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Afra忽然不清楚自己身在怎样的时间里。

漫天的黄沙将天地搅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混沌；游走在身侧的热意化作粘腻的麻痹感，狡猾地缠上她的身体，像是沉重的石砣，将本就短促的呼吸拽入深渊。在这样颠倒混乱的凝滞中，温热的液滴溅上她那蒙着灰土与硝烟的脸庞，接着滑落，破开一道刺目的裂痕，如流过干旱土地的细流，微痒。Afra下意识抹了把脸，却只抹下满手模糊不清的脏色。

她静了静，在这生死无常的战场上。

冲天的叫喊声里，她一个人的沉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Afra仰头，望着苍白的日轮。它不甘地鼓动着，像是被薄膜裹住的濒死的胎儿。它根本不管用，Afra心想，这不是下雨了吗——然而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如此，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一阵落在脸上的潮湿。

一切仍在进行。战争如巨大的齿轮，牵动着杀戮与死亡，朝瘴气缭绕的泥沼滚落而去。此刻喷到身上的每一滴鲜血，将来都会化作把灵魂拖入更深的地狱的森然骨指。所以Afra厌倦了。你们爱打打吧，她这么想道。

就在这一刻，所有声息敛去，另一种不可能出现的动静敲打着Afra的感官。她看到一只鸽子，圣洁的鸽子，如神明的启示般降临，扑打不止的白色翅膀在她眼底刻下缭乱的光影。紧接着哧的一声轻响，像炸药的引索被点燃，巨大的气流以Afra为中心爆出，扫荡出一块平整的圆地。

冲在前方的Charlotte和Alston诧异地回身，却发现Afra无力地跪在那儿，身边浮着一圈演算中的咒文。

“天啊！”Charlotte不顾一切地冲向Afra，Alston也顾不得什么战略大局，硬是杀出了一条回路，和Charlotte一起赶到Afra身边。演算中的Afra对外界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空洞地睁着眼，手心攥着地上的沙子不放。

“怎么回事？”Alston不停地清理周遭的敌人。Charlotte蹲下身检查Afra的状况，却一无所获：“不知道……天啊！Afra，Afra你能听见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个突然在半空中打开的魔法阵，这是Afra的演算阶段性结束的印证。然而她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见那魔法阵的中央又陷下来一个圆，蔓延的线条和符文将其育为新的魔法阵。眨眼之间，单个魔法阵已经衍生出了繁复的体系。

“再这么演算下去她就玩完了！”Alston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句话。Charlotte当然也知道这个事实，但她就是无法中止Afra的演算。焦急无措间，接连打开的魔法阵已经构成了一个环，将Charlotte和Afra圈在其中。

“Charlotte！”Alston大喊。然而他什么都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Charlotte抱住意识全无的Afra，紧接着这个惊天的魔法发动了——时间瞬间静止，世界陷入凝固与寂静，只有各个魔法阵发出的秒针跳动的滴答声。这意味着演算还在进行。

Charlotte的表情定格在魔法发动的前一刻。她紧闭双眼，涌出的泪花尚未来得及坠下，就这样可怜地沾在眼睫上。

纷扰的滴答声忽地全然消失，时间再度流动，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强烈的光芒从Afra的身体爆发，地面惶惶撼动，震碎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以至于他们只能呆愣着注视这堪称神迹的魔法直冲苍穹，接着化作遮蔽一切的光流，裹挟着强压席卷呼啸而来。这是足以驱逐撒旦的魔法，只听惨烈的嘶啸声四起，凭依在契约者们身上的恶魔被生生地抽离，最后在灿目的白光中变作齑粉消弥于无。

随着恶魔被逐，光芒消逝，回归普通人类身份的契约者们纷纷失去意识。不知道以身体为代价换取力量的他们，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总之这一切再与Afra无关——此刻她倒在Charlotte的臂弯中，如被抛弃的人偶，毫无神采的双眼半睁着，里面除了颜色什么都不剩。

Charlotte疼得几乎昏迷——被卷入这场魔法的她双腿严重受伤，但她依旧咬牙保持清醒，不停地呼唤Afra的名字，想把她从这骇人的状态中唤醒。

Afra没有醒来。

Alston茫然地立在原地，耳边是Charlotte泣血的哭喊。他环顾四周，数不清的己方魔法师同他一样站立着，数不清的敌方契约者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以这样可笑又粗暴的方式。

更多的人从大后方赶来。Truda、Lynn、Elaine，她们围着Charlotte与Afra，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直到Charlotte累得再也发不出声音，Alston过来解开她死死抱住Afra的手，将她抱回后方去治疗。

这回是真的下雨了。雨水冲刷着Afra的脸，将她脸上的污迹晕染开来。Lynn蹲下身，抬手擦去了那些脏渍。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下雨了，不能让Afra淋雨”，敲醒了沉默的三人。她们把Afra背了回去，嘴里还叨叨地念着：

“走了，Afra，我们回家。”

Afra没能回成家。在他们还留在后方休整的时候，一队皇家禁军从王都急急赶来，给Afra带上枷锁，将她带走了。原因是王都认为Afra也是契约者之一，那场魔法之后她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就是最好的证明。刚经历完战争的众人根本无法与皇家禁军对抗，Afra就这么被强行抓走了。几日后他们只等回一纸判决书，上面写着Afra将在王都广场被处以断头之刑，Alston等人则被要求必须前去观刑。

