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这不是小说,事情发生在八十多年之前,殃及了不少人的命运......1909年,刘海粟从常州到上海,经人介绍进入周湘创办的布景画传习所,学生有四十多人。那时的校长和教师仅周湘一人,刘海粟学了几个月就被除名了。周湘早先觉察刘的行为不轨,几度想把刘「革出教门」,却碍于介绍人的情面。因此,他一面单独地严厉批评他经常迟到、早退、旷课,甚至彻夜不归的不良行为,一面经常在课堂上表扬他的作品,藉此教育刘改正缺点。但是,刘却把老师苦口婆心的批评转为仇恨,表面上说要认真改过,暗地里却记恨在心。不仅这样,刘在生活上依然我行我素,一直发展到在外逛堂子,在校内调戏周湘家宅内的一名丫头。正好被周湘撞见,这时周湘才不得不把介绍人找来,由他把刘带回。
从1908年至1918年整整十年,周湘在上海相继创办了四所美术学校,即布景画传习所、中西图画函授学堂、上海油画院、中华美术专门学校。恰巧就在此间,1912年刘海粟等人也开始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即上海美专)。周湘低头办学,却未认识到搞学术也要有后盾。而刘又恰精於此道。为了打击周湘,他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是买通文化税务稽查的某些人,说周湘办的学堂没有注册,未经批准,蔑视当局私自办学。殊不知,刘海粟就是从这个所谓没有注册的不规范的学堂里出来的。这第一招已经使周湘感到大有来头、力不从心,好下容易找了一些朋友帮忙,送礼、陪罪之后才算勉强搪塞过去。周湘魂魄未定,刘海粟又接着使出第二招,怂恿税务稽查的官老爷找上学校,强行封门,说周湘办学偷税漏税。天晓得,在当时,哪个学校是交税的,不管是陈嘉庚还是武训,这种吃粉笔灰的清水衙门,赔钱还来不及。此时,正常的教学已无法进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税务衙门的一帮人在校园守着,他们翻箱倒柜。周湘与夫人孙静安则整天奔波于上海官场,为办学叩头作揖。幸好孙静安与衙门的一些官太太有些交往,好不容易打通了关节,终于使被封的学校重新上课了。但好景不常,刘海粟又使出了第三招,即法院传票,传校长周湘出庭,诉状学校办学下规范,有伤风化,有藏污纳垢之处,这是指上绘画课时,为了节约开支,孙静安与孙姝只好上身穿黑色丝绸肚兜,下身穿白色薄丝绸长裤在讲台上出任模特一事。此时,周湘夫人凭她女性的直觉,明确感到这是刘海粟在从中作梗,后来果然在法院开庭中有多次见到刘的身影。
刘的第二步招数还有暗的,即不择手段地利用他在上海滩认识的不少「名士」以及流氓。唆使流氓把学校学生赶出校门,威胁学生不准上课,并把学校的门窗、桌椅、讲台、石膏像等全部砸烂,周湘也被当场打成重伤,肋骨骨折。周湘,1870年出生于上海,曾在日本办过画展,后在英、法由同事介绍在大使馆充任秘书两年。后来,周湘又在伦敦、巴黎相继办过画展。在巴黎一所艺术大学学习西洋画时,与一法国女同学朱丽相恋结婚并有一女,岳父在法国外交部门工作,岳母在巴黎一所大学任教。周湘在1907年回国时没有携夫人朱丽与女儿周莉,因为当年国内局势动荡,此时朱丽的母亲身体又不好,所以未能一同来沪。孙静安后来成为周的妻子,他俩原是师生关系,又系远房亲戚,与周湘年龄相距二十一岁,孙因仰慕周湘的才华,力排双方家长之众议,毅然嫁给了周湘。
孙静安自幼生长在知府门第,喜爱琴棋书画,且又才貌双全,十五岁时已亭亭玉立,在当时青浦、嘉定一带可算是千里挑一的倾城佳丽。周湘娶了她之后,她一方面坚持学习西洋画,一方面已经成了周湘所创办的美术院校当然的总务,协助周湘管理学校。可以这么说,周湘几乎全部的事务性工作都交给了孙静安。此时孙还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在她身边有一丫鬟名孙姝,比她小四岁,从小在孙家长大,她俩情同姐妹。孙姝的父亲原在民间戏班拉胡琴卖艺,后来也到周家当差。也因此孙静安与孙姝都拉得一手好胡琴,弹一手好琵琶。她俩还在孙姝父亲的调教下,唱会了不少民歌。刘海粟在布景画传习所读书时,调戏的周家丫鬟就是当时的孙姝。后来,周湘办学资金困难,孙静安和孙姝开始上典当押金饰,在有钱人家做家庭教师,去医院当护士,甚至与孙姝在今南京路静安寺一带的几家酒楼乔装打扮去卖唱。而此时刘海粟对孙静安主仆则觊觎已久,平时藉工作上的关系和探望老师之名,时行走动。他开始从丫鬟孙姝入手,在公共场合利用一切机会接近她。当时刘的身份地位均与布景画传习所读书时判若两人了。他时常出入於高档酒楼舞厅,花钱更加阔绰。孙姝经不住刘的花言巧语及金钱的诱惑,最终失身于他。对此,她却极力瞒着孙静安,因为这是刘千叮万嘱的,说千万不能让师母知道。就连她父亲也被蒙在鼓里。孙姝利用主人派她外出的机会频频与刘幽会。孙静安那时还毫不怀疑,因为她深知孙姝父女对周家的忠心,但随着孙姝的两次堕胎,人渐瘦,红润的脸逐渐转青变黄,孙静安问及是否哪里不舒服,她还强作笑脸说,没啥呀,我很好嘛。仍然守口如瓶,照常与孙静安一起主持繁忙的日常事务。
