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是我的好朋友,现在已经断了他的消息。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很多村子里的小孩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同学。村风淳朴,每个小孩子都幻想着一招半式独门绝技,并且一定会保证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我钟爱于扫荡腿,尤其是在秋天的时候,用腿扫起落叶的场景,和大风吹过一样壮观,所以起名‘秋风扫荡腿’。班里的其他男孩子也都有各自的绝技,但绝大多数都是指向性技能,一拳一脚的互相敲打,我认为他们的绝技一点都不酷,但我的同桌除外。他喜欢先大喝一声,然后扎一个标准的马步,左右手分别向前划半个圈,然后竖起来胳膊,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绝技,但他是我在班上唯一一个可以打的有来有往的男生了,其他人我压根打不过,因为其他人总是会等我扫荡腿扫累了之后偷袭,没有武德。同桌经年穿着一件皮衣,哪怕天气已经很热的时候,也不肯脱下来,皮衣确实有用,有效地帮他抵消了别人的攻击,就算别人下手很重,他也只是闷哼一声,一动也不动。而我则穿着亲戚家穿旧了的都市潮流喇叭裤,我的扫荡腿让喇叭裤更不堪重负,裤子上常常会带着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刮开的洞,在二十世纪初,这无疑是时尚时尚最时尚。由于绝技上的半斤八两,以及各自都身着奇装异服,我和同桌在众人口中被归纳成了好朋友。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村小学没有四年级,我们要转到其他学校去了,临分别前,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知道我的绝技叫什么吗?”我有点懵,犹豫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崆峒派的不动如山,只要站好,谁打都不会觉得疼。,并且一动不动是王八,还能活得更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大笑了几声,“你这个招数在咱们班,也就倒数第一了,只能挨打。”他神情暗淡了许多,没来由的说了句:“我妈之前经常会没来由的打人,现在她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等她回来,让她不用出去打人了,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我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心里只想着快问问我这个绝技的来由,可等到天黑了,他被他爷爷叫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们也只是沉默着告别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向家人问起了同桌妈妈的事情,家人一脸的讳莫如深,“他妈妈在他上学前就犯病跑了,一个疯媳妇,在家犯病的时候,就经常打砸东西,谁知道现在去哪里了。”我扒了几口饭到嘴里,剩下的我端给了家里的大黄狗,说着:“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兄弟两个竟也不是太孤独。”我们都见过傻了的人,家里有远房亲戚在孩童时发烧没有及时治,导致人脑子有些问题,整天围着村子到处走,人也不做什么恶,整天嘻嘻哈哈,总跟大人们讨烟抽,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村里大人都叫他二傻子。后来翻书时,我看到滕王阁序里有句话:“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其他的句子都懵懵懂懂,唯独这一句,让我顿时想到了围着村子打转的那个人,明明身在故乡,也像他乡之客。我想写出这首序的人,应该小时候也大病过一场。年少时的孤独,最深也最不自知。

再次碰面,已经是初中了,早先在镇上中学读书时,他爷爷担任着学校里的会计,常年穿一件皮衣,人沉默少言,帮着捎过一次生活费,我打听过他的消息,说是还在读书,但成绩不太好。见面时,几个小学同学聚在一起,窝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打牌聊天,约好谁输了就要挨上赢家两拳,玩的是截黑五,拿到黑桃5的玩家是卧底,和红片5是伙伴,然后与其他人是对头,四个人刚好,一般都会两两一队。牌打的很开心,大家都脸上洋溢着笑容,也没有人真的会用力计较那两拳的得失,可谁知道无论怎么换阵营,他跟我一样输多赢少,等到最后一起清算输赢结果时,他摆起了招牌的动作,不动如山。我看到他笑的很开心。

自此之后,凡是周末或放假,我经常找他一起玩。我很羡慕他能有自己奶奶家好吃的燕麦牛奶,还有他爸爸给他炒的肉菜。自从他爸爸再婚之后,他们家烟囱里的烟火气也逐渐旺了,他继母和我妈妈是老乡,在我妈妈那边的辈分奇高,以至于我得叫一长串的奶奶。好在小孩子们,也不按照什么辈分,依然可以做好伙伴。他继母又给他爸爸添了几个弟弟妹妹,看着他家里热热闹闹,他却越来越久地住在他老爷爷老奶奶家里。我小时也是住在姥姥姥爷家里,老人家老房子的老床和旧墙,跟旧时光一样泛着枯黄,我再想起来时,却只有那一口牛奶燕麦的甜。

很多年之后,我从没有想过我们再相见的时候,竟然什么话都不会再说。我一路求学在外,很少知道家乡的事情,再听到他的消息,寥寥数句,却都是人间心酸。一直疼爱他的爷爷去世了,他也没有继续读书,跟着他爸爸到处打工,结果在骑摩托车回家的路口,和一辆大巴车相撞。摩托车被撞成了两段,他爸爸当场去世,他坐在后座上撞进了河道,却毫发无伤。他继母经常一个人坐到他父亲去世的路口,呆呆看着路面,一坐就是整天,离开的人不能再好了,活着的人总也很难过。后来,大巴车司机赔了一大笔钱,然后他继母带着赔偿款和弟弟妹妹改嫁了。再后来,他老爷爷老奶奶也离世了,从此,他和老房子一样,在一大片新房子中间,孤独地立着。他被诊断为神经障碍,经常在村子附近一圈又一圈的走着,那个想要一动不动的少年再也不见了。一次回家乡,我在路边停下车子,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像是想要问路的一个路人。他越走越近,我有些懵,看到他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嘴角挂了诸多轻蔑。然后,“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就越走越远,和村子里的“二傻子”的嘻嘻哈哈完全不同。我终于明白了,他现在不是神经不正常,而是不想让大家认为自己正常。再后来,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听说有人给他说了媒,估计已经娶妻成家了吧,他在人世间的幸福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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