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那个皮坎肩也带上吧,遇到下雪天可以罩在里面,挡挡寒风。”秋菊一边给丈夫收拾衣箱,一边细心地嘱咐着。秋菊约么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蓝布碎花长衣,紧裹着一副好看的身材,透过双层夹袄,凸显着少妇那份特有的风韵,让人不禁浮想翩翩。
院子中央,一盏马灯发出淡黄色的光,挂在小推车的车把上,在初冬的寒风中“忽闪忽闪”地跳动着。
二小叔,堂大伯家的二小子,正在忙活着往小推车上装东西。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子虽然不高,看上去倒也敦实。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透露着机灵懂事。
东厢房的烛光,一直亮了一个晚上。一串蜡痕顺着烛台流到了桌边,又滴落在青砖地上。看得出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动过那个蜡台,任由滴滴的烛泪,随意地滑落。瑞琪手里握着一册翻旧了的《通鉴》,不时地渡步沉思。这是进京赶考做策论文章的必修书籍,所以一直陪伴在瑞琪左右。闲暇的时候,总爱随手翻上几页。秋菊起身拨弄两下炭火,然后又回到床头静静地坐着。临近冬月,院子里的凉风,不时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秋菊回过身去,给两个熟睡的孩子掖掖被子。淡淡的烛光里,秋菊的眼圈是红的,却没有泪水掉下来。一张瘦削的脸庞,有些棱角,透着几分坚毅。
二小叔陪着丈夫一直在曲阜文圣书院读书,只有每年的春节,才得以探家一次。秋菊的家境在当地还算殷实,公公也就丈夫这么一个独子,不用为钱粮发愁。但毕竟是一个六口之家,平素里还是要她精打细算。何况丈夫在外读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两个孩子尚且年幼,还有年事已高的公公婆婆需要服侍。操持偌大的一个家,不论是柴米油盐,还是缝补浆洗,说来也不是一件信手拈来的轻快事。
“我这一趟出去,差不多要夏初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瑞琪低着头,一脸的愧疚,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愈发的小了。是呀!瑞琪知道,这些年来,他亏欠媳妇的太多太多。从十九岁中秀才,三十一岁中举人,到今年进京参加会试,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年头。大儿子已经到私塾念书四年,小儿子还在蹒跚学步,家庭的担子全压在了秋菊一个人身上。
“你就放心好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再说了,你什么时候操过心来着?”秋菊在丈夫面前有些撒娇,似有似无的娇嗔中,凝结着对丈夫深深的爱意。
“嗯嗯。”瑞琪不住地点着头,一丝红润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颊。他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拢着媳妇的肩头,似乎感到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秋菊轻轻地推开了他:“天不早了,你也赶紧收拾吧,二弟也差不多快过来了。还有两样东西要等二弟过来,你们俩一起看着放好,路上可不敢有半点闪失!”秋菊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从床头的柜子里搬出来一样看似好沉的东西。
瑞琪剪了一下烛花,拨了一下捻芯,房间里明亮了不少。一个精美小匣子,已经放在案几上。瑞琪清楚的记得,那是媳妇的陪嫁,从娘家带过来平日里存放细软的。也许谁都想不到,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和眷恋,能驱使一个女子,舍得把自己最心爱的首饰腾出来,用于存放丈夫进京的盘缠。两个大银锭分别是三十两的,放在了两头,中间塞了许多零碎银子。
“给你们放上的零碎银子,足够你兄弟俩上京的路费了。到了京城,先把一个三十两的兑换了,应付京城的食宿。考试以后,剩下的三十两也就够回家的了。”秋菊做事确实是细心、妥帖。穷家富路,是爷爷当年嘱咐她的,心里一直记着呢。
