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抚琴师。
不同于以琴音让人沉沦美梦,不再苏醒的梦魇师,抚琴师主要以琴音唤起回忆,在雇主的回忆中感应他们失散的亲人,朋友亦或是敌人的踪迹。
我一度觉得这个职业很多余,只要你细心,任何人都不会凭空消失,都会留下痕迹。但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让人说不准,我的师父曾经这样形容这个职业,存在自有道理。
我唏嘘,师父哎,可我们连肉包子都买不起。
师父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没出息。
终于,有一天师父不见了,我以琴音上穷碧落,下达黄泉,也寻不到师父一丝踪迹,我才明白抚琴师的重要,可始终医人难自医。
在师父走后的一千八百零七个日子里,我在合虚台抚琴,是师父曾赠我的一把长琴,据说是远古时代火神祝融使用栖凤木所化,又名太子长琴,它的声音节节悲哀,沧桑,每一根弦的颤动,都能引起共鸣,激起情感的涟漪,穿越岁月,与思念同行,故是抚琴师最好的武器。
这时有一位白衣男子携带一名黑衣女子前来见我。
我指尖拨动一跟弦,说道,冥河,好久不见。
冥河面容冷峻,拒人千里,五官如却雕刻般俊郎,他递给我一块玉佩,我要找到她。
我拿起玉佩,仔细观摩,流畅的纹路,细腻的质地,晶莹剔透,有一对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在底端有个小小的芷字,这是巫蛊国的大公主,同时也是冥河的徒弟沅芷的玉佩,我不解。
冥河解释道,她好像凭空消失了,我寻了她一年,竟毫无踪迹,阿音,小芷她……是不是还在怪我,所以故意躲我。
冥河和我相识以来,一直瞧不起我的职业,也不会唤我阿音,大约真的是绝望透顶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帮你,但是价钱不能少。
冥河看了我一眼,唤来身旁的黑色斗笠包裹的姑娘,给了我一千两。
我轻轻抚起长琴,一阵悠扬的声音四下散开升起,冥河渐渐进入了梦境。
(1)
“师父,师父,这是什么呀,看着好奇怪。”一个约莫八岁的小姑娘问身边的男子,这位小姑娘正是沅芷,男子是冥河。
我已经进入了冥河的回忆,回到了九年前。
沅芷在巫蛊国的地位并不高,即使身份是大公主。
当初皇后生下她的时候,她是脚先出来,皇上认为是不详的征兆,于是很厌恶她。宫廷的人都势力,皇上冷落,下人们照顾的也不用心,沅芷小的时候经常饿肚子,身边也没有什么仆人照顾,只有一个好心的嬷嬷,给她送些馒头,素菜什么的,以至于沅芷十岁的时候,却只有八岁的样子。
而冥河是巫蛊国的祭司,他有超凡的天赋,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蛊虫,研究了很多新的巫蛊之术,在整个国家地位很高,所以当他向皇上要求收沅芷为徒的时候,皇上没有思考,就答应了。
冥河回忆的这天正是沅芷第一次到祤河宫的样子,沅芷因为长期贫食,瘦小的可怕,但是一双清亮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让人心生怜惜。
冥河回道,这是我新培育的蛊,叫生死蛊,但是这只蛊还未成型,所以我放身边以便我日夜照顾他。
“那师父,我可以跟着你学蛊术对吗。”沅芷小心翼翼的问。
“嗯。”冥河的目光变得柔和。
我心里不由得鄙视了一下,真是道貌岸然的禽兽,这是准备童养媳呢。
巫蛊国只有地位尊崇的人才能学巫蛊之术,沅芷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她心里知道,她要好好学习,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改变父亲的看法,才能不遭受下人的冷嘲热讽,才能有公主的尊严,才能得到师父的青睐。
冥河的教育方法很严格,沅芷每天子时入睡,辰时起床,每天都要不停的看蛊书,研究蛊虫,但是沅芷在巫蛊之事上,似乎没有什么天份,直到十五岁,依旧没有培养出自己的蛊虫。
沅芷很伤心,明明冥河曾经说过勤能补拙,可我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呀。有一天她在湖边悄悄地哭,为什么我这笨,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连个蛊虫都养不出来。冥河看到了,他摸了摸她的头说,傻姑娘,以后做饭给我吃好了。
沅芷在这五年里,蛊术没增进,但偶然开掘的厨艺天赋却得到了很大发展,日日精进,似乎所有的食物到她手里,都有了鲜活的生命,都能展示出自己最好的味道,让人唇齿留香。
沅芷点点头,那,以后就每日给师父做菜好了。后来,下人们看到沅芷整日待在厨房,不思蛊术,便给冥河汇报了这个情况,冥河笑了笑,说,随她去吧。
我了然,沅芷此时已经对冥河情根深种,她已十五岁,因在祤河宫养的好,皮肤吹弹可破,身姿也变得婀娜,盈盈可握的腰肢,芊芊素手,眼睛依旧清亮,让人放下防备。
只是冥河怎么想呢。
(2)
沅芷生下的第三年,皇后又诞下一枚女婴,名叫沅兰,沅兰出生的时候,晚霞布满天空,皇宫的屋顶还有几只喜鹊歌唱,皇上以为吉兆,便十分宠爱这个小姑娘。沅兰十一岁的时候已经精通各种蛊虫的用途,并且研究出属于自己的母子蛊。
在沅兰十二岁的生日宴会上,皇上问她有什么愿望,沅兰甜甜的撒着娇,说要拜冥河为师,学习蛊术。冥河见沅兰极有天份,便答应了。
沅芷站在一旁怔怔的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十五岁的姑娘,没有自己的生日宴会,没有亲父母的疼爱,连单单属于她的师父也被抢去了,她还没有骄傲的蛊术天赋,我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冥河能够回头望一眼,就能看出来身边这个陪他五年的姑娘伤心了。