有一天,孙姝在讲台上做模特时,忽然晕倒了,学生们争着去抬她、背她,把她送到医院。在医生的检查和孙静安的再三逼问下,孙姝才哭着讲了真话。孙静安马上去见刘海粟,这时刘故作镇静,一句一声师母,答应等孙姝身体恢复后一定明媒正娶,拜堂成亲,并要师母当月老。此事终算平息了。时隔半年后的一天,此时已近年关,孙姝对孙静安讲,她要到苏州去看望祖母,因祖母重病。孙姝父亲已在数日前去了苏州,这样孙姝一早就走了,周湘在一星期前也已去绍兴老家。周湘祖籍绍兴,因多年没与本家族兄弟们相聚,这次老家专程来人邀请他与夫人同往浙江过年,怎奈这里一大摊子,终得有人看守,为此孙静安只能一人留了下来。像这样一人清静地过年,还真从未有过,劳累了一天的孙静安晚饭后把大门、二门、房门都一一关上,早早睡觉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孙姝的出走,是刘精心策划的,他把孙姝带到一家旅馆,然后从孙姝的身上偷走了钥匙……孙静安醒来,发疯似地揪打刘,骂他畜生不如,扬言要立即告发他,但刘此时紧紧地拉住孙说,他深深爱着师母已经多年了,一片真情苍天可表。孙静安狠狠地连续打着他的耳光说,那么你糟蹋孙姝又是为什么?他像捣蒜似地向孙静安叩头,连连说:「上苍明白,上苍明白,我只是为了您才……师母,假使张扬出去,恩师、师母脸上都过不去,我不好做人是小事。」分明是在威胁。当孙静安再次连连打他时,他说无论如何饶他这一回,并一连在地板上叩头对天发誓,对师母的爱完全出自真心。孙静安一顿揪打刘海粟,在稍稍平静之后,感到如此事张扬出去双方的长辈都会把怨恨集中于她一人身上,更为重要的是周湘与她都将在上海无立锥之地,周湘的绘画事业也就彻底完了。最后她对刘讲,你滚吧,事情到此为止,我再也不要见你。
这时孙姝又有身孕了,医生说,孙姝再不能流产,就是正常生产也有可能引起大出血,孙静安知道孙姝是无辜的,为了不干扰周湘的事业,她瞒着周湘在外为孙姝父女借了两间房子,安顿下来。孙姝的难产,不幸被妇产科医生言中,孩子和大人都没能幸免于难,孙姝父亲在去医院往返的路上因焦虑造成车祸,等孙静安赶到医院,孙姝父亲已经咽气了。孙静安一边忙碌着为孙姝家祖孙三人料理丧事,一边应付学校出现的频频官司,她已心力交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忽一日,刘海粟让他的亲信交给孙静安一封信,大意是,法院方面我已疏通关节,让恩师有个体面的结局,具体事项今天下午四时在功德林见面。见面后,刘一面极力辩解自己无意与恩师、师母过不去,这是某某某的意思,现已说服了他们,让双方都有个台阶,一面又厚颜无耻地谈自那夜之后,如何思念师母……当孙静安正色责问他今晚究竟要谈些什么事时,刘又假装吞吞吐吐地说,我为改善师母的处境不辞辛苦,望师母在这里能赏光用餐,这样什么事都可以解决。在刘的信誓旦旦和再三的劝饮下,那晚孙只喝了一点红葡萄酒,谁知刘已做好手脚,不久她只感到坐上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而去,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在外滩附近的一家大旅社,孙静安醒来时,刘海粟依然如第一次占有她时那样,下跪对天发誓,说自己怎样怎样爱着她,不得已才用这办法把她请来,官司的事全包在他身上,一定不让周湘下不了台……后来的情景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述。刘海粟对周湘的巧妙伎俩,足以证明年轻的他的流氓行径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此后,孙静安也怀孕了。周湘在此之前因病动过手术,由于那时医疗水平的关系,周已丧失生育能力。孙静安怀孕数月之后,不得不来到现青浦朱家角一远方亲戚家,生下了孩子。周湘夫妇回到家乡黄渡后,周已精神崩溃,病情发作时就把自己的很多佳作,点火焚烧,还经常自言自语,狂笑怒骂。多亏孙静安悉心照料,病情时好时坏,但因刺激太深,加上被流氓毒打后,内伤无法痊愈,于1933年阴历六月初三日含冤而去。这时刘先后几次派人前来寻找孙静安,要她与孩子一同回去,说什么事都好解决,说他刘某决不会亏待她等等。抗战爆发后,孙静安带着一家,背井离乡逃难至青浦朱家角一带。为了保存周湘的字画,宁愿为富家做帮佣,艰度着磨难的生活。