他们咬着牙接受结果。如果说还有什么方法能把Afra救出来的话，这次处刑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处刑那天王都广场上挤满了人。王族、贵族、平民，熙熙攘攘地拥成一团。罪人的脖颈上架着枷锁，被行刑人用锁链牵着出场——不知他们耍了什么手段，竟使Afra可以行动了。

Afra半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身上一件简单的素白长袍，眼帘半垂，看上去竟如王女一般高贵。没有意识的她像被丝线缠缚的傀儡，赤着足一步步麻木地走向断头台。

Truda捂着嘴不让自己嚎啕出声；Alston的剑已暗中出鞘，准备劫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响彻环宇的啸声铺天盖地而来，众人心惊胆战地循声抬头，只见一头黑龙盘踞在塔楼之上，展开双翼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是谁给你们的勇气，让你们胆敢对我的买家出手！”黑龙在长啸过后化作青年模样的人形，扇动黑色的巨翼悬停在断头台上方。

所有人都在仰视他的身影，除了只剩躯壳的Afra。

“……看啊！”不知是哪个吓破胆的不知死活地打破了寂静的平衡，“这是撒旦之子啊！那女的肯定是契约者没错了！快点杀了她，这恶魔也会跟着死的！”

愠怒的青年眯起锐利的竖瞳，正想抬手将那个聒噪的人射个对穿，天空再次滚起异动：号角声如帷幕般从四面八方降下，阴沉的天空染上瑰丽的霞色，奇异的芳香中，十二主神缓缓降临。

“切。”撒旦之子不甘地低骂一声。神明这时才注意到他似的，缓缓转过眼瞳盯着这个身份显赫的恶魔。接着神明抬手，对着恶魔轻轻一个弹指，冷声道：“退下。”

神明说话时，清越的语音就似天地合击发出的巨响，力压千钧，回音深远，让人不知声音何来何去。撒旦之子在这声清喝下也招架不住，烟消云散了。一颗金色的原核从恶魔消散的身体中滚出，那是Afra与恶魔交易时付出的灵魂。

神明拾起那颗璀璨如明星的原核，将它轻轻推入Afra的前额。神明还为她斩断锁链，除去木枷。重获灵魂的Afra眨了眨眼，转身望着审判台下的人群。

台下的人们早已被神压震慑得屏声静气不敢言语，只有她的战友与挚友盯着她默默流泪。

她朝他们微笑，这笑颜一如多年前她在皇家学院、在极北的海边小镇、在深夜的小酒馆里所展露的那般柔软。

“是什么事让十二位主神不辞劳苦降临人间？仅仅是为了取一只恶魔的性命吗？”Afra抬头朗声问道。

“你的魔法已经超出了人的能力范围，按照世界之理，我们将把你纳入世界树的上界，给予你神位。”

“如果我拒绝呢？”Afra依旧温和地笑着。

“那只能把那里的人类，以及你的导师，还有轮椅上那位女性的兄长等人，全部抹去。”神明指向Alston一行人。

Afra的笑容渐渐隐去：“……为什么？”

“只要把他们的存在尽数抹去，这场魔法就不会发生。因为没有他们，你不可能走上今日这条道路。”

“……”Afra一言不发。神明说的是事实，这些人在她成长的道路上给予了莫大的支持与帮助，没有他们，也许Afra早就死去，或者至今仍在流浪逃亡，绝不会成为王国战争的指挥官。

“获得神位之后，你可以许下一份愿景，世界之理会为你实现。这是世界之树的仁慈与恩惠。”主神双眼微阖，说话间清风徐拂，雨露摇坠。

“……”Afra转过身，背对台下的人群，“我知道了。”

“Afra！……”Charlotte等人情不自禁呼喊出声，却如鲠在喉，再说不出更多话语。

主神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一圈光环随之在Afra头上展开。光环投下圣洁的光芒，将她的身体笼罩其中。气流将她的白袍鼓吹起来，下摆翻飞如白鸟。

“从此之后，你的存在将被移至更高的领域，不生不死，直至世人的信仰消亡。”主神轻声道，“现在，向世界之树许下你的愿景吧。”

光环将Afra的身体提至空中。她俯瞰众人，带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地：

“我要与我交易的那只恶魔，撒旦之子，在我眼前复活。”

人群一片哗然，主神沉默不语。片刻过后，黑色的颗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Afra的眼前凝成一个带着双翼的人形。与此同时，Afra头上的光环骤然扩大，缓缓下落至她的脖颈处。

“尽管这愿望过于庞大，世界之理仍然为你实现了。然而复生毕竟有违天理，即便是神也无法逾越。你将付出未知的代价。”主神的语气辩不出态度与情感，他们是绝对理想化的存在，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所限的各种预设。

“我知道。我愿意接受。”Afra的笑透出一股无畏的倔强。

当恶魔重新睁开双眼，首先看见的便是如此耀眼的Afra。

“你……”

撒旦之子还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浮在Afra肩上的光环便瞬间收紧，死死地勒住她的颈项。Afra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却竭力忍着，不做任何挣扎。

“Afra！”Alston骑上扫帚便朝空中的那道身影冲去，然而终是晚了一步。Afra颓然地往后倒下，身体破碎成星辰的碎片，纷纷扬扬洒落而下。

恶魔大吼着伸长了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主神低头闭眼，号角声再度奏起，霞色灿烂地燃烧起来。十二主神的身影渐渐融入艳光，消失不见。

静立的人群中哀声一片；他们与恶魔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