“嗯嗯。”瑞琪答应着。秋菊轻轻地抬起手,把发髻上的一根银簪取了下来。放在手里看了一会,用绸布包好,轻轻地放在了匣子中间。就在她盖上了匣子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她那双凝脂般的小手被一双有力大手从身后紧紧的握住了,不能动弹分毫。似乎两双手在同一时间,恒定了同样的温度,然后汇成了一股暖流,把两颗心紧紧的连在了一起。
瑞琪能听到秋菊眼泪滴落案几上的“吧嗒”声:“进京是件高兴的事,你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这会轮到秋菊嗯嗯了。
秋菊抽出手来,抹了一下眼泪,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大酒坛子。圆形的红绸子罩住了坛子口,结实的红线绳在缠扎了几道后,打出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菱形的红纸,贴在当面,黑色的隶书“乾隆御酒”呈十字状排列,匀称秀雅。
“带上这两坛酒吧,你们到京城的时候,应该还是正好赶上冷日子。客栈里要是不暖和,你哥俩就喝点暖暖身子。这酒是我昨天专门去邻家酒铺定制的陈年老酒,大红的封贴也是图个吉利。”
秋菊没有抬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娇羞,两只手在不停地抚摸着那两个蝴蝶结。不用去猜,那么精美的绳结,定然是不会出自酒家。当是一双灵巧的手,用心和眷恋编织而成的。瑞琪明白,有一句话,秋菊独独没有说出来:这次赴京,即使考取了功名,也不能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她要瑞琪知道,每当看见银簪和酒的时候,就要想到远在故乡的亲人,在每时每刻,盼他们平平安安。
一切收拾停当,临近出门,秋菊又特意嘱咐瑞琪:“一定记着爹昨天嘱咐你的,到京城安排妥当之后,一定去西单看看三叔。爹说三叔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近来怎么样了。”
瑞琪笑着回应:“怎么会忘了呢?那名号响当当的绸缎庄我岂能不去拜访?你就放心好了!”
二
崇文门位于紫禁城的东南,是京城九门之一。看上去重檐碧瓦,高大恢宏。瑞琪抵达崇文大街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上旬,天上仍然飘着雪花。一排排客栈整齐的矗立在路边,门前的大红灯笼,在雪的世界里格外显眼。在崇文税务衙门的对面,瑞琪选了临近护城河一处相对僻静的客栈。
“瑞聪啊,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瑞琪呼唤着正在门口停车的堂弟。
“大哥,听你的!”瑞聪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稚气。
唤来店家存放了行头,两个人租了一间二楼的临街客房。客栈收拾得还算干净,一张大床蛮够两个人住的。墙壁上题写着一首卓明卿《登崇文楼》诗:“城头初夜净氛埃,海岱分明望眼开。紫气半空时入座,秋声万里此登台。”字体遒劲,笔力不凡,应该是某一位参加会试的举子题写的。
瑞琪打开一扇窗户向外望去,傍晚的街道依然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人们穿着得体,面带笑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这些人口音中,你很容易分辨得出,他们都是来自不同的州县。
不远处的护城河,业已封冻,不见了夏日的碧波如洗,画舫清幽。河的两岸,花草不再,岸柳未萌,完全是一种冬天的味道。
一座高大的石碑,镌刻了董喧《夏日出文明门》的诗作:“文明城外柳荫荫,百啭黄鹏送好音。行过御沟回望处,凤凰楼阁五云深。”所有的这些景致,静静地淹没在大都的暮色里,更增添了几分浓郁的京城文化。
瑞琪不由得想起了在曲阜读书的那些日子,那种人文,和京师又是何等的相似啊!毕竟是京城的大考之年,直隶督府把崇文大街粉饰得像过年一样,又格外添色不少。
“瑞聪啊!下去吃饭了!”瑞琪开窗的功夫,瑞聪却不知已跑去了哪里。毕竟是个孩子嘛!瑞琪笑笑。是啊!不用说瑞聪了,自己也不是头一次进京吗?就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
“大哥,喊我么?”瑞聪在院子外面飞快的回答着。
“快去拿酒,咱兄弟俩得好好地喝上一壶!”
瑞聪小心地抱着老酒坛子,跟在大哥后面。下得楼来,找了个靠近账房的位子,哥俩坐了下来。
“一个京酱肉丝,一个辣炒大肠,外加两个酒杯。”
“好来!”跑堂的满口答应着。不大一会儿,菜就上齐了。
“客官,是来会考的吧?”
“嗯嗯!”瑞琪应承着。
“客官,单点菜,不用酒吗?这里有上好的牛栏山呢!”
“谢了,小堂哥,自己带着呢!顺便打听一下,这里距顺天府贡院多远啊?”