只可惜,他没有回头。
冥河渐渐不再督促沅芷练蛊了,他在大把时间里都陪着沅兰。
沅芷不喜说话,很沉闷。但沅兰从小受到万千宠爱,性格开朗,脾气说声极好也不为过,而且,沅兰完全遗传了皇后的美貌,双眉弯弯似柳叶,嘴巴红润,笑起来似乎能让整个世界开花,从她来了以后,整个祤河宫都会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下人们都很喜欢她。
沅芷越来越沉默了,只有每天给冥河做饭的时候会有点生气,她会精心挑选食材,每天变着花样的做美味的饭菜。因为他说喜欢,于是,她就每天做给他吃。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沅芷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冥河了,平时都是下人们给冥河送的饭菜,而有一天,沅芷想自己去送,她进门以后,听到冥河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沅兰一直在笑。
我好像从来没有和师傅这么轻松的相处过,沅芷想着,对冥河说,师父,吃饭了。
冥河抬头,看到了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她最近好像瘦了,以后你不必再做饭给我吃了。
沅芷很惊讶,师父,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吗?
冥河说,现在,我不喜欢了。
沅芷还想说什么,沅兰在一边插道,师父不想吃姐姐做的饭啦,那以后我给师父做,好不好?
冥河不可质疑的对着她点了点头。
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里又出现了那熟悉的笑声,师父呀,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看不,我亲手做的哦。
沅芷不由自主的回头,冥河在笑,轻轻浅浅,可确实嘴角上扬,他似乎从未对自己笑过,最亲近的一次只是摸了摸头。
沅芷离开了,我看到她满脸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青石板路上,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暖,一点一点离析崩溃。
师父已经好几个月没和我说话了,现在也不让我做饭了,那我该做什么?沅芷呢喃。
(3)
时光飞速流逝,直到三年后。
在这三年里,沅芷很多次站在暗处偷看冥河和沅兰,他们一起研究蛊虫,一起吃饭,一起游玩,然后悄然离去,她成为了祤河宫可有可无的存在,似乎从出生就这样,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
后来,沅芷便消失了。冥河没有去找她,以为她会回来,但是一年过去了,却杳无音信。
冥河问我,现在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我并不作答,只说,你知道她喜欢你吗。
冥河点点头,我知道,她从十岁的时候跟着我走,一直低着头,似乎去哪里都与她无关。后来,她会捏着我的衣角,眼神迷茫,问我,师父,这本书我看不懂啊。我心里很无奈,她真的对蛊术一窍不通,可是做饭却很好吃,有次生辰,她第一次下厨给我庆生,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好吃吗。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吃。是真的好吃,她在这上面很有天赋,我便让她去做喜欢做的事情。
她会日日做饭给我吃,即使我不让她在下厨,我知道,我还是在吃她做的东西,她喜欢我,我不是傻子,我知道。
那你喜欢她吗。
我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于是哂笑,我已经知道她在哪里,抚琴师从不失败。
我拨弄一个琴弦,冥河的脑海里便呈现出事情的经过。
沅芷正在收拾行囊,选择离开,皇宫回不得了,祤河宫也没有容身之地,师父也不需要她陪伴了,她好像只有消失。
可这时,从未和她说过几句话的沅兰踏进了这件房子,姐姐你要走啊。
沅芷没吭声。
沅兰也不在意,你嫉妒我得到父亲母亲的宠爱,而你却什么都没有,连疼爱你在一起的师父都被我抢去了,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沅芷还是没有理睬她。
沅兰继续说道,你想和师傅永远在一起吗。
沅芷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问道,怎么讲。
沅兰哈哈大笑,似乎含着一种自嘲,她说,师父手里有种生死蛊,所谓生死蛊,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师父培育了八年,却无所得,他只是不愿。生死蛊必须让女子为药引,女体阴柔,更容易激发蛊虫的残暴性。但此女子必须心性坚定,忍受万虫噬心之痛,同时还要进入万毒窟与与各种毒物残杀,激发生死蛊的求生欲望,让它发育成熟,成为蛊王,这位女子以后非人非虫,不死不灭。
沅芷说,这个和能与师父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沅兰继续说道,近几年,巫蛊国内忧外患,冥河是我国的大祭司,他需要这个强大的蛊虫去震慑外敌,父亲已经老啦,不能再征战了,可是冥河不一样,他有抱负,他想强大,这只蛊就是师父最好的武器,你说能不能和师傅永远在一起?
