,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言凤煦抬头正想打趣几句,眼风忽然扫到君轻梧雪白的脖颈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他一声急吁汗马刹住了步子。君轻梧一愣,眼前立刻天旋地转,待定下神来,已被言凤煦抱下马。

“这是怎么回事?”言凤煦脸色肃然地摸着君轻梧脖颈上的伤疤问她。

君轻梧怔然,轻浅一笑,云淡风轻:“庶母要砍府内的合欢树的时候,我挡着不让砍留下来的。”

言凤煦没有说话。

君轻梧等了等,抬头见身旁的言凤煦眸色隐有怒色,缩了缩脖颈没底气地解释:“那时还小,莽撞了些许。”

言凤煦挑了挑眉,声音陡沉,“哪叫些许!你那是……”

君轻梧努了努嘴,眼中隐隐起了雾色:“好好说话,不许凶我。”

言凤煦一腔怒火一下子憋在了嘴里,静了静,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虽软了神色却抿着嘴角执拗的默不作声。他将马系在官道的大树旁,又走回来牵了君轻梧的手。

“去哪?”君轻梧怯怯地问。

“轻梧,你看,你娘亲在那儿。”

远处的山坡上,一株合欢树新叶正绿,树下的一座旧坟长了些新草。走近一看,墓碑上写着“君姒大将军之墓”。

“君大将军一生金戈铁马,为大靖为边漠的付出罄竹难书,边漠的百姓难过她战死沙场落个尸骨无存,在此处为大将军修了一个衣冠冢。我搬来将军府的时候,知晓大将军喜欢合欢花,便在此处栽了一株。”言凤煦将君轻梧轻轻揽入怀中。

君轻梧抬头,看了看合欢树枝头的绿叶,日头透过秋叶间的缝隙晒下来,有那么片刻的恍神,“谢谢你。”

谢谢他带她来看娘亲还是谢谢他替娘亲栽的合欢树?连君轻梧也无从得知,只是恍然间觉得,人生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孤寂了,从前有娘亲后来有长宁如今好像——有了言凤煦。

君轻梧离开京城的时候,正是秋末,那时候合欢树上还零星开着些许花儿。须臾数月,再回到京城已是浓春。合欢的树叶落了一树又生了一树。

言凤煦执意要亲自送君轻梧回君府,便命言泽带着统领们先进宫复命。彼时言凤煦一脸胡渣,连日风餐露宿,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君府时一身风尘仆仆。

李琴李筝两姐妹出府买胭脂回来,在君府门口遇上言凤煦的车驾。侍书刚将自家小姐的一些贴身衣服递给小丫鬟,回头看见两位小姐,遂行礼。

君轻梧从马车里出来看见言凤煦正在车辇旁伸手欲搀扶,她浅淡一笑将手搭进他的掌心,温厚有力。

“哟!长姐这是回来了。”李筝睨了眼牵着君轻梧的车夫,心下欣喜,立刻开口嘲讽:“男女授受不亲,长姐大庭广众之下和车夫牵牵扯扯不成体统罢?”

稍稍年长的李筝掩了唇嗔怪:“可不是,虽说长姐之前那一次算是没嫁成,但毕竟也算是嫁过一次的女人了,如此不检点,莫给君府丢人现脸。”

君轻梧冷冷看了眼,低头一手提着裙摆下马车,另一只手毫不避讳的反握着她们口中的车夫。

言凤煦将君轻梧稳妥地搀扶到平地上,转身斜眼看了那两姐妹一眼,“本王久不在京城,竟不知夫妻间亲昵的情分也算是不成体统了?你们身为庶出的小姐对嫡长姐口出不逊,又是什么体统?年纪小小净胡说些旁门左道之事!”言凤煦转头吩咐副将,“李家两位小姐目无尊卑,本王今日便替李大人调教调教!赐闻花刑,公示一日。”

李琴李筝脸色刹那死白。

所谓闻花刑,便是身子只用小块布帛遮了羞耻的部位游街示众。对于女子来说,莫不是最为残忍的极刑了。

不止一次听闻言凤煦残忍无情的传言,但数月来的相处君轻梧一直错觉言凤煦死脑筋得像个孩子,有时候很傻很执拗。但此刻,君轻梧却忽然觉得这样冷面狠绝的言凤煦有些可怕。

君轻梧回了府,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庶母刘氏来过一次,被君轻梧锁在了门外,隔着偌大的前院,在屋里还能听见庶母竭斯底里失态地哭骂声:“君轻梧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就同你死去的娘亲一样清高得很!却还不是一个心机歹毒的畜牲!你这样对待你的两个妹妹!你会不得好死的!”

君轻梧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心中烦闷。

侍书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信笺呈给君轻梧。君轻梧侧眼瞄了一眼,信笺封上写着“吾妻亲启”,落款是挥洒自如的“言凤煦”三个字。她心中越发烦闷,打发侍书随意放下便是。

君轻梧将自己闷在房中好几日,期间言凤煦来过好几次,君轻梧都让侍书搪塞过去,拒之不见。直到接了长宁的小信,信中邀她到明阳湖面一叙。君轻梧将信笺收了起来,想到自己已经回京数日尚未见上长宁一面,甚感愧疚。遂起身简简梳洗一番,携了侍书出门。

明阳湖岸旁,一个船夫眼尖地看见了君轻梧,立刻上前问道:“君小姐,郡主让小的在此处恭候。”说罢将君轻梧请上了船。

君轻梧不疑有它,直接上了船。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回身走了一步交代跟在身后的侍书:“侍书你去替我买些桂圆酥,到长宁最爱吃的那家香十里买。”

“是,奴婢这就去。”

君轻梧坐到了小船舫里,未留意船夫怪异的神态。船缓缓动了起来,君轻梧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妥,“船家,我的侍女还未回来,怎的就开船了呢?”