“大哥,我都打听好了,前面不远了呢?比咱来的早的那些赶考的,都已经去造过册了呢!”没等小堂哥开口,瑞聪抢先说道。
“那我们选这家客栈就对了,更要好好地喝上一壶了!”
“是的呢!”瑞聪这孩子说话就是合意中听,所以瑞琪出门就一直喜欢带着这个小堂弟。
瑞聪已经把酒摆在桌子上,瑞琪用心的瞅着,却不忍心去打开那个蝴蝶结。他仿佛看到了远在老家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正在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呢!
看到这么精致的一个酒坛,有两个身材高大、生意人打扮的人从临近的桌子边走了过来。
“听客官的口音是山东人吧?”其中一个年龄稍大,有些谢顶的人问道。
“是啊,是啊,两位是?”
“噢,那真是巧了!我们是山东济南府的,在京城做丝绸生意。今天柜上不忙,我和南会长到这里造访一位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喝喝酒,叙叙旧。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老乡。”谢顶的生意人看上去有些兴奋,夹带介绍了同行的另一位客人。
同来的那位客人看起来有些发福,微笑着向瑞琪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赶考的书生。
“我来介绍一下,我姓许,字志远。这位是我们济南商会会长,南云天老板。”看的出来,这个谢顶的生意人很是热情。瑞琪也同时看到,他在介绍另一位客人时,脸上升起的一种自然的崇敬感。
瑞琪立刻站了起来,拱手道:“实在是荣幸啊!能在京城结识两位济南府的兄长!我姓谭,字瑞琪,名永荃。叫我瑞琪好了。”瑞琪很会说话,一下子就拉近了三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们更是荣幸呢,瑞琪老弟,能在京城有缘结识前来会考的小老乡。”许老板接着瑞琪的话,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哪天考中了,可别不认识我们。指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到你的州县做生意,还仰仗您的关照呢!”瑞琪笑了笑,权当是做了回答。
“用皇上年号酿酒,还是头一次听说!”南会长端详着如此好看的一个大酒坛子。
“是啊,是啊!”许老板在一边附和着。
“两位兄长说得是!按理说,皇上的年号的确是不可以随便用的。但我们这酒,确实是有些来历的!”瑞琪明显感到瑞聪的一种跃跃欲试,便赶紧接过了南会长的话茬。你想啊,这是京畿重地,藏龙卧虎,瑞聪毕竟年少,初生牛犊,竟完全没有把这些当成一回事。其实,瑞琪也不想伤着弟弟的好兴致。再则,自己继续说下去,弟弟必然有急着抢话的可能,在这帮老京城面前有失体面。于是,就把赶紧这个象野史一样的记载,让给了自己的小弟。
“瑞聪,给诸位老板讲讲咱老家‘乾隆御酒’的来历吧!”
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瑞聪前出一步,抱双拳超过头顶,卖弄道:
“当年乾隆爷微服私访,视察水患,来到我们山东莱州府。一行人行至虞河一带,遇到暴雨阻隔,滞留河边,不能行进。冻馁交加之时,幸遇昌邑渔夫满世隆,背其渡河,并邀至家中赠以食物,乾隆爷才得以安归。为感满世隆救驾之恩,乾隆爷回朝之后,即招其进京觐见。赐其御酒的同时,并附赠一宫廷酿酒秘方。嘱满世隆归家按方酿造,以养家糊口。自此之后,‘乾隆御酒’便逐渐闻名大半个山东。”
众人瞪大了眼睛:“真的吗?”瑞琪哈哈一笑,拱拱手:“各位客官,此事年代并不算久远,在我们那里也是家喻户晓的民间佳话,我们权且当作先帝爷体察民情的一段传奇吧!”
“那赶紧打开尝尝啊!”许老板为人直爽,有些等不及了。
“先不急着尝,列位客官先闻它一闻如何?”瑞琪又故意卖了个关子。待他轻轻的掀开封坛的红绸子,又有几个好事的把头凑了过来。只觉得一阵酒香透过泥封,迅速地弥散开来,不一会就充满了整个大厅。瑞琪补充道:
“传说归于传说,不过这酒啊,确实是窖香浓郁,绵甜甘冽,尾净余长。列为客官,我说的对吧?”