沅芷默然,沅兰也不勉强,说,你考虑考虑吧,三日之后月圆之夜,为练蛊最佳时机。
(4)
冥河沉吟半响,她这么傻,真的去当蛊王了吗。
我说,你继续向下看吧。
那天夜里,沅芷敲开了冥河的房门,
滚!别烦我!
她还未说话,屋里传来冥河暴躁的声音。然后,她就这样站在冥河的院子里,待了一个晚上,一直哭,好像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好。
第二天,她找到了沅兰,似乎意料之中。
沅兰带她进入了一个密室,密室里正中央有一个盒子,她刚来祤河宫的时候见过,里面是生死蛊。沅兰打开,说,你要服下它,让它在你身体里生根,但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后面是万毒窟,你要与之搏斗,生存下来,才能使它依靠你的身体成为蛊王。
沅芷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沅兰轻蔑一笑,说了句,傻子。
傻不傻不由你评判。沅芷冷冷的回道。她的整个脸色开始变得苍白,额头上密密麻麻的一层冷汗,她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肚子开始翻江倒海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席卷而来,她一度以为自己会疼死过去。
她还是坚持着走到万毒窟,跳了下去,无数的毒物向她铺天盖地的涌来,她拿着刀不听的挥砍,有一些甚至爬到她的身体里,成为生死蛊最好的养分,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可她不能死,她要变成蛊王。
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沅芷消灭了大部分都毒物,剩下的不敢靠近,她拿着刀一遍又一遍的在墙壁上刻着冥河的名字,有些甚至刻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胳膊上,可是她已经没有了感觉,嘴里不停说着,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冥河,冥河……
她的身体开始长出鳞片,脸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牙齿变得尖锐,视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她感觉到沅兰来过一次,说道,不愧是我的好姐姐,然后离开了。
不一会儿,她带着冥河过来了,冥河似乎依旧烦躁,沅兰,你不该这样夺取她人的性命。
沅兰娇笑道,师父,这个她自愿的呀,我没有强迫她,我会好好补偿她的亲人的,你别生气了,好不?
冥河站在那里,看着沅芷,可惜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他似乎很满意。
我没有让师父失望,我挺过来了,能为师父做一件事了。沅芷看着阳光下站立的师父,和旁边亭亭玉立的妹妹,又想道,沅兰十五了呀,是该成婚了。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师父成婚的样子了。这样想着,沅芷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成为了一只完美的蛊王。
(5)
沅芷带着冥河击退了强敌,给他带来了无上的尊容,这时冥河才发现,身边早已没有那个会做饭的姑娘了。
冥河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身边的黑衣姑娘,抬起手想去摸一摸,可是终究还是放下了。
我收起了琴,想必你已经知道她的去处了,我也该走了。
冥河似乎在自言自语,你怎么这么傻,我从来都没有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我早就喜欢你了。
你还记得吗,在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的,那时候你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不甚在意宫里人的目光,即使没有父母的疼爱,你也是经常笑的。
有一年冬天,我随父亲进宫,不小心摔碎了皇上最喜欢的瓷器,皇上虽然不责怪我,可是父亲一脚把我踢在墙角,我额头撞在了墙上,流血了,他说,逆子,还不快滚。
我忍着疼痛,站在雪地里,等着父亲出来。
可是等了好久,宫人们却告知我,父亲早已经离去。
我一个人茫然地走在偌大的皇宫里,不知道出路。这时候遇到了你,你很瘦小,拿着一个热腾腾的馒头,你抬头看到了我,大约我太狼狈了,浑身是雪,嘴巴乌青,额头上是凝固的血迹,你把馒头递给了我,说,哥哥你吃。
我真的又冷又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你转身离开,随后给我带来了一碗热水,那是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即使你后来给我做过很多饭,却不如当初给我的馒头好吃。
你给我说了很多话,说宫里善良的人,即使你不受宠爱,但还是有几个嬷嬷对你很好,这个馒头和热水就是她们给的。你说,无论什么事,都相信父母是爱你的。
我才明白,如果不是父亲的一脚,我们家族可能遭到皇上的冷落,一家性命不保。
你说你叫沅芷,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芷,名字很好听,所以你一直觉得你还是被人疼爱的。
只是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凉了你的心罢了,你再也不笑了,觉得自己没有归处。
冥河说着说着,不吭声了,我望了他一眼,他牵起身边姑娘的手,也许已经不能说是手了,眼里都是泪水,说,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