后来,徐悲鸿伯伯1952年三次前来(第三次他派人派车来接孙静安)探望,几经找寻,才在两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屋里见到憔悴饥黄、年已六旬的师母。此时笔者也在一旁。孙静安声泪俱下地向自己的学生痛诉了往事,徐悲鸿一直沉着脸,一边点着头,他对师母说:「知道,我已全知道。」1956年,在苦难中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我要到哈尔滨学习去了,祖孙俩一连谈了三个晚上,三十多年前先辈们的往事历历在目。此前,祖母与徐悲鸿伯伯曾谈起过此番事,但那时我年纪还小,好些事蒙朦胧胧、似懂非懂,临别时祖母叮嘱我,千万不要忘记祖辈的这场灾难。从此,祖孙天各一方。由于我的不幸,在反右之中倒下,祖母始终因我而不能摆脱饥饿贫困(因那时我被关进了劳改营),终因贫病交加,于1965年与世长辞了。1966年,我从万里边疆被押解回沪,监督劳动,后来又因种种罪名被判在狱中整整度过了十一个春秋。1966年,我一被押解回沪,便请了假,来到祖母孙静安的墓前,才想起了老人家临别时的重托。当时我被严密监视着,我不顾一切地摆脱了他们的视线,跑到复兴中路刘海粟的住所。可是当我看到他在离复兴公园不远处也被人看着打扫马路的时候,一股伤感情绪油然而生,人生为什么会这样,你害我,我害你?你要我死,弱者三世而不服,一个曾经凶猛的恶者怎会也在历史的阴差阳错中,刹那变成了弱者,也尝到了阶下囚的滋味。此刻,我边看着他的神情边想,人也许在这个时候最能自醒的。我忙上前招呼正在低头扫地的他:「刘伯伯,我是周湘的孙子,祖母孙静安(我惟恐他认为我是假冒或讹诈,因此祖父母的名字都说了)要我来正告你,希望你能对过去的事认个错,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后面的话,其实并不是祖母的本意。
刘以迷惑的眼神看着我,「她还活着?」「死了,她几乎是饿死的。我也已成右派,您不必怕,我只是希望你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好好想想。」我看着他那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一双无神而疲惫的眼睛,好像在沉思往事。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喃喃地说:“是啊,人生真是一场梦……”正在此时,几个气势汹汹的人扑过来,恶狠狠地指着我,大声问:“你是什么人?你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想问个路……”“他在同你讲什么?” “没讲什么呀。他在问……”“是啊,我在问这老汉建国中路怎么走。”刘海粟此时也点了点头。我想此地不能久留,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右派和反动分子串联,旧帐未清新帐更难理清,三十六计走为上......也许有读者会问,后来此人又显赫一时,你可要当心,不,我现在什么都不怕,连对簿公堂的辩护词也已准备好了,反正我已一无所有,来去赤条条无牵挂。有人问,你要怎样?我不想怎么样,只想完成先辈的嘱托,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还他们一段应有的历史。在刘海粟百岁寿辰前夜,我赶往衡山宾馆看过他们夫妇之后,才更加确信自己原来的判断是比较正确的。十年浩劫本应是他良心发现的最佳时机,而现在,由于所谓「大师」的包袱背得太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影响他一生并有可能将其所谓荣誉毁于一旦的「蠢事」的,因此,我的去,以及我的信虽然会令他有些心跳,但他不管怎样也得咬紧牙关挺过去。事实果然是这样。为此,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全盘的因果公诸于世,以求世人的公断。
(周传 一九九四年於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