“那是!那是!”众人赶忙捧场,不住地点头。
一坛老酒,在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之后,渐渐见底。众人也在一片叫好声中,酩酊而归。
南会长和许老板没有喝的太多,围坐下来和瑞琪说话。
“这酒实在是不错!我虽然酒量不行,但酒的品质我还是能分辨清楚的。”南会长第一个开口赞许。“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能够再品尝到老弟的’乾隆御酒’啊!”
这话听起来,不免让人顿生感慨。是啊!看起来好似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既包含了对家乡、对酒的一种肯定和赞美,更是深藏着一种萍水相逢、知音难觅的眷念与不舍。
“不要紧啊,两位兄长。这也容易。我三叔也是在京城做丝绸生意的,可以让托运丝绸的车子从我家里捎来便是。”
南会长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对这个初次认识的书生的默认和赞许。
“那感情好,这样在京城也能经常喝到家乡的酒了!”许掌柜跟了一句。
眼看天色不早,瑞琪和南会长、许掌柜相互留了联系地址,便各自散去。
三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进了五月。
“瑞聪啊,咱们会试、殿试都已经考过了,看来,是要等三年以后的下一次会考了。你看看,京城你也转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启程回家了?”初一这天一大早,远处的天际刚刚发白,瑞琪就和瑞聪商议回家的事情。
“行啊,大哥!”一般来说,瑞琪说出来的事情,瑞聪总是答应着,几乎不做争辩。
“说来赶巧,你嫂子来信说邻村做绸缎生意的王掌柜最近要回趟老家,咱们可以搭他的车回去。路上不但是个照应,你也轻快了许多。”
“那感情好了!小推车不用装行头,可不轻快嘛!”看得出来,瑞聪是打心眼里高兴。
那这样,明天咱们就再去看看三叔,看看老人家还有什么嘱咐的。做晚辈的,瑞琪从来都不会失礼。也许那种“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儒家文化传承,已经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内心。
再次见到三叔的时候,老人家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确实是苍老了许多。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精气神也完全不像以前的样子。见到两个侄子,不觉得老泪纵横,声音有些颤抖。
“瑞琪啊,咱家的铺面可能要破产了,都是三叔用人不当啊!”三叔的话语中,几乎都是后悔和自责。
“到底怎么了吗?三叔。”瑞琪小心的问道。
“我那个该死的账房和三姨太前天卷走了一千多匹的绸子款。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天我去所有的银号,就都不给兑换的票号的银子了。这样下去,绸缎庄也只有关门的份了!”说到这里,三叔又是泪流满面。
瑞琪也知道三叔为人有些刻薄,但还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
记得在家的时候,母亲就多次嘱咐自己:“瑞琪啊,做人可不要学你三叔的不厚道。这不,娶了三个老婆,只生了三个闺女,也没落下个男嗣。指不定哪一天,也会让别人坑着。”
难道三叔真的被母亲的话言中了?瑞琪心里这样想,但口里总不能说出来,何况是三叔有难的时候。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除非有个保人,给咱顶着这一千多匹绸子款,咱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噢!”瑞琪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暮色中的前门大街上,一座二层灰色的小楼,古色古香。门庭匾额之上“全聚德”三个烫金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发光。三叔挽着南会长的手先行进门,瑞琪和瑞聪一前一后在后面跟着,瑞聪手上提着的是另外的一坛“乾隆御酒”。大红色的封贴随着两个人的行走,在全聚德的厅堂间,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晃来晃去,有些晕眼。也可能是端午的缘故,店里显得有些冷清。毕竟是京城大店,没有半点的喧嚣。几个就餐的客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小饼卷着烤鸭慢慢地品尝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微笑着颔颔首,就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完全不同于那种市井酒肆的喧哗。