船夫手上划船的动作不停,小船速度飞快的远离岸边,“小姐,郡主着急见您呢!”

船上颠簸,君轻梧紧紧抓着船沿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却见船夫扔了船桨,纵身一跃跳入了水中。这时君轻梧才发现,船围上不知何时起了火。是日风大,火舌一下子就将整只船舫吞没。君轻梧不会水,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她稳了稳心神,看见老远的岸上聚满了人。

言凤煦就是这时候从人群中疾奔而来,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向她游来。隔着漫漫火光,君轻梧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原是她的英雄。可是那样远的距离,她的英雄能安好无恙地及时来到她的身边吗?

船舫终于不堪承受火势,连带着君轻梧一同坠入了水中。在失去意识前,君轻梧恍惚听见一声慌乱不已的叫喊:“轻梧!”

君轻梧醒来时,入眼的床帐有些陌生。她愣了半晌,侍书端着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发现君轻梧睁着眼,脚步一下子怔住,尔后将药放在一旁的桌上撒腿跑了出去,“王爷!我家小姐醒过来了!”

声音未落,言凤煦“哗啦”一声拨开珠帘疾步而来,坐到床边发现君轻梧果真是醒了,欣喜若狂。他将头埋在君轻梧怀里,片刻之后肩头微微耸动。君轻梧讶异,有些心疼地抱着他的头轻轻拍着安慰。

一旁的侍书解释:“小姐你落了水之后足足昏迷了半月,我们都要急死了!”侍书心细,想着小姐将将醒来,赶紧请了大夫过来号一下脉才好。

侍书走后,君轻梧捧起言凤煦的头,细细打量他。脸上的胡渣子比之前长了许多,眼珠深陷血丝密布,整个人消瘦了不知多少。君轻梧心疼得说不出话。

倒是言凤煦哑着声音有些委屈,“以后不准不理我。”

君轻梧明白他说的是自己闷在君府的那些时日,不由失了笑:“我哪里是不理你,我只是有些事情没想通。”

“想不通也不能将我晾在一旁还躲着不肯见我,再重大的事情你也合该同我商量商量,在边漠时你也是事事都与我商量的!”

“好。”君轻梧用手覆上言凤煦的眼,“好好睡一觉。”眼底的疲惫那样不堪,是有多久没合眼了?

君轻梧被迫在床上又躺了两日,终是偷偷下了床。再躺下去,她就要发霉了。言凤煦竟然将自己安顿在了亲王府,君轻梧额前冷汗一冒,这样强势的事的确是他做出来的。

长宁几乎天天来陪君轻梧,从前她总大呼小叫地说君轻梧要嫁给言凤煦简直是将一生都毁了,如今却老囔囔着:“轻梧!你今生非得言凤煦不嫁!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言凤煦都急疯了!”

君轻梧笑而不答,话锋忽而一转,“君府……如何了。”

当日李琴李筝两人受完闻花刑,偌大的羞辱感让她们起了杀心。君轻梧收到那封长宁的小信便是她们伪造的信笺。言凤煦怎么处置她们的,君轻梧没有问,以言凤煦的手段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她只有些关心,君府怎样了,她娘亲的府邸她放心不下。

“你放心,君府未受牵连。”

君轻梧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她看了看窗外,晴空万里,暖阳无边。突然来了兴致,唤来侍书替自己梳了个行云簪,又换了一身淡色的衣裙。

亲王府中栽了许多的合欢树,都不高,树根处培的土还是新的,看样子是新移植过来的。府中有一处湖,湖岸的石路修得齐整,君轻梧和长宁信步闲谈。

言凤煦刚回了府,往君轻梧房中赶,却见他的姑娘穿了一身迤地的衣裙走在湖边,鬓前散落了一缕碎发任由它微微扬起,她闲庭信步,偶尔莞尔一笑。山明水秀,但他的姑娘更为潋滟。

君轻梧也看见了言凤煦,但她一望却呆住了。言凤煦剃了胡须,脸上干净利落,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星目,一身沉色的朝服甚是合身。和言凤煦相处甚久,向来觉得他不修边幅还有些五大三粗,竟没发现他收拾起来原是这般的俊朗。

长宁哇哇怪叫:“这还是煦亲王爷言凤煦么?”

言凤煦眼风凛冽,狠狠扫了长宁一眼。长宁往君轻梧身后缩了缩。君轻梧回了神,“王爷,不准吓人。”

言凤煦抿了抿嘴角,看着君轻梧说:“我没有。我只是看了她一眼。”

君轻梧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爷您不知道您的眼神能吓死人么?

亲王府的合欢树开花的时候,君轻梧已在府内住了将近小半年。夏末的日头已不会毒辣,她在树下瞌目养神,落了一身的花絮。

言凤煦忍不住低头,在她眉间温柔地落下一吻。他正欲站直身子,却被她双手环住了脖子,低头看她却仍闭着双眼。她微微扬起下巴,摸索着找到他的双唇轻轻贴了过来,他眼底温度骤热。

“咳咳……”三步开外的言泽终于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以表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君轻梧睁开眼,耳根子立刻红透了。

言凤煦头也不回,抛出一句,“你给本王立刻消失,不管用什么法子。”

后来一日,君轻梧收拾箱匝,发现从前那封言凤煦写给自己的信笺竟从未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摊开信笺:

吾妻轻梧,数日未见,为夫心中甚念。看今春意正浓桃花灼灼,为夫去昨央人占卜,巧月一十五日,宜家宜室。夫人愿与为夫一同终老否?

君轻梧提笔沾墨,写下娟丽隽秀的四个字:妾身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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