四个人在二楼的临窗选了座位,点了一只烤鸭,一盘九转大肠,一盘鱼香肉丝,外加一碟蚕豆。三叔和南会长坐着,瑞琪、瑞聪在旁边站着伺候。
上菜的空隙,三叔满脸的歉意:“南会长啊,多亏了你这次出手相救,要不然,老朽连个栖身的住处都没有了!”三叔说着,又掉下了几滴眼泪。
“都是过去的事了,要感谢也不必感谢我,就感谢瑞琪和他的‘乾隆御酒’吧!要是没有那坛老酒的缘分,我们还真的不相识呢,想帮忙都帮不上!”南会长笑着把话说得很是轻巧。
“那是,那是!”三叔赶忙回应。
“瑞琪啊,会考也考了,殿试也试了,看来又要回去等上三年。不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没有啊?”听起来,三叔的态度今天是格外的好。
“临时也没有什么打算,三叔。”瑞琪说道。
“瑞琪啊,你没有看出你三叔的意思吗?”南会长插话了。
“你三叔想把你留在京城呢!”南会长打开了窗户。
“当然,考取功名对你来说,是一个最好的前程。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嘛!三叔虽说眼拙,但你这次来京,三叔实在是觉得你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子!”三叔接着南会长的话说道。
见瑞琪依旧没有做声,南会长便又开口了。
“瑞琪啊,”南会长这次看起来有些吞吐。
“我说句话吧,从我在崇文门见你兄弟俩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兄弟俩都是做生意好料子。当然我也不反对你去考取功名。”南会长话锋一转。
“人啊,不管做什么,不都是光耀门庭,养家糊口嘛!我今天这样说,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可惜了你兄弟俩这两块做生意的好料子。”瑞琪仍然是低头不语。
“你父亲当年也不是靠做生意挣下的这份家业嘛!”三叔还是有些执意。
“这样吧,三叔,我回去和父亲商议一下,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能让我留下来帮三叔打理铺面。”瑞琪的态度第一次出现了松动。
三叔和南会长会意地相视一笑。
送走了三叔和南会长,瑞琪渡步窗前,隔着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斜对面那座高大的箭楼。暗灰色的轮廓,瓷蓝色的琉璃瓦,像一个上了岁数的护卫,默默守护着天子脚下的紫禁城。正北的方向,巍峨的天安门城楼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如横出天外,金碧辉煌。瑞琪又记起殿试的场景和道光皇帝清瘦的脸庞,不由得叹了口气。也许人生都是不可预料的。瑞琪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瑞琪回到座位上,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这么难以决断过。人走在十字路口,任何的错误决定,就会断送大好的前程。他轻轻地抚摸着剩下的那半坛装满秋菊惦念的老酒,一种惆怅涌上心头,不觉得眼圈有些红润了起来。
“想嫂子了吧?”
“还是瑞聪懂事,不怎么会叫瑞聪呢?”瑞琪点点头。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想不想嫂子的事,而是决定他一生的道路该怎么走。
“三叔和南会长说的你都听到了,三叔也正是个难时候。咱们暂且回去,听听父亲的意见,再做打算。”瑞聪也看得出来,大哥做人忠厚的一面,得到了三叔和南会长的肯定和赏识。他想,也许大哥会带着自己,去开辟人生的另一条路。
“剩下的这个半坛子酒咱们也不喝了,还是给你嫂子带回去吧,她还没来过京城呢。她给咱装上的家乡老酒,陪着咱们在京城转了这么一大圈,我们临走时给她捎半坛回去,她一定不会想得到!你想啊,当她看到半坛带着浓浓京城味道的家乡酒的时候,指不定会多高兴呢!”说到这里,一种不易察觉的笑容,又悄悄地爬上了瑞琪的脸。瑞琪将酒坛重新封好,吩咐瑞聪:“结账去吧!”
四
六月初六,正是瑞琪回家的第二天。昨天夜里,瑞琪和老父亲谈了半宿,父亲原则上同意瑞琪去京城帮着三叔打理生意。因为父亲清楚,那个铺面还有自家的近一半股份。假如出现经营不善,整个家庭也就是去了支撑。
临近午时,秋菊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的时候,瑞琪也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了剩下的半坛老酒,并将四个酒盅斟的满满。
“怎么会有酒带回来,不是嘱咐你们哥俩喝了的吗?”
“秋菊啊,这半坛老酒,陪伴了我和瑞聪半年之久。我知道,当初你让我们带上它,并不只是为防风御寒祛,更多的是给两个远行之人一个家的念想。今天,它终于完成使命,带着新的运气回家来了。爹,娘,秋菊,为了我们家即将开启的一个新的未来,干了这一杯吧!”瑞琪说这话的同时,秋菊的眼泪又一次的掉了下来。秋菊明白,这半坛“乾隆御酒”所经历的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京城路上的来来回回,所融入的不仅仅是一种京城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种夫妻间的恩爱情深,一片对家乡故土的殷殷情怀和瑞琪一生命运的大转折!功名也好,生意也罢,虽然对瑞琪来说,是他一生的祈盼。然而,再大的成就,也代替不了一个和睦的家庭,在一个人的困顿迷茫中,那个温暖的港湾。
秋菊端着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颤抖,她已经理解,这世界上比酒更香更浓郁的东西又是什么。在公婆面前,她二话没说,把这杯寄托着款款深情的美酒一饮而尽。秋菊平日里从不喝酒,这一大杯酒下去,接着就有些不胜酒力,脸色绯红,看起来更加妩媚。美妙恍惚的幻境中,似乎领略到了不久的那个将来,在瑞琪的庇护下,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五
西单,是明清以来京城生意最兴隆的商业宝地。在林林总总的绸缎庄当中,“泰瑞祥”实际上也只能算是中等规模。当瑞琪在柜上又一次见到三叔的时候,三叔握着瑞琪的手久久不敢放下。他是绝对没有想到,瑞琪会来的这么快。
“瑞琪啊,三叔觉得精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能来京帮衬三叔,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啊!从今往后啊,你就是咱“泰瑞祥”的少掌柜,咱家的铺面可就得指望你了!”看得出来,三叔邀他进京辅佐打理生意,也是出自一片真心。
瑞琪也不负众望,跟着三叔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出货、入库、核算的各个细微处,都一一装在心里,并不时地陪同三叔去拜访那些有名望的商界前辈。也就是半年多的光景,整个铺面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有了明显的起色。不但弥补了那一千多匹绸子款的亏空,还盈余不少。那块“泰瑞祥”的匾额下,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瑞琪啊,这次你回来捎给我们的这家乡酒啊,我回去招待了几回客人,都赞不绝口呢!说来也总不能白喝你捎来的‘乾隆御酒’啊,是不?既然你来京做了生意,家乡又有这么好的酒,为什么不在京城开个酒庄呢?这本来就是一桩好买卖嘛!你说对不对?”南会长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看得出,他不愧是一个生意上的老江湖。“京城咱山东人这么多,还愁打不开销路?”
看来,南会长已经是胸有成竹。
其实,瑞琪也看到了商机,只是资金不是十分宽裕。南会长很是老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你三叔,我和许老板咱们四个人共同出资,你占一个最大股份。”所有的一切,南会长都预料到了,瑞琪自然是满脸的高兴,不住地点头。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酒庄的章程和股份就由你来起草和分配。你家那个老弟负责酒的供应,最好也让那个酒铺入股,五个股份,谁都不亏。”生意人的精明,又一次让瑞琪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他不得不佩服南会长做事的百密无疏。
“地点嘛,我已经替你选好了。我的朋友常四爷的茶馆旁,还有三间临街门店,我看你就去租了。再物色一个能干的掌柜的给你打理,京城就有你自己的买卖了!”
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对于一个忠实厚道人来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幸运真的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也就是在那个短暂的一瞬间,瑞琪似乎看到了那幌写着斗大“乾隆御酒”的酒旗,在崇文大街上迎风摇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酒庄里里外外的忙碌着……
六
翌年开春,瑞琪一踏进家门,就闻到了阵阵的酒香。秋菊和瑞聪接到瑞琪的来信,早已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一条案几靠在在堂屋的墙面,案几的中央端放的正是那坛瑞琪从京城给秋菊捎回来的半坛老酒。四个“乾隆御酒”的黑字,依然清新。两个精致的蜡台,摆放在两旁。案几后面的墙壁上,端端正正悬挂着文财神的画像,透露着如意、吉祥和祝福。秋菊抿着嘴,站在一旁。瑞琪呆呆的望着这半坛老酒,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半坛老酒,此刻间似乎变成了一种图腾,一种文化,一种象征,在悠悠的岁月里,寄托着一代人对家乡那种深深地眷念。
七
通往京城的大道上,秋菊一家向西而去。在瑞聪的频频挥手间,一驾驾满载“乾隆御酒”的马车,把阵阵酒香洒落在故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